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思闕能在齊地得見多年沒見的弟弟, 感覺像是做夢一般。
剛才姒思闕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太子命人誘拐上車,差點就要被拐到城外的行宮去了。
幸得她機警, 及時制壓住他們, 立刻就威壓駕車那兩個寺人把她送回漳華臺去。
不然,又如何能剛巧遇上思朗呢?
“阿姐, 龐仲已經在城外安排好接應的人了,只要我們出了前面那道門,就無虞了。”
“阿姐,或許你對龐仲此人抱有些許成見,但此次如若不是他, 朗兒也不能把你救出。”
“阿姐,龐仲他真的不知道我會有能耐偷偷到漳華臺,他此時被我落下了,他…”
“好了,你說夠了!你與姐姐多年不見, 一見面就老是給別人說情!”
姒思闕有些不耐地打住了他。
八年了, 八年不見, 曾經那個老是跟在她屁股後弱不禁風的弟弟, 如今長得比她還高了。
看上去臉色似乎挺康健的,是個英俊少年了。
只是從剛才到現在, 她不過說了一句懷疑龐仲的話, 這個弟弟就一味地給她洗腦。
“朗兒, 不是姐姐說你,如今只餘你和我,你就不覺此事蹊跷嗎?你一點都不會懷疑嗎?如果那龐仲在外頭找了人,并非來接應我們, 而是抓捕我們的,那該怎麽辦?更何況,姐姐現在真的走不得,快!你快走!我自己回去!”
“我不許你回!!”姒思朗及時拉住了姒思闕的欲解開馬辔的手,“姐!跟我走!這是王父的意思!”
思朗以為搬出父親,姐姐就該聽話了,誰知姒思闕一下子分奪他手上的缰繩,把車子駛到距離城門不遠處的拐角停下。
“朗兒,你自己須得小心龐仲那人,待會要看清楚接應的人,對了,王父給你貼身戴着的和氏璧環呢?必要時你可以…”
“我把和氏璧環給龐仲了。”姒思朗眼眸清亮,大方道。
姒思闕瞪大了桃花眸,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麽?那種東西你怎麽能随便給人??你知不知道那是你小的時候王父為了…”
“朗兒知道。但朗兒這麽做是有原因的,阿姐你相信我。”
看着少年那張和她有五六分相似,卻一臉單純憨厚的臉,姒思闕不由地就仿佛看見了“笨蛋”二字。
“不行!你得要回來!那你與我說說,我倒要看你有啥原因,能把這麽緊要的東西都給了人!”姒思闕叉着腰仰頭逼問他道。
姒思朗看着姐姐比幼時長得越發明豔張開的五官,眼前的影像和幼年姐姐的影像重疊,唇上揚起了會心的笑,壓根沒怎麽在意她的怒火。
“啊?因為我把他落下了,得給他個保命符啊。”他答得如此輕飄飄,可把他姐姐氣得差點不想把他認作弟弟了。
“姒思朗!你!!”姒思闕跺腳,把手裏的馬鞭甩回他手中,毅然撩裙裾下了車。
“阿姐!阿姐!”姒思朗在後頭追着思闕。
此時不遠處有馬蹄聲傳來,姒思闕心中一黯,立馬轉身将弟弟往橋下的臭水溪裏推。
“嘩啦”一聲,沒料着姐姐突然而來的一推,姒思朗就被推落了橋下,此時正仰臉半淹在溪水中。
“不許跟來!在橋底下待着!我主意已決,你若想救我,便回去好好跟着司馬磊,等再過些時日,等你能獨當一面的時候,再待時機成熟,光明正大班馬前來營救我,還有王父王母!”
思闕說完,不知從何摘來了一片葉片,湊在唇畔吹出了舒緩的樂韻。
天邊成群結隊的烏鴉飛來,黑壓壓地圍堵在了姒思朗周圍,令他動彈不得,被逼困于橋下。
“阿姐!你不能…阿姐!回來…”思朗的聲音堙滅在了身後。
姒思闕繼續往前走,果不其然,沒多久就看見一隊人馬在朝她的方向而來,為首的那個,正是太子殿下身邊的貼身內侍,周凜。
“周大人。”姒思闕站在與周凜的馬十步之遙的距離。
周凜立馬從馬上下來,恭敬地走至思闕跟前。
“公主。”
“周大人,我不過是略煩悶,到附近皺皺便回了,用得着你們一大幫人過來尋我回去嗎?”姒思闕挑了挑眉,又道:
“哦,對了,那輛車的馬兒不聽話,剛才差點把我駛進河裏,幸虧我機智。不過馬跟車都沒有了。”
周凜的眉頭從他坐在馬頭上,到他下了馬,來到思闕跟前,始終都深鎖着,他掬下身子,恭謹道:“只要公主無事,旁的都無所謂。”
“嗯哼…”思闕原以為周凜會怪罪她的,結果沒有,态度恭謹嚴肅得反倒讓她有絲絲不慣,不由就撇開了目光。
“公主,請您務必跟奴回去,殿下他…”周凜神色凝重道。
“哦,是不是殿下又要怪我了?”思闕打斷道,“我就是…”
“不是的。”周凜擡起了頭,此時思闕能清晰看見他眼圈處紅了一圈。
“請公主跟奴回去。殿下說了,只要您肯回來,殿下便立馬接下大王的婚旨,不日便與公主完婚。”
姒思闕很是意外。本來早上的時候她還在想着,一步步拉進太子的好感,日子待久了,興許就能哄得太子答應了。
沒想到弟弟一來将她擄拐了一下,回頭她被人找了,太子便答應成婚了。
真的…如此簡單嗎?她有些懵了。她還以為至少得讨好他,耗上好一段時間的呢…
當她跟着周凜來到太子的寝宮,此時姬夷昌正躺在床上不停地痙攣,臉色發白,有四五個宮人合力将他四肢壓住,還有一人用厚的巾帕塞緊了他的舌關,不讓他痙攣的時候傷到自己。
姒思闕突然就想起了上回大半夜,她突然就被人架着來到他的寝殿,那時候他的寝殿被一架屏風架着,他在屏風那頭那是發出類似現在這樣的痛苦叫聲。只是,這次的叫聲要比上回那次厲害了。
“嗚…嗚…”太子殿下突然睜大眼睛,青筋乍現,身子猛地一下子痙攣得拱起,周遭的宮人壓不住他,紛紛被他摔下了床榻。
“公主!您趕緊過去!殿下他想見您!!”
周凜急得眼淚都幾乎冒出來了,忙過來拉思闕。
姒思闕被這個場面給吓住了,愣神一下子沒緩過來。
她幾時曾看見那個在她面前恃着自己身份作威作福,面目可憎的太子殿下,也會有如此可憐難受的時刻啊。
“他…他怎麽可能想見我?周…周大人你一定是誤會了!”姒思闕甩手抗拒着靠近,竟然有些害怕起來。
“公主!公主!奴求您了…”周凜哭着,突然就拉着她的臂給她跪下。
姒思闕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啊….唔….啊!”床榻之上,太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渾身瑟瑟抖動,他終于不痙攣了,卻似乎冷得用臂将自己整個高大的身體圈攏起來,想要獲取溫暖一般。
“冷…冷…”姬夷昌唇瓣發白,顫巍巍地喃呢着。
宮人們趕忙去生起火爐。
外頭酷熱的天,寝殿裏架着七八個火爐,生生把思闕熱得能蒸發掉一層皮,可床上的太子依舊覺得冷,把自己蜷得更緊。
姒思闕突然就想起了弟弟思朗小時候身體不好,生病的時候也是那樣一個人蜷起身子睡,可他又不喜歡讓宮人靠近。思闕每每疼惜,都會摟着弟弟,給他搓着手腳取暖。
思闕看着跪在她跟前苦苦哀求的周凜,又看看床榻上冷得連床板都在抖顫的太子,哀嘆了一聲,終是緩緩走了前去。
姬夷昌在夢裏,又夢見了十歲那年,以為母親擺放在案幾上的核桃酥是為他而備的。
那天是五妹妹的忌日,卻也是他的生辰。
他真的只是以為,母親是知道他和五妹妹一樣,同樣愛吃核桃酥的。真的以為那些核桃酥是為他準備的。
于是當他滿心歡喜,伸手去拿的時候,躲在裏頭的牡丹夫人竟一下子高聲喝住了他。
他吓得手抖了抖,這才将擺放在核桃酥旁妹妹生前最愛的蛟龍珠給摔壞了。
他真的不知,那些是五妹妹的供品。
手背被打腫火辣辣的痛,還有母親冰涼瘦削的手掐上他的頸脖時,那一刻,其實心碎的痛遠遠比手疼和呼吸不了要難受多了。
後來他過完生辰之後,便搬到了轉為儲君而備的宮臺,漳華臺。
從此以往,每年生辰,即便他本人并不喜熱鬧,卻也不會抗拒在宮室設宴大辦一場,宴請許多他連見都懶得見的王孫貴族。
仿佛只有這樣,他才能從那雙冰冷的手中喘息一口氣,以生辰日的喧鬧公然抵抗母親的絕情,讓自己心好過。
但事實上,只能讓自己越發感覺自己可笑和悲涼。
“殿下…殿下…您醒醒,這樣,可暖和了?”
在迷蒙中,姬夷昌感覺有一個溫熱而柔軟的懷抱,溫柔地将他抱了起來,有源源不絕的溫暖自那個懷抱裏傳入,讓他冰冷的身子,一點一點暖和起來。
好久,沒有感受過這種溫熱的感覺了…
姒思闕坐在床邊,環着太子,讓他枕在自己懷裏,然後又用雙手不停替他摩擦着冰涼的雙臂,不多時,臂膀的溫度似乎沒那麽冰了。太子的身子也慢慢停止了震顫。只是,臉色依舊慘白一片。
姒思闕皺眉低頭看着這個仿佛快到大限的人,不知怎地,心一下子就揪了起來。
這個惹人讨厭的太子,真的快要死了嗎?
讨厭了他那麽多年,等他快要死了,思闕才恍然發現,好像太子殿下以往,也不過是對她說話難聽了些,還會故意欺負她。
但那種欺負,不過是孩子氣的小打小鬧罷了,這她還是知道的。反正相對于公子簡和公子丹那些人,太子的“欺負”,已經算是鬧着玩一樣了。
而且,小時她在齊宮遭到別的貴族公子欺負,太子總能每次都“無意”地經過,還總能在她被人欺負之時,強将別人潑出的髒水倒扣回那人身上,事後往往是說那人吵到他了,又或是身上太臭醺着他之類的。
反正每回有螳螂來捕她這只水土不服的蟬,他這只黃雀永遠在螳螂的刀落下時,将螳螂吃掉,然後留給她這只可憐兮兮的蟬一個陰恻恻的眼神,順便恐吓她:“小子,不想死的話,最好離孤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