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很久之後顧惠懿回憶起與辛琇瑩初見的那天,她落落大方的站在那,神色間不喜不怒向自己刻意的讨好着,然而顧惠懿卻發現隐藏在她眸中的一丁點野心。比起她的妹妹,她有着可以讓人印象深刻的能力——辛琇瑩應該是個可以在夾縫中适應生存的人,至少目前來看,的确是這樣。
而且随着辛琇瑩的出現,原本辛又薇終年累積的假象與虛僞,在她背後凝重着她名義上姐姐的之後,卻把一股濃烈的濁氣暴露無餘,那樣鎮靜的姿态中,即是連掩飾都不願的輕視。
芸芸衆生中,總有一個人會輕易的剝開你最擅長的僞裝,或恨或愛,愛極者情深不壽,恨極者仇深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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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琇瑩與麗妃同日晉封,都是簡單的冊封之禮,由着皇後與顧惠懿見證,也為着照顧麗妃,這一套儀式下來,不過草草了事。不過與顧惠懿所想的有點出入,她原本以為辛琇瑩總該封為貴人之流,卻不想只封在從七品的常在,雖然給了她一個聽着吉祥的封號‘瑞’,但這對眼高于頂的辛琇瑩來說,可謂極大的折磨。
顧惠懿淺淺一笑,露出些明媚的笑意,她看着殿中央含屈跪拜着的辛琇瑩,她霎時間明白了很多開始想不通的問題——譬如,辛又薇為何這般執意的要推舉自己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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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裏黎安為了安撫淑妃失子之心,到幾乎成了桑儀殿的門客,衆人紛紛紅眼嫉妒着,但始終不敢明言,唯一期盼着顧惠懿能弄出點別的名堂,或者有心人将希望寄托在剛剛被納入的瑞常在身上,可惜不僅這瑞常在未被召見,便是連顧惠懿都安心當起了世外看客,終日請教繡藝不說,閑暇時分就光顧着抱帝姬散步,連有一日在華林偶遇顧惠懿的徐婕妤都唏噓不已——現在的珍賢妃分明是一個慈愛母親,哪尋得原來半點雷厲風行的樣子!
顧惠懿自然把吉嫔所出的孩子當作珍惜寶貝一般看待着,可黎安心中總有嫌隙,顧惠懿也明白,即便斯人已逝,她也俨然成為了黎安心中一道逾越不去的鴻溝,鴻溝中,只有微乎其微的愛意,和綿延不絕的痛絕厭惡。
這天,晨起的天空還是萬裏無雲的,不想一過正午,天色卻突然陰沉下來了,眼看風雨欲來,一時之間,原本宮人匆匆忙碌的身影都加快了腳步,幾片孤單的葉子飄零下來,偶爾刮來的風中夾雜着濕潤的水汽,看着凄涼。
此刻黎安在桑儀殿剛用過午膳,飯後無聊,正與淑妃對弈。
黎安看着眉心深鎖的淑妃,微有失笑,只見他手執白子“啪嗒”一聲落在了“上”位七三路處。
淑妃從繁雜的棋局中擡首,直視着黎安玩味寵溺的笑意:“皇上,這白子本是勝券在握,卻因這一子被你活生生的斷了生路,呈沖錯之相。”她有些不明其意:“白子要想贏恐是無力回天了。”
黎安容色突然有沉默下來,随後他嘆了一嘆:“這樣勞心費神的玩意兒,不下也罷。”
淑妃還想答話,這時有人進門通傳:“啓禀皇上,淑妃娘娘,辛婉儀來了,正在外殿候着。”
“說來,朕已經有些時日沒見過她了。”回眸,黎安正見淑妃挂着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樣,他佯作不願,無奈的道:“看來,你已不需要朕的陪伴了。”
“非也。”淑妃摒棄原有失落的神态,反而嬌笑起來,露出貝齒:“辛妹妹的棋力乃是臣妾僅見,所以臣妾很好奇,如果皇上遇見了真正的高手,還會不會像對付臣妾這般游刃有餘。”
黎安搖頭失笑道:“你個機靈鬼,就屬你心思多,原來是被朕贏得不服氣了。”淑妃不置可否,目光轉向還如木樁般站着的宮人:“還不快傳?”
不消片刻,辛又薇便遙步而來,今日她一襲碧色的羅衫,腰間緊系着雨過天青色的軟煙羅,高梳着反髻绾,正配得她細長的柳葉眉,眉眼如畫,但她身上水嗒嗒的有些狼狽,額發間也有七分被浸濕了,她一進內殿,地上立刻被水滴氤氲了少許痕跡。
淑妃起身前去迎她:“妹妹怎麽這樣不小心,旁邊也沒人照顧不說,竟也不知撐把傘。”
“臣妾從南旋殿出來時外面天氣還一片大好。不想行至半路這雨就下了。”辛又薇簡單的寒暄過後,目光便饒有趣味了落在那盤棋上:“倒是臣妾打擾了皇上與姐姐的雅興。”
黎安的目光轉寰在她身上,露出滿意之色:“身量比之前有着些許的豐盈,腳步輕快,應該是不會落下病根了,而且,也不知幾時學的,竟會說嘴了。”
辛又薇難得帶了點嬌羞:“皇上取笑臣妾了。”
淑妃忽然表現得有些雀躍:“不如讓妹妹手執白棋,皇上手執黑棋,看看以妹妹之能,會不會用一雙巧手将死局置之死地而後生。”
黎安看着淑妃心情甚佳,自己也被帶動起來,有了興致:“若能贏朕,朕便許你一個承諾。”
得到意料之外的承諾,令辛又薇眼眸一亮:“皇上此言當真?”
黎安看着她的眼睛,用着鄭重口吻:“君無戲言。”
當辛又薇重新認真的注視這盤棋的時候,眼中閃現了許多憂愁,她微微沉吟着,一時竟不知如何下手,淑妃以前從未這樣近距離的觀察過辛又薇,對于她來說,辛又薇是一個很好利用的棋子,一個足夠聰明的利器,可是她不明白,為何辛又薇眼中總像蒙着一層灰色的陰影,但随着視線游弋,辛又薇的十指細長泛白,骨節非常分明,明明很好看的一雙手卻有着與具象不符的風霜之感,她意味深長的看着辛又薇,忽然多了幾絲狡黠的興趣。
時間仿若靜止了一般,這兩人不言不語的膠凝了很久,唯有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直到辛又薇長舒了口氣,手指将夾着的白子放回棋盒中,語氣中帶着謙卑恭順的态度:“臣妾輸了。”
黎安的口氣中蘊藏着驚喜:“你這幾步棋下的漂亮,難怪婧兒這般誇耀你。”
辛又薇從容不迫的起身,她擡首望着窗外,但還免不了悵然若失的滋味:“皇上缪贊了,只可惜,未能得到皇上應允的承諾。”
辛又薇很少開口堅持什麽,她這話出口,黎安倒是有了不小的意外;“朕很好奇,你想讓朕應允什麽?”
辛又薇故作扭捏躊躇了一番,一向安之若素的眼底竟有深深期待隐藏在裏:“臣妾……”話出口,她的腳尖有點輕摩擦着地面,顯得不安,黎安在不經意間發現她這小舉動,面色卻顯得更加開懷:“但說無妨。”
“臣妾想請皇上去看看瑞常在。”一口氣說了出來,辛又薇如釋負重:“本來今日除了看淑妃娘娘的身子之外,就想着去瑞常在那陪着說說話,但臣妾想,皇上親自去看,一定會遠遠強過臣妾數倍。”
黎安的語氣聽着有些不滿:“怎麽,瑞常在進宮才三四天,就會使小性子了麽?”
辛又薇忙道:“臣妾不是這個意思。”她停一停,語含凄涼:“畢竟初入宮闱,這樣陌生的地方畢竟還有很多未能做的盡如人意,所以臣妾想讓皇上可以陪陪她。”她小心留意着黎安的神色,把聲音放的低沉,更有謙卑之感。
黎安不滿之色更重一分:“有你陪着,還不夠麽?”
“畢竟瑞常在在家中的時候,父親疼愛,視為掌上明珠……”
黎安心目中的辛又薇是一個波瀾不驚,七竅玲珑的女子,更兼有上次對他表述的忠誠,使得她黎安心中有着分量不輕的地位,不曾想今日辛又薇肯放低所有身段這樣懇求自己,而且,那一句‘視為掌上明珠’聽起來無比心酸。
淑妃一直默默聽着,她揣測着黎安的神情,忽然出聲勸道:“臣妾也請皇上念在妹妹的情義深重去看看瑞常在,畢竟是新封的,皇上太冷落她,也難保不會被有心人做了文章。”
幾番勸言,黎安終于有所動容,但這動容,卻基于憐憫,他望着未有停歇的雨勢,慢慢說道:“等雨小一些吧。”
辛又薇走上前,嘴角彎曲的弧度看着有種恰到好處的甜美:“不如皇上再陪臣妾手談一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