看起來,小帝姬連将眼皮擡起來都很費力了,以南與秋容看在搖車身側,防止顧惠懿出去的這段時間,她會發生什麽意外,或者——造化弄人的老天爺很有可能讓倆人見不到最後一面,她低眸,将沉重不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腳尖上,她不敢去看小帝姬的樣貌,并不是因為恐怖,而是因為出于憐憫,即便她只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
但顯然,她和秋容都知道顧惠懿最讨厭別人用這樣的眼神打量她和帝姬,于是在顧惠懿面前,自然一切隐藏的都很好,然後她聽到沉穩的腳步聲朝這裏走過來。
“娘娘——”倆人喊着的口吻,于心不忍。
顧惠懿五指合攏,緊緊抓着握在手中的瓷瓶,她每往前一步,攥着的越用力,小帝姬還是合着眼皮,快要皮包骨的胸口呼吸急促,她每日都如此,照顧的人不住神傷,顧惠懿淡然的看了一眼搖車裏的情況,将內心的所有酸楚都壓了下來,她不想讓黎思有所察覺自己難過的情緒,小帝姬一直在很努力很努力的活着,顧惠懿把這些都看在眼裏,即便她時常遭受着呼吸艱難的痛苦。
以南嘴唇發幹,她盯着顧惠懿手中捏着的東西,艱難開口:“娘娘,您真的要……?”
“出去。”顧惠懿面無表情,冰冷而又簡短的下達着命令:“沒有本宮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許踏進這裏一步。”
以南心裏咯噔一下,雖然她知道顧惠懿要做什麽,可是當要這樣直接面對的時候,她心中還是被巨大的恐懼包圍着,更多于苦澀,秋容見以南還直愣愣的站在那,她走到她旁邊用力扯了扯以南的衣袖,眉毛彎曲。示意她趕快離開。
以南走到門旁細心的将門合上,透過将要合嚴的縫隙中,她看着顧惠懿還是一動不動的站在那,随後門‘嘎吱——”一聲,所有的光線都被隔絕在外。
室內一點都不安靜,小帝姬費力艱難的呼吸像一些帶刺的東西,一點點紮進去的時候,不留情的生出來許多血窟窿,汩汩的鮮血還帶有餘溫從心房流落,而後不滿足于此,開始瘋狂的磨着顧惠懿仍在跳動的心髒,直至磨的血肉淋漓也不曾停止,血肉模糊的心髒還跳動着,她恨不能捂住心口蹲下去,以此來平複痛不欲生的心情,然而她沒有選擇那麽做,反而走的更進一步,細細觀看着帝姬那熟悉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她想說什麽抒情暖心的話,然而第一聲出口,卻是一聲冷笑,像問別人,又像在喃喃自語:“上蒼為何只知享盡人間香火,卻這麽的不開眼?”
小帝姬依舊沉重的閉上眼睛,也沒有人會回答她。
顧惠懿輕柔彎腰,小心翼翼的像怕驚動了在熟睡的孩子,然而她知道,帝姬只是連睜眼睛都很費力了,她将自己溫暖的手伸進搖車,抓住她不足她四分之一手掌大的小拳頭——她的手不冷,不熱,沒有溫度,像個已逝去的人,然而胸口快于常人的起伏,和偶爾會發出痛苦喘息的聲音證明着這個幼小的孩子,還活着。
顧惠懿今天好像有很多想說的話,她一手抓着帝姬的,另一只手肘頂在搖車橫木上,手掌托着下颚,神情不似往日的冷冽,微微上揚的唇角如同幼時與姐妹話着家常般恬淡:“娘親本來想等你稍稍大一點的時候再告訴你,我,不是你的親生母親。”
小帝姬還是死閉着雙目。
“你的母妃喚作林初雪,她很了不起。”顧惠懿的眸光像明珠蒙上灰塵,一瞬間黯淡了下來:“至少,她雖然口中說着千萬遍的不願意,但是她還是千辛萬苦的堅持到了生下你的那一刻,雖然,她并不愛你。”顧惠懿像打開了話匣子,源源不斷的述說着自己想要表達的:“有些話告訴你,你也不要不愛聽,初雪在世的時候,娘親就覺得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傻的人,一心一意的愛着自己不愛的人,臨到死了,還要惦記着他……唉,你也不要笑話娘親,畢竟,娘親跟她是不一樣的,至少在他的心裏,娘親會有旁人無法企及的地位,其實娘親一樣傻是不是,你難道因為娘親和初雪都是傻子,所以你才不願意留在這個世間上麽?是想要化作天上的仙子保護娘親麽?可是……”
顧惠懿喉頭哽咽一下,她直起腰身,輕柔又小心的将帝姬從搖車裏慢慢的抱了出來,小帝姬沒有任何生機,如一灘泥一般,直接軟在了顧惠懿的懷裏,顧惠懿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硬是扯出了虛弱的笑容:“算了,娘親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了,娘親跟你說說外公和外婆吧,其實你還沒有見過他們對麽。還有你的小舅舅……他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太倔強,聽你的外公說,他物色了好多門當戶對的人家,可是你的舅舅偏偏不肯,甚至那麽大的人了,還要絕食,你說這樣一個會使小性子的人,以後怎麽在戰場上行軍打仗呢?好可惜你還太小了,沒有見過你外公身着戎裝的樣子。”顧惠懿說到這的時候目光閃爍,動容之色似在追憶着當時的場景:“那一身殷紅色的铠甲,單手持着雁翎□□,頂天立地的站在那,那麽的威風!”
顧惠懿着帝姬的手又緊了緊,慈祥一笑:“娘親還沒告訴你,你的外公是威名赫赫的大将軍,便是北疆鞑靼那些兇狠善戰的人聽到顧天成這三個字都聞風喪膽!你的外公是不是很厲害?”
“娘親的府上有一匹黑色的小馬,是娘親十四歲生辰你外公送給娘親當禮物的,這匹黑馬萬裏挑一,據說長大了可以日行千裏,高大駿碩,為這個,你舅舅沒少跟娘親生氣,你看你舅舅多麽小氣,因此娘親常常埋汰他娶不到媳婦兒,以前的時候啊,娘親會跟着舅舅一塊賽馬,雖然他年輕,但是在騎射方面卻比娘親要出色,除了這個,娘親還會使得一手好槍法,只可惜,現在再也用不到了……”
顧惠懿安靜了一會,把帝姬往上托了一下,才繼續道,只是這個聲音有一些斷斷續續的:“思兒你知道麽,自從娘親進了後宮,不管是因為外公的地位,還是你父皇的疼愛,娘親都要學着大多數人中規中矩的樣子,盡量不茍言笑的活着,娘親最開始從婉儀到現在的賢妃,娘親其實心裏并不是太快活,最歡喜的,是你父皇領着娘親去華林看百梅齊放的樣子,冬天裏,你父皇的手總是很冷,可是娘親心裏很暖和,現在宮裏人人都覺得娘親很冷漠,可是娘親并非真的冷漠,如果可以,娘親也希望生活的無憂無慮,可以像在以前的将軍府一樣,自由自在的微笑,不擔心那笑容背後是虛假的。”
“你是不是覺得娘親很沒有出息?從一個活潑的少女,變成一個深宮裏善算計的婦人?”
回憶着這些過往時,顧惠懿忽然覺得自己十分無助,但她只輕輕撇了撇唇角,對着帝姬的臉頰,認真而又珍重的嘆息道:“但是思兒,娘親沒有辦法,雖然直到你的出現令娘親有一種如獲新生的感覺,可是娘親不得不承認,若是有來生,若他是帝王,娘親仍願意為他沉淪在這四壁高牆中,只希望他不要在擁有那麽多漂亮的女人了。”
顧惠懿沉浸在無奈卻哀傷的思緒中,口吻像在陳述自己的一生:“其實娘親這四年來,過的很苦。”她茫然的貼在帝姬的臉上,靜靜的站在那良久良久,然後,她突然感受到帝姬胸口起伏的越來越嚴重,那弱小的身軀劇烈咳嗽着,每一次仿佛用盡力氣,眼珠幾乎都因面頰的凹陷要掉了出來,那模樣驚悚駭人,讓人不寒而栗,然而顧惠懿還是淡然的看着她,只是眼中渙散着真正的絕望,可惜帝姬咳嗽的開始頻繁,甚至從口中源源不絕的吐出了白色的痰沫,她的整個身子因為肺部大力沖撞都要卷在了一起,顧惠懿緊緊咬住銀牙,一只手哆哆嗦嗦的伸向腰間。
“初雪死的時候很痛苦,所以娘親不希望你那麽痛苦,思兒,原諒娘親吧……”她将瓷瓶上的蓋子一把咬掉,将它啐在地上,然後淚珠像連起來的與線一樣簌簌的落下,她哭泣聲更嚴重,心裏面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不要怕,不要怕!然後顧惠懿從心底發出了一聲歇斯底裏的大叫,右手使勁扳開了她的雙頰,把那一瓷瓶的液體統統倒入了帝姬的口中。
瓷瓶從掌中滑落。
與地面相撞發出清脆的一聲。
顧惠懿頓時失去了所有力氣,她跌坐在地,雙手還是将帝姬護的緊緊的,她不敢再看,只覺得懷中的人兒正發了瘋的蹬着胳膊和腿,然後一點一點,歸為沉寂。
顧惠懿所有的哭喊都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我的思兒,無論你到了哪裏,娘親希望那邊沒有病痛與寒冷,你會健康的過一輩子,長樂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