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程愣了片刻,發現手邊的糕是被太子殿下一把湊過來吞掉了。

此時英眉緊凝的太子殿下口中還在咀嚼着,他的手指間便只剩下些點心屑。

“殿…殿下…”趙程心頭萦繞了一股奇怪的感覺,先前據周凜說才得知太子殿下喜歡的人是男子,這下殿下公然就着他的手吃糕,這殿下莫不是…

“咳咳…先生若是不想吃這盤的話,就由孤代勞吧。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姬夷昌吃完第一塊糕,立馬就遏制不住地咳嗽起來,手卻依舊伸過去拿糕。

趙程正納悶着,這時循聲而來的周凜終于找到太子殿下,舉着塵拂急急走近二人坐着的水榭石亭。

“殿下!總算叫奴找着您了!”周凜一邊埋怨一邊替太子掃着背脊。

周凜探頭往已經空無一物的竹簍子一看,“啊呀”一聲,因為着急擔心,氣得把話一下子就脫口而出:

“殿下!奴不是說了只有最底下一盤才是楚質子做的嗎?!您全都吃光,還要不要命了?”

周凜此話一出,場面一下子就冷肅下來。

趙程的表情從震驚到恍然,再一點一點轉變成失望。

“原來如此…”趙程晃了晃身子,自嘲地失笑道。

姬夷昌一面低頭嗆咳着,一面擡眸留意他的表情,面上始終保持着清高冷傲,對趙程的言語不置一詞。

可當姬夷昌再度咳嗽着将手伸進盤子,想将盤子裏最後一塊糕拿走之際,有人的手比他更快一步奪去了那塊糕。

趙程自命高風峻節,向來不拘一節。奇怪的是向來冷情暴戾的太子竟能容得下他。

是以,他便敢伸手去搶太子手裏的糕,并将奪來的糕放進了嘴中,大口大口咀嚼,以示發洩自己心頭的凄憤。

結果,一個不慎,被姒思闕“巧手”所制糕點那難以言喻的味道,給惡得忍不住。腥膻臊集結的味道一下子沖到喉嚨頂,意料不及之下,“呃”一聲全吐了出來。

太子殿下抑壓了多時,終于暴怒了。他怨趙程暴殄了他的極其重視的糕點,立時便将他關回了密道中,日後不得他同意,不許擅自離開密道。

這就相當于是拘禁了。

趙程不服,自此面壁,不再與太子以及旁人多說一句。

“殿下,您将先生拘了起來,盯緊戚姬的事情便無人去做了。”周凜在太子的案幾前一面替他整理着竹簡,一面憂慮地提到。

太子殿下突然擱下了手中的刻刀,捋起大袖,将旁邊的鯨油燭挑亮了些,面無表情道:

“趙程是孤費盡心機養在身邊多年的人,可他這人有個毛病,就是不輕易信任別人,凡事必躬親。”

“如若他不能放手提拔底下的人去做這些事,連混進營事房如此小的事情都必須親自來,那孤遲早是白費米糧了!”

周凜這下是聽懂了。

他們殿下這番話明面上聽起來尖酸刻薄又難聽,但讀懂了他的含義其實是:趙程這個大笨蛋,不知道自己的命矜貴嗎?不知道孤看重他的命嗎?居然敢拿去冒險!就不能派底下更合适、訓練更有度的死士去完成此事嗎?

“趙先生他大概是覺得此事尤為關鍵,讓他親自去會更有把握一些吧。畢竟戚夫人宮中已經被呂太傅派了信得過的死士守得死死的,要混入其中怕沒那麽容易啊。”

姬夷昌嗆咳了幾聲,長吸一口氣,穩住道:“孤已覓好人選,把趙程關了,一方面要滅滅他的氣焰,而另一方面,就是怕此人會遭他極力反對。”

哦,原來殿下把先生關起,是為了大局着想,并不是僅僅因為楚質子那塊糕呀…

周凜攏攏袖,恍然的同時又疑惑,到底何人能得殿下如此看重,卻又諱莫如深?

周凜已經屈身先行告退,燈燭下,姬夷昌将自己方才吃下的那塊糕的味道一遍一遍地回味,将糕點裏頭的食材配料無一漏缺地刻在了竹簡上。

該死!如今一想起白日裏那塊被趙程吐掉還膽敢嫌棄過的糕,姬夷昌的心頭就隐隐刺痛!那傲慢目中無人的家夥,活該被關!

此時,姒思朗已經悄悄僞裝成小方士的模樣,混在了一隊由楚地經由西邊的蜀地,一路周折着北上,如今快将抵達齊地王都的方士隊伍中。

帶領着這支方士隊伍的是昔日投靠在楚王姒荊麾下,卻一直得不到重用,被姒荊以教導公子朗下棋對弈,以及音律等才藝方面事情為名,圈禁在楚宮的謀士龐仲。

姒思朗此行是用一個貼身伺候他的小寺人詐病在他寝宮,僞裝成他的樣子,瞞着大庶長司馬磊偷偷跟上龐仲的。

這一路他跟着龐仲,化身方士的模樣在各地周游,期間他被龐仲的才智和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深以為仲父先前因顧慮龐仲的出身,而拘着不重用他,當真是一大損失。

就像他們一行人之前沿蜀地嘉陵江,來到一座鐘離山下,這山下住着一群廪君巴人的後裔,首領魚腹水是蜀地王的妻弟,他生了一場惡疾,快将死去了。

龐仲帶着他們路過,聞得此事後,便在這個地方落腳了幾天。

這幾天裏,龐仲帶着他們這隊方士,就在魚腹水的府門外做了一場幾天幾夜的法事,做完這場法事第二天後,這個本來病恹恹,話都說不利索的人,竟然能下床狩獵,還當場給他們獵了好幾只野兔呢。

姒思朗驚嘆不已,跑去問龐仲。

“思朗但聞龐先生曲藝對弈天賦高,擅長天文地理八卦起運,卻不知先生還有逆天改命之能?”

龐仲垂眸以示謙遜,那雙深如黑潭般的眸子就藏在半眯的眼皮底下,他同姒思朗道:

“公子見笑了,龐仲何德何能與天命相鬥?只是多年習得的一些上不得臺面的小本領,看出那魚公所患不過心疾,龐仲略施小計,令他打開了心結罷了。”

姒思朗聽了,覺得更奇了:“先生,思朗願聞其詳。”

龐仲随即将一匣子蜀地王後偷偷塞給他的寶物獻上,道:

“蜀地王早年為了鞏固帝位,娶了廪君巴人後人的女兒為妻,封為魚後,魚公是魚後的異母弟弟,幼年是魚後撫養長大的。”

“可魚公的生母生前只是廪君巴族人首領,也就是魚後的母親甄君的女奴。魚公自幼便對養大自己的姐姐有莫名的崇拜甚至戀慕。可當蜀地王娶了魚後之後,眼見魚公手握廪君巴人勢力越來越大,便想出了一個辦法,分化姐弟二人關系。”

“蜀地王最終找出了魚公生母當年因愛成恨,下藥毒死甄君的證據。此後,魚後便徹底與魚公關系割裂。”

“魚公大受打擊之下,沒多久便将廪君巴首領一職交了出來,但魚後并未因此多看他一眼。魚公打擊越來越深,不久就病倒了。”

“而我在魚公府外大操法事,不過是借法事的由頭,命人偷偷潛入蜀地王宮與魚後交涉。我知道魚後當下燃眉之急是将小兒子推上儲君之位,不過是與她曉之于理罷了。魚後倒也一聽就明白,當下就趕緊把廪君巴首領的長矛帶上,偷偷溜出蜀地宮,和她弟弟相見了。”

姒思朗恍然道:“哦,魚公他解開了這個心結,所以第二天自然就好起來了?”

龐仲但笑不語,微微點頭。

姒思朗頓時滿心欽佩,同時又生起了疑惑:“可我們現在不是要去齊地救我阿姐嗎?先生為什麽要繞道來蜀地幫魚公呢?”

龐仲攏攏袖,眉目清正:“因為我出發前,已經先行與齊地的太子殿下獲得聯系交涉過了,得借暫時投誠齊太子的東風,來個順水推舟,再順手牽羊。”

姒思朗愣怔了:“我阿姐是…羊?”

後來龐仲幫了魚公,在外間的人看起來,便是這支奇裝異服的方士用做法事的方式,替魚公驅掉了邪魔,令魚公好起來的。

而魚後因為被龐仲曉明了利害,得知無論如何,與弟弟的關系不能斷。為隐瞞暗地裏與弟弟和好的事情,只得也大力往外傳,那是來自中原地域的方士做的一場法事救了弟弟。至于首領之權,只得日後再慢慢想辦法轉移回他手上。

之後姒思朗他們每到一處地方,龐仲就老瓶裝新酒,用同樣的方法解救一些當地頗有名氣和影響力的人。

以致他們還沒來得及抵達齊地,“神仙方士”之名就已率先在齊地拉響了名頭。

眼看插遍大齊旗幟、恢宏大氣的夯土城牆就隐沒在風沙中,若隐若現,姒思朗的心情也一點一點激動了起來。

“阿姐,朗兒來救你了。多年沒見阿姐,不知阿姐安否?”

姒思朗謹記了龐仲的話,他們此行能力有限,只能救下思闕公主就得全身而退,楚王楚後那方面只能日後再從詳計議。

思朗雖然也非常想救出王父王母,但也知道形勢所致,倒也不貪心。覺得此行如能平安救回阿姐,就足夠了。日後等他在仲父還有龐仲的扶持下,把大楚國力提升,他定然親自領帥攻入齊地,救出父母親。

他看着眼前智勇有謀的龐仲,總覺得這一日不會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