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晞避開紫骁衛先行回到了王府,褪下衣衫,左臂有一道長長的血口,是方才在酒樓外側往樓上爬窗時,心裏着急,不留神被人突襲砍了一刀。

于他而言這不過是小傷,他取了藥來灑在傷口上,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吩咐外面人道:“叫承風過來。”

秘府消息靈通,景晞還未回府,嚴承風已經将廣源樓發生的事情了解了大概,進門時,看到景晞正用嘴咬着紗布,往胳膊上纏繃帶。

嚴承風将紗布接過來,幫他處理:“對付這幫喽啰也能受傷?”

景晞習慣了他說話這個勁兒,不與他計較,只談正事:“傳出去,誰再敢假扮秘府,殺無赦!”

嚴承風雖然嘴上愛奚落人,辦起事來卻是利落不拖沓,領了命,将他傷口纏好,即出門辦事不耽擱,出門前又囑咐道:“你既然說了這些日子叫弟兄們收斂些,也別自己一個勁兒往外跑。”

嚴承風走後,英娘入內回道:“娘娘已經回府了。”

“我去看看。”景晞去裏間換了衣服。

英娘在外間等到王爺換了一身常服出來,遲疑着開口:“娘娘自回來以後就把自己關在屋裏,似是心情不大好。”

心情不好……

景晞思索了片刻,許是那會在酒樓找他沒找到,擔心他出事,才會心情不好。

待會兒見到他好生生的,肯定就轉陰為晴了。

看外面天色将晚,折騰到這個點了,又或許是餓的了。

景晞道:“擺飯吧。”

前廳擺了飯,景晞早早入了座,等了許久,沈飛柳才領着淺白進來。

自從他不用再在沈飛柳面前裝傻以後,吃飯不用那麽多人伺候,只留淺白與英娘候着,其餘人一路屏退。

沈飛柳眼觀鼻,鼻觀心,規規矩矩進門,端端正正入座,沒有看他一眼。

景晞先開口打破了冷清的氣氛:“聽聞你在酒樓尋我?我無礙,莫要擔憂了。”

沈飛柳夾了青菜到碗裏,小口吃了起來,細細地嚼完咽下,放下筷子,問道:“王爺幾時回來的?”

景晞見她神情悶悶,有心逗一逗她,诓道:“我看那匪徒人數衆多,就溜回來報官了,刑部和紫骁衛的人都是我着人叫去的,厲不厲害?”

“所以,我呢?”沈飛柳眸中含着薄怒,“王爺讓我躲起來等着,然後一個人回來了?”

景晞一愣,這才明白沈飛柳到底在惱什麽,可剛剛那句話已經出口了,撤不回來了,只能再補救一句:“我一到家,就讓人去接你了。”

“那倒是謝謝了。”沈飛柳起身就走。

在酒樓裏,她被匪徒折磨,沒有覺得委屈,在酒樓尋不着他,也沒有覺得委屈,可她在酒樓外等了那麽長時間,卻被人告知他早已經獨自回府的時候,她的委屈不斷湧出心口,擋也擋不住。

他自己回家了,沒有來找她,只是叫人來知會她一聲而已,直到她回府,他也沒有來看她一眼,問一問她有沒有受傷,她于他而言,算是什麽?

如今想想,她今天在酒樓看到那根流蘇步搖時,心裏止不住的欣喜,是多麽的可笑。

景晞以為她只是一時氣惱,卻沒想到她這一走,沒再回來,到第二天擺飯,也沒有出現,只是着淺白來回了一句:“王爺,娘娘說了,以後在屋裏擺飯,不來前廳了。”

景晞臉色冷了下來,倏而起身。

淺白見王爺起身,與王妃料想的不差,忙按照王妃的吩咐,補了一句:“娘娘說了,王爺身體尊貴,不便與她在屋裏同食,如果王爺去了,娘娘……便不吃了。”

景晞氣惱半響,才緩緩坐回去。

這女人,當真好得很!

淺白不敢擡頭看王爺的臉色,只能匆匆告退。

接連幾天,王爺和王妃都不曾見過面,一個待在北院,一個待在後院寝屋,同生活在王府裏,卻仿似對方不存在。

淺白看着王妃每日清晨即起,除了侍弄花草,就是看書練字,在沒有旁的事情可做,臉上始終是淡淡的,看不出悲喜。

淺白在桌邊給王妃研磨,看着王妃專注練字,穩穩地寫下一撇一捺,默默嘆了口氣,這樣子跟以前在沈府別無二致。

“明天什麽日子了?”沈飛柳突然開口,提筆蘸了墨,又繼續往下寫。

淺白回過神:“回娘娘,明天十五了。”

沈飛柳淡淡“哦”了一聲,寫完一幅字,放下筆,一手扶着腰直起身來:“明日去看看母親。”

以前在沈府,每月十五都要去祭拜母親,可自成親以來,幾個月不曾去了。

淺白以為王妃寫了許久的字,要歇息會兒了,自去奉茶,哪知端着茶回來時,見王妃又另鋪了張紙,寫的是先夫人自創的柳葉體。

這一寫,從清晨寫到了傍晚,天色将暗,才收了筆,這哪裏是練字,倒像是懲罰。

沈飛柳趴在床上,淺白給她按着酸痛的腰:“娘娘也該及時歇歇,寫上一天的字任誰也受不了。”

沈飛柳把頭埋進了臂彎裏:“我這些日子,失了本心。”

淺白覺得自來到智王府,王妃活得越來越像個正常人了,有喜有怒,更加鮮活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自從王妃從碧青湖回來以後,就回到了以前的樣子,縮回到原來的殼裏。

景晞在北院得知自家王妃要去祭拜母親時,已經是第二日清晨了,旁的鬧歸鬧,這般大事也該夫妻二人同去才是,他一早收拾妥當,在屋裏等着。

可是左等右等不見人來請,只得着人去問。

打探的人回來報:“娘娘已經到府外了。”

景晞哪還顧得上什麽顏面,撩起衣擺一路追至府門口。

馬車絕塵而去,景晞只能遠遠望着馬車轉過拐角,消失不見。

景晞臉色晦暗,袖子一甩,背在身後,回府去了。

英娘在門口看了這一幕,忍不住開口:“王爺,要不要再派輛馬車去追上?”

景晞冷聲道:“誰說本王要去!”徑自回了北院。

從智王府出城到西郊,走了大半天,直到日頭當中,才到了沈家祖墳,沈飛柳馬車上坐久了,腰酸難忍,下馬進了林子。

到了林中的廣闊地,遠遠地就看見墳前白煙袅袅,三五人或跪或立在墳前,有人先她一步在此祭奠。

墳前立着的人,察覺到後面有人,轉過身來,看到沈飛柳,眉眼逐開,向她迎了過去:“柳兒來了。”

沈飛柳看着向自己走過來的親爹沈盛利,後面還跟着自己的繼母,還有幾個沈家的下人,心裏五味雜陳。

她猶記得,母親剛過世那幾年,父親每到母親忌日還會來祭奠,但年歲長了,漸漸就懶得去了。

而她的繼母周氏,自進門起,一次都未曾來過。

如今二人竟然在尋常的十五來祭奠,真是奇事一樁。

周氏攙着沈盛利走來,輕拍了一下沈盛利的胳膊,糾正道:“該叫王妃娘娘了!”

沈飛柳後撤了半步,心中冷笑,王妃的身份竟然也成了,能叫他們過來祭奠母親的籌碼。

在母親的墳前,她不想發作,只淡淡行了一禮,繞開他們往墳前行去。

沈盛利裝作沒看到女兒的冷淡,跟着來到了墳前,由周氏扶着,跪在女兒身邊。

淺白備好火盆,又将提前備好的紙錢和王妃寫得許多幅字,拿出來放在盆邊,點燃了火盆。

沈飛柳将這些東西一樣一樣地放在火盆裏,她本來同母親有許多話想說,現在親爹和繼母在一旁,她一個字也不想說。

倒是沈盛利長嘆了一聲,從淺白跟前扯了幅字過來,放到了火盆裏:“青青啊,如今柳兒的字練得頂好了,你在那邊也該欣慰了。

“青青啊,柳兒嫁人了,是聖上賜的婚,嫁的可是王爺,如今是王妃了,吃穿用度皆是錦衣玉食,你也該放心了。

“青青啊,這些年,柳兒跟着為夫确實受委屈了,她心裏惱我,我知曉。不然也不會在回門那天,把咱府上去請她回門的人給趕回來,連王府的門都不讓進。

“這些都無妨,只要女兒過得好,認不認我個爹都行。”

說到此,沈盛利用袖子抹了抹淚。

沈飛柳頓住了手裏的動作,看着火盆裏伸出的火舌,把手裏的那幅字燎燃,卷入火盆中,化作灰燼,順着灰煙往上飛去。

她知道沈盛利今天來此,必定有目的,她不急着問,她也不想聽,卻沒料到沈盛利自己講出了回門一事。

回門哪天她是惱着的,那日若不是外公派了人來接她,她根本無處可去,她一直以為是沈府嫌她名聲不好,不願讓她回。

可今日從沈盛利口中聽到了另一個版本。

沈府着人去叫了,連門都沒進,就被趕走了?

她為何對此一無所知?

如果此事沒發生過,純粹是自己親爹杜撰,那他為何要編這種很容易就拆穿的謊話?如果此事發生過,沈府真的派人去請她回門,她為何不知,王府的下人竟敢私自做主嗎?

亦或是……王爺?

沈飛柳心思轉動,面上不顯,繼續取了紙錢扔進火盆裏,又拿起細木棍挑了挑,讓火燒的旺些。

沈盛利一顆心都在女兒身上,掩在袖子下偷偷打眼觀察女兒神色,見她神色不變,覺得沒趣。

女兒還是老樣子,冷冰冰的一張臉,永遠什麽表情都沒有。

周氏見沈盛利出師不利,眼珠一轉,上前去扶沈盛利:“節哀些。咱們做父母的盡自己本分就是了,将孩子們撫養成人就夠了,兒女們早晚要跟咱們生分的,都是一家人,不該計較的。”

沈盛利由周氏扶着起了身,立在沈飛柳身側,嘆道:“你若是過得好,不念着清伯府也罷,若是過得不好,一定要讓爹爹知道,爹爹一定會去給你撐腰。”

看女兒挺直了脊背,跪在墳前,仍舊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沈盛利無奈搖了搖頭,由周氏扶着往回走。

沈飛柳擡起頭,看着墓碑上的端正的黑字,開口道:“今冬母親的忌日,您會來嗎?”

沈盛利愣住,回過頭,看向女兒,一陣風拂起她的發絲,她跪在那裏一動不動。

“當然會。”

“我記住了。”沈飛柳沒有回頭。

沈盛利越過女兒,看向那方墳茔,那裏埋着的女人曾也一心一意地愛着他,為他生兒育女,為他笑靥如花……

周氏聽這父女倆的對話,一頭霧水,心裏沒底,環着他的胳膊,靠近前來,正待要問。

沈盛利突然抽出胳膊,獨自向前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景晞:本王是絕對不會去追這個不講理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