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凜他還是表示不懂。

但太子殿下顯然嫌棄他笨,懶得給他解釋太多,沒等他把鯨腦油加滿,便攆了他走。

一個人安靜下來,姬夷昌閉起了目,就又回想起白日的時候,在怡翠閣殿中,他眼見那小子沒見着他,竟舒坦得睡着。便揮退了衆人,走近想看看她睡覺的德性,可有把他那張花萬金覓來的寐鳳榻、紀侯之甗給弄髒。

可他甫一靠近,那家夥竟就自動圈臂将他的大腿摟住了,甚至還把臉朝他蹭了過來,那瞬間有種陌生的奇異感覺流竄在他四肢八骸。

不承想那小子以往犟鐵一般,身子卻柔軟得不像話,她剛像墨魚一般攀騰上來,他立馬就僵住了,再也邁不動腳步,就這麽任由她纏着。

姬夷昌沉浸至此處回神,猛然推翻案幾站起,抽了自己一巴,赫然冒出了一身冷汗。随後,他毅然用手中的刀匕狠狠地往另外一只手的虎口處割了下去,鮮血染紅了地上散亂開的竹簡上的“俟”字。

不行,他不能再去回想這些了。他可不能繼續沉淪下去,那家夥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她如今女子的身份、她對自己的态度,還有粘在自己身上不可思議的柔軟…

不能再想了!絕對不能再想了!得想個辦法将她弄遠些,省得她天天來迷惑他。

姬夷昌抽着自己巴子,忍着虎口上的疼痛,一邊想。

龐仲等人入了齊地王都臨淄沒多久,便有一群着黑衣的人來将龐仲帶走了。

姒思朗眼見先生被擄,倒也不慌,只是在先生定好的客舍待着。在龐仲面前表現出來的孩子氣、毛躁感也消失不見了,還能有條不紊地安排好那隊方士,繼而安靜地待在自己的舍間靜心繪着一張地圖。

這是一張通往太子漳華臺的內部地圖。

姒思朗幼時雖然因為不是足月出生,身子骨弱時常生病,但比他大一歲的姐姐姒思闕卻異常疼愛他,經常把自己跟着樂韻第一大師學吹埙的事情,手把手來他寝宮教他。

姒思闕自幼對韻律極富天賦,細微處的觀察力也極強,所以時常可以根據小動物的肢體語言判斷那動物的想法,從而用埙韻去影響它們的行為。

姒思朗則沒有這種天賦,只是姐姐時常來教,久而久之,他吹出的埙韻倒也差不到哪去。

思朗雖然沒有姐姐吹埙用埙韻影響動物行為的能力,但他一直沒有告訴旁人,就連姐姐思闕也不知道,其實他能聽懂動物的語言。

很多時候,一些動物的語言不是像人一樣,有條理清晰的表達。它們只是會通過聲音,或者通過肢體震動,像是鳥兒會通過飛行姿态,某些蟲類會通過觸角碰觸等等,來傳達某一些的信息。

幼時的思朗體弱多病,時常只能待在自己寝宮裏不能随意走動,于是他便學會了觀察和聽各種各樣生靈的“語言”。

像這種漳華臺的內部地方,雖然某些地方描繪得還模棱兩可,不是很具體和确鑿,卻是思朗這些日子刻意避開龐仲,一個人偷偷跑到齊宮外頭,接連抓捕了幾十只從宮牆狗洞裏走出的貓狗,讀它們的語言,試着和它們交流,才一點一點将裏頭的線路弄清晰的。

他沒有把這種事告訴任何人。幼時沒告訴姐姐是因為怕姐姐得知了,會更心疼他。如今沒告訴龐仲,是因為他其實也會聽司馬磊的話,沒有全然信任龐仲。只是認為龐仲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不願意拘着不用罷了。

龐仲把什麽都告訴他,還告訴他,接下來是要跟齊太子姬夷昌合作,先替他鏟除後宮一些膽子肥着的人,然後為了取信于他,會假裝以助龐仲返回晉國取得晉國君信任作為條件。

因為齊太子雖然像思朗幼時一樣身體羸弱,但實際是個不怎麽簡單的厲害人物。他知道龐仲原來是在晉國君底下做過事,只是後來因為遭得奸人嫉恨謀害,才出走。

于是,他就讓齊太子相信他其實是舍棄不了在晉國時的一切,還是想回去,順便打壓當時害過他的人。

這樣作為條件去替太子做事,太子才能不懷疑到別的地方。

其實龐仲把這些告訴姒思朗,是相當敏感和不妥的。畢竟如今他身在楚地,且還沒有取得任何人的信任。稍有不慎,就會害了他自己。

他能這麽告訴思朗,實際上也等同是告訴思朗:他是全然信任他的。

實際上姒思朗也是這麽想的,他認為以龐仲他在晉國的境況,确實有要依靠楚國的理由,但他的想法也不僅僅拘泥于此。他還想到更深的一層。

就是,龐仲他也有可能故意這麽說,讓作為毛頭小子的他全然松懈對他的防備,讓他信任他。

如果真如此的話,那麽他與齊太子交換的條件,恐怕就不是這個了。

隔天,龐仲便安然無恙回來了客舍。

姒思朗眼眶盈淚,一個勁兒握緊了龐仲的手,緊張地追問道:

“先生可有受屈了?他們那些人可有難為先生?”

龐仲朝思朗微一掬身,平靜地說:“他們相信了我的假身份,認為我真的是來自蜀地偏南方向一個小國的落魄貴族。”

思朗安下心來,随即眼含景仰的神色看着先生道:“那還不是多得先生您博學多才,連那等小國的語言和風俗習慣、人文地理都能信手拈來,不然又如何能取信于人呢?”

“那…我們何時入宮去?”思朗又問。

“三天後,公子準備下,屆時公子一定不能亂跑,只消跟在方士身後如往常一般作法即可。救公主的事,龐某已經安排妥善了。”龐仲拱手道。

思朗點點頭,并且從懷裏掏出了小半塊雕着伏羲鱗身紋的玉玦,将其貼身交到了龐仲懷裏。

龐仲愕了愕,“公子,這,莫不是…”

思朗笑着點了點頭,道:“是和氏璧環的一部分,未到萬不得已也不能用此個,但若然先生真的被齊王識穿了,自可拿這保命。只要先生答應安全将我阿姐救回。”

這和氏璧環是中原合并之初,大夏王朝繁盛之時,夏皇帝用稀世難得的奇玉造的一個傳世玉玺。用以傳給後世皇帝,以示皇權。

那時有言論起,說是得和氏璧者便是這中原天命所歸的天子。

後來和氏璧在戰亂時被損壞,有人拿此殘損的玉玺去研磨成了一個和氏璧環。

八國紛亂之時,這個和氏璧環又被分成了幾半。多國的國君都曾私下打探這塊和氏璧環的下落,若然能完整得到這塊和氏璧環,那無疑就相當于拿了一張王牌,一張能號令天下的王牌。

“你拿了這個,就跟齊王說,如果想要另外一半,就把你放了,安全送回公主。”思朗道。

幾天之後,姒思朗便跟着龐仲,來到齊宮姑蘇臺的宮殿中面見齊王。

殿堂上除了龐仲等一行人外,還有戚姬的兄長,太傅呂侯。

呂侯向齊王道出了龐仲等人的事跡後,請求齊王讓龐仲等人留下,給太子作法一場,用以祛病。

“不必如此。”

齊王想都沒想,果斷拒絕了。

呂侯愣了愣,揖手在下方不知作何應答。他原以為大王也在為太子的病情而憂心,如今他覓得奇人,他應當欣然的,沒料到他會不同意。

“大王,可殿下他…”

齊王似乎沒多耐煩聽他說話的樣子,他是一大早被人從小美人雁玉的身子裏叫出來的,現下多少有些不耐。

而且太子的事情他還在着手暗查着,雖然尚沒有明确的頭緒,但也知道太子的“病”,必定不能叫幾個江湖術士,随便作法幾場便能“好轉”。

“大王,能容小仙說幾句嗎?”龐仲笑了笑,躬身出列。

齊王撫着掌心垂着眼睑,正要冷淡地說“不能”的時候,龐仲突然将袖中的金粉往殿階上一撒,頓時遍殿生起了迷霧。

有個美人從幻霧中走出,披着金光閃閃的舞衣,釋放出傲人的身姿,赤足一步一步往殿階上走來。

齊王看得目瞪口呆,呂侯也怔住了。

龐仲躬身道:“大王,小仙沒有猜錯的話,早上那會,大王正在為了她而置氣呢。如今小仙将她送來大王前,大王便知道小仙有沒能耐了。”

齊王驚異地看見雁玉穿着一身金光,用無比妖嬈的姿态坐到了案幾上,肆意擺弄着他最喜愛的姿态。

而呂侯眼裏,那美人的模樣 ,則是戚姬…

龐仲等人成功得到了齊王的允許,被留了下來,一會還要到夜華宮,準備好事情後,便可以前往太子居所作法。

思朗趁着閑暇,偷偷問龐仲:“先生,剛才為何會這樣?齊王他看見了什麽?莫非先生當真會術法?”

龐仲但笑道:“龐某不懂術法,只是看出齊王來時,明顯心神浮躁,剛才那些粉末是會讓人産生迷幻作用,能得見自己想見事物景象的藥粉,公子年紀尚少不可近矣。”

思朗愣了愣,似乎猜到了什麽,頰邊微微紅了紅。

随即又道:“那先生,一會你真的要幫太子做事嗎?”

龐仲搖搖頭,笑道:“此行救出公主才是正事,既已哄得齊太子相助,誘使呂侯兄妹放我們進宮,一會我見完戚姬,随便做點什麽,屆時偷偷将公主藏了,再讓太子相助,只要能出了城,便安全了。”

“好。”思朗點了點頭。

此時,姒思闕又想好了一個萬全的法子來接近太子殿下,并且又找阿雲和阿紫演練了無數次,自認為萬無一失後,便準備到華容宮去。

誰知這回還未能走到華容宮,她便被幾個從華容宮出來的女官和寺人,恭敬地迎上了一輛無比華麗巨大的仙鶴車辇。

車辇載着思闕,将她運載出了漳華臺,往位于城外不遠的一座消暑的行宮去了。

姒思闕起初見來人一副低眉順目、恭恭敬敬的樣子,還以為車辇是來接她去太子殿下那裏的。殊不知在裏頭打着盹,打着盹,聽到鬧市的喧嚣聲就感覺不對頭。

掀開簾帳一看,果然,發現自己早已出了漳華臺的城門了。

“不!你們要帶我去哪??”姒思闕有些惱怒。

另邊廂,姬夷昌正坐在五層樓高的飛仙閣上烤着爐火,吹着風想事情。

趙程換上了寺人裝扮,氣急敗壞地走上木樓。

“殿下!您竟然瞞着臣,和那害得臣家破人亡無處容身的晉國奸使龐仲合作??”

姬夷昌攏了攏袍子,從案幾上起來,走到了高樓欄杆,眺目遠望,似乎在望着什麽人一般。

“趙程,先別生氣。”姬夷昌執欄遠眺,語氣頗為鎮靜,幽淡地道:

“龐仲此人,只謀利益,不管多能耐,終究有弱點,是小人。先生高尚,犯不着與此等人相提并論。”

“那殿下您知不知道,龐仲他此行目的為何?”趙程依舊氣急道。

姬夷昌冷笑一聲,“楚王上回冒死逃獄的事,孤已知悉。龐仲此人被楚國困了這麽些年,着實心性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此行他必定是為了救那家夥而來的,目的是為徹底取信楚國。最好能讓晉國能籍此把我齊國還有楚國都一并吞并。”

“既然殿下如此通透,又緣何要放任敵人?”趙程又道。

“孤不會讓他得逞的,姒思闕孤已經派人送往行宮去,日後孤也自當不會再見她。一會孤也會讓他們進不得漳華臺。先生十年前不是在龐仲那裏受了辱嗎?”

姬夷昌這時才轉頭看向趙程,玄色衣袍迎風獵獵作響,頓了頓,道:“孤去替你讨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