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陽當空,天色蔚藍,推開軒窗,撲面而來的風都只覺得是黏黏糊糊的,徒然升起的溫熱讓人頓生煩悶,本想希冀着昨夜的一場小雨可殘留點雨氣,然而徒勞無功的結果平白叫人空歡喜。

恍惚是從上個月伊始,陽光就一點點變得刺眼起來。

吉嫔還躺在榻上熟睡時,即使緊閉雙眼,卻仍能感受得到明亮的光源,仿若晃在眼前的顏色促使她漸漸清晰了意識。她微微睜開眼睛,每日重複着同樣的場景有點變得厭倦,四周一切都被這光映襯的如此清晰。仿佛置身于正當午,下意識的仰首望去,少了可以阻擋光線的紗帳,從窗外透進來的陽光開始肆無忌憚的照着她的額頭,時間一長,她的額前發梢隐約有股烤焦了的味道。

挪動了身子,不想黏稠濕潤的汗液侵透了小衣。

無奈的嘆了口氣,喉嚨裏幹癢的難受,吉嫔艱難的移動着已經圓滾的身軀,赤腳下床,抄起茶盞想倒一杯水,卻發現茶盞裏已經幹的倒不出一滴。

可能一番動作已經驚動了旁人,只聽門外響起春荷的聲音:“小主,奴婢可以進來麽?”

吉嫔看着自己未着幾件衣衫的身軀,還是覺得不妥,她慢悠悠的回趟到床上,這才出聲:“進來吧。”

春荷端着一盆清水走近,将盆置于架上,回身看着有些迷離的吉嫔,這才笑道:“小主又是一番好睡,都快到午時了呢。”

吉嫔嘴角上揚,可以看出是由心向外的喜悅:“反正我不可以出宮半步,我自然也樂的清閑,不用去拜見那個娘娘,又不去看望那個主子的。”她回首看着自己空蕩蕩的床榻,無奈中透着惋惜;“皇帝當日扯壞了我的紗帳,卻不肯在賜我一個,要不然,我還可以在睡一小會的。”

埋怨歸埋怨,吉嫔除了簡簡單單的說幾下嘴,看得出來她根本無任何其他的情緒。

對于吉嫔被皇帝禁足之後的反應,用春荷的視角來看,絕對是悲喜參半,甚至是喜多于憂,雖然吉嫔在有孕期間是沒什麽營養而言,平日裏簡單的只食些粗茶淡飯,甚至難得能吃得上的水果都是賢妃托太醫循例問診時偷偷的塞進來的。但是她陪着吉嫔入宮這幾年來,最近這幾個月簡直稱得上是吉嫔最開心的時光,下人們見風使舵,給了些零碎委屈也不打緊,反正連做主子的都不在意,做奴才的在忍耐下去又能怎麽樣?最好的不過小主不再變着法的折磨自己和肚裏的孩子了,如此想來,自從被禁足以後,連咳嗽聲都聽不見了。

除卻洗臉,春荷服侍好吉嫔把平日裏簡單的衣飾穿戴整齊以後,這一日的梳洗就算完畢了。往日裏春荷總看各宮主子的頭發被梳的千奇百怪,花枝招展的,她為了不讓吉嫔落人之下,也偷偷的向宮裏的姑姑學了兩招,誰知吉嫔被禁足之後,頭發只簡單的散落着,她的一身手藝也是用不到了。

春荷這時轉身拿起桌子上的茶盞,還未有其他動作,吉嫔瞟了一眼她:“你先給我倒點水過來吧。”

春荷應了聲‘是’便急急的去了,其實從那天開始,吉嫔時常連杯茶水都喝不上,有時候沒有燒開了的水只喝生水也是常有的事,不過這麽多天,該習慣的都習慣了。

落魄的時候,春荷也會想起與今時今日截然不同的時光,那時候小主剛剛被查出有孕,來往的人絡繹不絕,門檻幾乎都被踏破了,連帶着绮巧殿的宮人出去說話都趾高氣昂的,現下凄慘至此了,奴婢伺候的不當心就不必說了,偶有幾句言語還是句句帶刺的,小主也不在乎,只剩下三位肯留下的宮人,其餘的一并遣散,雖說如此,但畢竟人力稀少了許多,做起事來還要麻煩,有時小主身上的衣服髒了還要自己去洗,幸好最難熬的時節過去了,小主母子平安無虞。

春荷邁進小廚房,見靜蕊正蹲着燒着水,這個靜蕊是除了自己也甘願留在绮巧殿的一位婢子,但她總覺得這個人不懷好意,心機也頗深,靜蕊不知其中吉嫔備受冷落的緣由是什麽,一顆滴溜溜亂轉的眼睛總叫人看着別扭又惡心,心裏也只顧着吉嫔誕下龍種重回君王枕畔,自己好當上眼前的紅人。她這份心思誰也不欲拆穿,只顧着現下人手本不夠,絕不能讓她發現一絲端倪,春荷想了想,旋即笑臉相迎道:“可正巧,小主想喝茶,我還煩着要先燒水,難怪小主時常要提醒我多向你學習學習。”

“小主真是言重了,能為小主侍奉,是我等奴婢的福分呢。”靜蕊擡起臉來沖着春荷一笑,又自顧自的忙着燒水的事情。

春荷心底泛起一陣滑膩膩的惡心,幾乎忍不住要彎腰嘔吐起來,她極力維持情緒,勉強裝作若無其事一般:“绮巧殿的偏閣應該還剩下些賢妃娘娘托人送來的茶,小主口渴,若能找到你便泡給小主喝,找不到你就盡量晾涼一點再給小主端過去。”

果不其然,一提到賢妃倆字,靜蕊的眼中立刻就像豺狼看見了獵物一樣散着光芒:“春荷你說,各宮娘娘現在都對我們小主避之不及,但賢妃娘娘依舊肯百般照顧小主,是不是娘娘知道這裏面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麽,我知道前兩月皇上去治理什麽瘟疫,那這一道禁足會不會是明罰暗賞呢?”

春荷心中冷笑不止,面上卻故作神秘,只把靜蕊拉到一旁,對她附耳道:“我是看你忠心才告訴你的,你到了外面可別亂說。”

靜蕊點頭如搗蒜,又恨不得把臉貼上去,春荷不着痕跡的避了避,把聲音放的很低:“這還是小主私下告訴我的,你也知道後宮從來不得安寧,皇上又要出去一段日子,自然不能如往常那般護着小主周全。你可知這一道禁足幫着小主擋掉多少麻煩,眼下你我看見的其實都是假象,等小主平安誕下皇子,不說封妃,至少也是昭儀一位。”

靜蕊拍了拍手:“哈,我就說嘛,皇上一向疼愛小主,怎麽會忍心不理小主。”

春荷看着靜蕊這反應,笑的燦爛如花,她遞給靜蕊一個眼神:“知道了還不快做你分內的事,等往後小主風光了,定少不了你的好處。”

見春荷擡腿欲走,靜蕊眼中一轉,立即道;“你這是要去哪?”

“最近光太厲害,小主睡不好,我去問內務府要要紗帳。”

靜蕊睜大雙眼,意欲又止,最後惶恐不安的情緒化作一聲低吼:“你瘋了?”

“眼下的處境你我的确處處受盡刁難。”春荷浮起一個極為蒼白的笑意:“但畢竟還會有好日子的,我只略盡薄力試試而已,不成便罷。”

靜蕊勸言無果,索性不在說多餘的話,又嘻嘻笑道:“也對,小主的好日子在後頭。”

出了绮巧殿只覺得周遭的一切都那麽陌生,被困倦的久了,連臺階旁何時生了那麽多雜草也不知,四壁高牆除了隔絕漩渦中心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也避開了與人的接觸和來往,好在這兒的此處偏遠,寂靜荒涼的也才更像座冷宮。

雖然皇帝除了吉嫔以外,沒有不準任何人踏足殿外,只是淪落這般田地,又何必總去自取其辱?

通往內務府的道路遙遠且漫長,快近立夏的風景被花匠修建的精致且美妙,春荷不敢耽誤片刻,腳步輕快,只是有識得她的宮人毫不掩飾對她的忌諱和厭惡,不時有三言兩語鑽入耳中。

“快離她遠點,要不然可就沾上晦氣了。”

“呀,不是吉嫔身邊的那個麽,竟然也敢出來。”

“哪個吉嫔?”

“不就是還懷着身孕就被皇帝下旨禁足的那個麽。”

春荷沒辦法解釋什麽,只能任由白眼和無情的嘲笑施加在身上,默默承受着,午後的陽光好像照耀的更熾烈了,她有些難過的擡起頭,天空還是藍的那般澄淨,這樣的事當初的晴貴嫔現如今的廖婕妤不也同樣在承受着麽?

一路坎坷,終于到了內務府,以前見到她便熱情相迎的內務府諸人仿佛根本看不到她的到來,倒是身後不時有別宮裏的太監宮女來索取些什麽,一應供全。

春荷咬了咬牙,面上和顏悅色的:“敢問公公……”

“哎,你聽說了麽,渭川的瘟疫一事終于得到解決,只可惜上次跟皇上随行的兩位大臣,好像不幸感染到瘟疫,死了一位。”

春荷莫名怔在原地,不知為何無緣無故會當她的面說這些東西,她不免尴尬,走也不是,留在這兒也不是。

春荷的目光有些狐疑的掃過眼前的兩位公公,但也不敢停駐太長時間,正要轉身欲走,這時另一位的聲音突兀的響起:“公公不曉得,奴才可知道,是個三品參将,好像……姓林。”

內心血氣翻湧着,春荷被驚的六神無主,竟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察覺到嘴裏漫着絲絲的腥甜,她極力忍住恨得要眦裂的雙目,硬從牙縫逼出幾個字:“公公……你、說什麽?”

那名太監恍若不知,依舊笑的如沐春風:“我說的是有一位姓林的參将在陪皇上救治瘟疫時不治身亡了。”他往前逼近了一步,奸猾的臉上笑意更甚,他一拍腦門,恍然大悟的道:“哦,我想起來了,你們家小主好像也姓林是吧……該不會,這位參将是你們小主的父親吧。哈哈哈哈哈……”

驚厲的笑聲撕磨着耳畔,這一陣陣聲音滲的人心裏止不住的發冷,那樣混雜的狂熱和快活的表情春荷不知他們為何能笑的這麽開心,明明他們在說着與他們毫不相關的人的死訊,可這樣的開懷就像是在談論一件天大的喜事,都恨不得鞭炮羅鳴的慶祝,她顫顫悠悠的走了兩步,而後面的,大多已經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