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體統

蘭硯出現在朱翰采身後,幽無聲息,少年漠然擡眼,眼尾勾勒無情的弧度,一雙黑色的瞳寂靜,抱怨道,“太吵了。”

朱翰采哆嗦着身體,猛的跪在蘭硯面前,壓低的聲音顫顫巍巍,九曲回腸,“皇上……”

老太監一把鼻涕一把淚,“皇上,奴才愧對皇上,竟看查不仔細,讓底下的人裏出了叛徒。”

朱翰采家中貧苦,被賣到宮裏,從小被閹,沒有權勢背景,在宮裏從最低等的雜役做起。

遇到蘭硯的時候,朱翰采只是一個刷恭桶的太監,年歲老,見慣了宮裏的事,卻一無所成。

蘭硯潛入宮中,朱翰采不小心撞到了他,一臉暴戾陰鸷意的少年正要殺死他,朱翰采認出蘭硯是已故的三皇子,朱翰采暗暗震驚,死人“複活”,必有能力。

朱翰采當機立斷,痛哭流涕地投靠了蘭硯。

他狗腿地為蘭硯提供宮中多年的情報,在宮中打聽消息,為蘭硯跑上跑下,自此平步青雲。

跟在蘭硯身邊,朱翰采毫無二心,即便蘭硯性情陰鸷,手段狠辣。

朱翰采知道,當今皇上雖然行事狠毒,但只要不招惹他,就能保全小命。

蘭硯是一個天生上位者的無情之人,他追随這樣的主子,總是盡職盡責做好自己得到的安排,唯恐出現任何疏漏。

朱翰采從不敢拿老奴的情分向蘭硯讨要什麽,因為蘭硯根本沒有感情,他是無情之心。

發現叛徒後,朱翰采惶恐難安,獨自瘸腿趕來,一是着急,二是負荊請罪向蘭硯表示依舊忠誠的态度。

聽完朱翰采一番對情況的彙報,蘭硯平淡問,“殺了嗎?”

朱翰采咽了咽,惶恐低頭,話卻果斷,“都殺了。”

皇上身邊的事,牽扯燕朝最核心的利益,充斥着血腥殘忍。

“行。”蘭硯眉目漠然。

朱翰采大松口氣,知道自己這次罪不致死,事情平息後領罰就行。

“皇上,此地已暴露,不宜久留,奴才備的車馬在一裏外,接皇上回宮。”朱翰采恭敬道。

“不急。”蘭硯指尖玩着肩側的一縷墨色發絲,容顏漂亮,他唇角悠悠地勾起玩味的笑,惡劣說,“任由他們潇灑了兩日,如今該收取酬勞了。”

朱翰采打了個寒顫。

仇家以為少年皇帝是強弩之末,他也以為皇帝要找安穩之地歇息,但蘭硯心中,他從不覺得自己需要休憩,他可以不斷地殺人,毫不在意外人眼光,在權勢鬥争中帶着肆意的野蠻。

原本,蘭硯會在身體能行動時立刻去靈寶縣衙屠殺,他身體恢複速度強悍,雖然現在表面的傷口還未完全愈合,但內力已經恢複到正常程度。

在鬥獸場的時候,一擲千金觀看獸奴與野獸厮殺的達官貴人,是不會在意獸奴是否受傷,獸奴越是在奄奄一息中完成最後的反殺,越是能獲得鋪天蓋地的喝彩。

朱翰采道,“奴才這就去為皇上牽來馬匹,送來寶劍。”

“不必。”蘭硯淡淡說,“你自己等着。”

朱翰采不解,但這位少年皇帝向來心思多變,喜怒無常。

朱翰采踉跄着頗了的足走遠,月夜下,道路荒蕪。

蘭硯發話後,他唯恐多在蘭硯眼皮底下待一會兒,蘭硯就生氣了。

朱翰采回頭,遙遙的,隐約見身影矯健的少年躍入了客舍,從窗牖進入的。

夜間男女,無非那檔事。

月籠輕霧,未見佳人容顏,卻能想出嬌柔女子依偎在少年懷中的樣子,雲鬓散,朱顏顫。

朱翰采無須的老臉上冷汗涔涔。

皇上……是在悄悄與那位沈氏女見面?

難不成,真成了沈氏女的姘頭?

成何體統啊。

*

屋舍內燭火氤氲朦胧光輝,燭淚緩緩滑動,柔軟堆積。

蘭硯剛進屋,就趕忙阖上了窗牖,沒讓冷風吹進來。

火燭晃了晃,影子在屏風上搖曳。

他唇角揚了揚,心想洛洛這樣就不會冷了。

一屋內,沒有遮掩,水聲細碎嘩啦。

沈熙洛恰好從盥洗桶中離開,美人出浴,鬓濕膚軟,光.裸的足帶着濕漉漉踩在木制地面,她匆忙拿沐浴的巾子擦着身體,穿上小衣,披上裏衣,如山玉雪剛被遮攔,少年低啞的聲音就響起,“洛洛,你洗好了?”

他的聲音在房內響起,隔着屏風,徒增朦胧暧昧。

沈熙洛的心尖顫了顫,驚訝于他回來的正好,她詫異的功夫,蘭硯繞過屏風走向她。

沈熙洛怔在原地,她見少年身上有薄雪,在屋內炭火的蒸騰中,雪融化成水,洇濕他的肩膀。

不知是否是錯覺,沈熙洛感覺他有點不一樣了。

蘭硯望她,桃花眸浮過暗色,他垂睫羽,濕潤殷紅的唇瓣輕啓,溫和說,“洛洛,我伺候你穿衣。”

沈熙洛耳尖頓紅,回過神來,下意識擡手擋在身前,她現在只穿裏衣,衣衫不整。

“不用。”沈熙洛輕聲,眼尾氤氲羞赧緋色,音調亂了,“我自己來。”

水霧,熱意,帶着潮濕的少年。

混雜在一起,沈熙洛的心神晃了又晃。

她耳根紅,慌亂地穿着剩下的衣物。

沈熙洛轉移注意力想,少年為何提出伺候她?她沒有這麽告訴他呀?難道他失憶前因為江湖人士的貧寒做過下人的活計?所以潛意識裏覺得他是要伺候人的。

少年靠在牆上,他觀察着沈熙洛穿衣。

蘭硯知道怎樣服侍人,皇上的服飾繁雜,小太監會伺候更衣。

在成為皇上前,他本來是不會的。

蘭硯見了,也會了。

他學習的速度很快,譬如武藝,他沒有老師,只是靠着觀察準備殺他的兇獸和人而學習到了各種殺人的手段。

蘭硯的想法直接,他應該會伺候人更衣,現在沈熙洛需要一個伺候的人幫她,那身為貼身侍衛的他,應該伺候沈熙洛更衣。

就像他應該殺了誰,他就去殺了誰,不會多想什麽。

不過,沈熙洛是他第一個接觸的,覺得應該伺候的人。

盥洗桶中的水漸涼。

蘭硯對沈熙洛翕動睫毛,漂亮烏黑的桃花眸誘人。

“洛洛,你系歪了。”蘭硯說。

沈熙洛猛地閉眼,她指尖發顫,想着幹脆歪歪扭扭地穿着好了,但那樣更淩亂,更奇怪,她咬住唇瓣,匆忙解開系好的帶子。

沈熙洛本就是富貴嬌養的,平時有侍女伺候,穿衣有些不熟練,現在與少年共處,他無害誘惑地看着她,她慌亂,穿衣的步驟越弄越亂。

沈熙洛咬緊唇角,嬌麗的唇瓣更紅,她暗暗平複動作的慌張,想要淡定一些對待她撿的俊美少年,一只修長的手忽然握住她發顫的指尖。

沈熙洛的心砰地跳動,她的手被攥住,蘭硯垂眼,指骨分明的冰涼手指三下兩下地為她系着衣裙的襟帶。

沈熙洛的腰輕輕顫了顫。

他的手好涼,他在外面果然很冷。

“洛洛,你不會系嗎?”少年在她耳邊問。

呼吸撲撒在耳尖敏感,沈熙洛的心跳更快,剛沐浴完的肌膚本就發軟,更是無力了。

系好後,蘭硯勾起唇角,面容靡麗,高興說,“好了,穿好了。”

沈熙洛仰眸。

少年濃密的睫羽捧着水霧和燭火的金色光輝,眼底流轉光華,盈盈看她。

“我會系。”沈熙洛抿了抿唇,反駁少年方才的話語,蘭硯用漆黑的眼睛睨着她。

少女垂首,聲音羞赧,“只是方才你在看着,系不好。”

蘭硯疑惘,下一瞬,他乖順說,“洛洛說什麽都是對的。”

少年無辜,無知。

沈熙洛的身體輕輕顫了下。

她發熱朦胧的頭腦漸漸清醒。

“你不懂。”沈熙洛有些無奈,好笑說。

少女心思,總是細膩。

蘭硯心想,他哪裏不懂?

他想追問沈熙洛,但顧忌着要離開,時辰不多,俊俏少年欲言又止,嗫糯低語,“洛洛……”

他聲音低柔,帶着微微的沙啞,還有黏人的挽留意。

沈熙洛的脊背竄上酥麻,她對蘭硯露出嬌柔明媚的笑容,“怎麽了?”

“我……”蘭硯頓了頓,莫名的,他說不出口。

他要怎麽跟她說,他準備離開了,去殺人,以後不知道會不會回來。

蘭硯現在随心所欲,未必會長久地留在沈熙洛身邊。

被沈熙洛撿到後,他将計就計,僞裝失憶。

但靈寶的事情處理完,他好像就沒有留在沈熙洛身旁的必要了。

蘭硯的心沉了沉。

“洛洛,困了嗎?”蘭硯抿了下唇,低啞問。

沈熙洛看着蘭硯,感覺他臉上帶了幽暗,眉眼隐約陰鸷。

她怔了下,心想,可能是他困了,疲倦了。

沈熙洛攥了攥袖角,對少年溫柔說,“鳳至,外面實在是冷,今夜你先留在我屋中休憩。”

因為沐浴,她已經讓他在外面吹了好一會兒冷風。

她總不能讓他這個傷者回到冰冷的柴房睡覺。

蘭硯眸子微晃異色,他唇角微抿,沒說話。

沈熙洛以為他同意。

她彎了彎眸,對少年輕聲,“你在屋內随意找個地方睡,我都不要緊的,那邊櫃子裏有驿舍的床被,你取下來就行。”

蘭硯看了沈熙洛一會兒,颔首,“好。”

少年轉身,去拿床被,他背影高挑,肩膀勁朗,烏黑的發披散着,幾縷亂發翹着。

沈熙洛心想,改日要教他把頭發束起來。

要不然,他這般好樣貌,總是披散着頭發,實在是誘惑。

只有她看着就算了,但是會有外人。

如果她要帶他以正常的身份生活,他就不能一直被她藏着。

沈熙洛熄滅了幾盞燭火,在床榻上躺下,蓋好被子。

她聽到床被窸窣響動的聲音,少年動作悄無聲息,但他高挑的身影遮蓋了稀薄的光,模糊的影子在床帳上晃動。

沈熙洛屏息,指尖顫了一下,捏緊被角。

鳳至竟然在她的床榻旁鋪了被子。

沈熙洛咬了咬唇。

她……要不要提醒他,這樣不太合規矩。

但是,是她說了他可以随意找地方睡。

如果說話不算話,對她日後教鳳至學習為人處事并不利。

沈熙洛小心閉上眼睛,睫毛顫了顫,假裝不在意。

也就這一晚,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