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幻的背景,諸多飄渺斑斓的色彩粘連在一起,四周所觸及之景,悠悠蕩着,像不斷流動着水波紋。
吉嫔感覺自己漂浮在半空中,沒有重心。
她輕輕伸出手指,觸碰那柔軟的虛無。圍繞着那中心一點,逐漸形成層層暈開的漣漪,漣漪越轉越快,由虛至實,碎片簌簌的落下,待到周圍顏色褪盡,空餘一片茫茫。
然後,茫茫的白色裏像極了一幅巨大懸挂的畫卷,最先出現的是幾筆寥落的輪廓,墨染紙上,一筆一筆飽含着濃烈的深情,慢慢的有了色彩,賦予了生命。
畫卷裏展現的,是一個眉眼溫潤的男子,沒有過多浮華的修飾。
吉嫔站在那裏,不受控制的伸出了手,覆上了他的臉頰。
畫像裏的那個人朝她笑笑,像從前以前,不言不語,握住了她冰涼的手。
一切,恍然如夢。
她不敢妄動,胸中洋溢的滿是不受控制的想念,她怔怔的望着他,眼底卻泛起了淚光。
他擡手,輕輕為她拭去了眼淚,而後,那個慢慢像出畫卷中走出來的人,張開雙臂,緊緊擁住了她。
那一瞬間,天旋地轉,他抱着她,放佛直到天地的盡頭也不會松手一般。
漸漸感到身上的溫暖逐漸消失,變得透明,吉嫔猛然擡首,驚恐的雙眼直勾勾的望着眼前的人,她下意識的伸手想抓住他,卻抓到一片虛無。
她呼吸變得急亂,在這鋪天蓋地全是白色的世界裏瘋狂的跑了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終于出現了一點別的光亮,而後有了湛藍的天空,漫山遍野嬌豔的花朵,那個人此刻正在前方等待着她,碩長的身影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之下,笑容中永遠留存着望而醉心的溫情:“初雪,我等你很久了。”
吉嫔開始微笑,笑容來自心底,這種笑容,她從未在別人面前展露過,像女子被求婚時的那種害羞期待,歡快美好的像是魚兒穿梭在蓮葉倒映在水面的影子。
她緩緩走了過去,裙邊拂擺過花草,所過之處激蕩起一陣陣花枝亂顫。
她越走越深,而後她發現眼前的身影在一次消失,天空消失了,花草消失了,所着之地也消失了,什麽都沒有了。她慌張的回首,整個天與地又變回了白色,無盡空蕩的地方,只有自己。
然後是一片黑暗的混沌,耳邊依稀着有些忙碌嘈雜的聲音。
清醒和虛幻間,自己的身子變得輕飄飄的,斷往返游弋着,而的頭和心髒卻猶如被天火無情焚燒,重石狠狠碾過。
死了麽?
不、不會……她還不甘心。
吉嫔的內心掙紮着,她用盡了僅存的力氣,終于勉強的睜開了眼皮——她知道自己還不能睡去,她要看到賤人的下場。
然後眼前有種刺痛感,像炸裂一般,迸出一道光芒。
入目處,一切安詳的仿若靜止一般,視線慢慢游離,嗓子卻有一股燥熱的疼痛正燒着自己的喉嚨,她清了清嗓子,殘破嘶啞的聲音斷斷續續的發了出來。
春荷聽到聲音,見吉嫔醒了立馬驚喜道:”小主,你醒了!“
吉嫔摸了摸小腹,發現還是原來的模樣,她下意識的厭惡蹙起了眉頭:”我睡了多久?“
”快三個時辰了,小主,你原本的風寒還沒有好,這下又引發了高燒,孟大人給你開了副退燒的方子正熬着藥呢。”
吉嫔聽到孟雅逸的名字心裏咯噔一下,像漏跳了一拍,回憶起剛剛的夢境,虛幻真實,她有些不自在。
見吉嫔沒出聲,春荷又道:“還有賢妃娘娘來看過娘娘了。”
“賢妃來了?”吉嫔深深思索着她今日早晨說過的話,難不成是她發現了什麽?她從夢中慢慢恢複過來,明白自己處境後,驟然警覺:“賢妃說了些什麽?”
春荷搖了搖頭:“沒有特別的,只吩咐奴婢好好照顧你。”她又問:“小主,要不要吩咐下人,在做點雪梨羹潤潤喉嚨?”
吉嫔看了看外邊的天色:“也好,叫他們快點,一會我要去拜訪賢妃娘娘。”
——
今天也是十分寒冷的一天,入骨的寒意令自己習慣性的瑟縮着身體。
顧惠懿端看起白皙的手掌,生怕這陰冷的天氣,會讓她如皇後一般會莫名生出暗小的細紋,本欲喚過以南為她調好兌過鮮花汁液的熱水,不想簾子的那頭慢慢掀開,卻是康樂躬身來報:“娘娘,吉嫔來求見,正在外頭候着呢。”
顧惠懿循聲望去,眼眸中閃現過太多東西,她繼而淡淡一笑,對着康樂着意吩咐道:“她現在身懷龍裔,自然榮寵非常,以後見到她說話辦事都仔細點,也伶俐點,別好端端的讓人拿了把柄,害到你們頭上來了。”
康樂鄭重的點了點頭:“奴才記下了。”他看着顧惠懿紋絲未動,又問:“娘娘若是不打算見她,奴才現在就打發她走。”
顧惠懿揚首看了看灰暗的天色:“本宮怎會對一個病人那樣苛待,你去請她來屋裏一敘。”
吉嫔的身旁并沒有人伺候着,只見她身上裹着厚重的衣服,整個人臃腫的毫無美感,而面上即便用名貴的藥物滋補着也掩不住她臉色的虛弱和蒼白,顧惠懿驚愕的瞬間,已然起身去扶着她:“現在你的身子正需要精細着調養,怎麽身旁都沒個人照顧?
吉嫔但笑不語。
顧惠懿指着一處叫她坐下,直接問她:“你有求于本宮?”見她側動,顧惠懿又為她親手斟了一杯,遞到她的面前,平靜的問:“以你當日想親手弑子的能力,還有什麽會是有求的?”
吉貴嫔的思緒飄遠,目光悠然深邃,也并不否認她一心安排好的苦局:“娘娘,您都猜到了。”
顧惠懿似笑非笑:“其一,本宮說過了,這步攆就是為了防止意外,所以怎麽會輕易的斷裂,除非是有人蓄意,其二,內務府把手嚴密,尋常人很難進去做手腳,況且也不是未蔔先知你會坐哪一頂,其三,除了你自己,又有誰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動你步攆的手腳?”
她的雙手緊緊覆上茶盞,眼神空洞的像丢掉了靈魂,她水蔥一樣的指甲漫不經心摩擦着杯沿:“臣妾本想以步攆壞了為由,誘導徐婕妤與我同乘一頂較攆,以便營造是她想推我下去害我流産的假象。”
顧惠懿漫上淡淡的笑容:”你這樣着急是為什麽?“
吉貴嫔眼中飛快的逝過恨意,随即喃喃低語:“臣妾現在一無所有。臣妾願意為娘娘鞍前馬後,甚至于不惜為娘娘鏟除礙眼的人犧牲掉肚子裏的孩子,但求娘娘肯幫我這一次。”
她怎麽了?——這樣的念頭在顧惠懿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這樣的嘆息,更像是在求死,甚至于上次她懷了黎安的孩子都沒有像這樣失魂落魄。
顧惠懿的心莫名一動,試探的問:“與孟雅逸有關?
吉嫔聽到他名字的時候目光幾近凄楚,仿佛這個世上再無她肯眷戀的東西,眼裏幾乎有淚溢出,她多想……多想那個夢是真實的。
顧惠懿凝視着她,容顏卻猶如餘晖還未完全散盡的殘陽,溫婉而又灼熱,她笑意有若隐若現的一絲嘲諷,一如她初聞佟佳曉暢被永久的囚禁了一般:“你要是想做點什麽,首先要保證你肚子裏孩子的安全。”她的唇角化開了一絲寂寥的笑:“其實,你真的不知道皇上喜歡你,就算在你不願意與皇上親近的時候,皇上還是會給你名分,給你殊榮,基于這些……本宮得承認,有些嫉妒了。”
吉貴嫔退後一小步:“臣妾無意與娘娘争得皇上寵愛。”
“不管什麽樣子,皇上喜歡的就是好的。”顧惠懿像在追憶:“至少皇後娘娘是這樣告誡本宮的,所以你握住了後宮中人人翹首以盼的東西,只要稍加利用,來日淩駕于本宮之上,都是未知的。”
她不解:“那娘娘為什麽會幫臣妾?”
顧惠懿的反應很淡然:“只有讓你徹底的死心,皇上才會徹底的死心,本宮知道知道你有所求,如果本宮不成全你,你會不惜一切代價的去争寵,所以,與其你虛假的情誼被皇上重新看重,本宮寧可幫你斬斷了這份心思。”
吉貴嫔不覺含了清愁:“臣妾知道,臣妾與娘娘是一樣的人。”她深深的用力的看着顧惠懿,冷靜逐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綿延不絕的恨意和扭曲的妒色:“臣妾請娘娘幫我殺了辛又薇這個賤人!”
顧惠懿聽到這個名字,覺得十分的莫名其妙。
吉貴嫔的臉上恨色漸濃,幾乎是咬牙切齒,硬生生從唇縫中逼出這句話:“那日孟雅逸與臣妾劃清了界限,臣妾本以為是他怕了,怕有朝一日被皇帝發現,後來臣妾才知道,她是為了辛又薇……”她的聲音顫顫抖抖,悲怒俱現:“他甚至威脅臣妾,若是膽敢讓辛又薇受傷,一定不會輕易放過臣妾。”
她仰首:“臣妾不要位分權利一直為了這個男人小心翼翼的活着,到如今卻換來這樣一句話,臣妾如何甘心!”
吉貴嫔雖極力維持的冷靜,可就是這份隐忍下的情緒顧惠懿才知道這其中到底有多痛。
顧惠懿思索片刻:“辛又薇是一個很謹慎很小心的人,且現下的麗妃的親信,貿然動手,也只會讓她們覺得本宮沉不住氣,反而引火燒身。”
她沒有絲毫猶豫:“臣妾可以等,一定會等到她先死的那天。”
當以後,顧惠懿回想那天時,除了安撫已經失了分寸的吉嫔以外并沒有真心應承她什麽,只是有一句話卻一直常伴随着她多年,時常在她耳畔回想,無法遺忘。
她問她:“為什麽是孟雅逸的錯,而恨,确是由辛又薇來承擔?”
想是這個問題早就思索過,吉嫔笑的很坦然,波瀾不驚的反問道:“如果是娘娘您,您會做到麽?”
顧惠懿沉默了很久,這個問題,她回答不上來,若她還是無憂無慮的大小姐,即便是黎安,她也可以大肆的哭鬧一番,然後選擇放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