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冷月,夜色如粘稠的墨汁化散開來籠罩着朱門高牆,零星的微芒更在這濃厚的底色中襯得越發冷清。
宮殿兩旁用金銅雕刻的鶴型宮燈閃爍着橘色的火焰,隐約望去,凄涼詭異。
慈寧宮的燭火已經亮起,顧惠懿靜靜望着窗上映着來來往往稀疏的影子,心想這夜只怕又是有許多人不得安眠……
她理了理思緒,然後在殿外輕喊:“臣妾顧惠懿,求見太後。”
可以聽到很穩的腳步聲,房門甫一打開,見是安文姑姑。安文見到來人并不意外,只淡淡的略施一禮:“娘娘進去吧,太後正等着你呢。”
趕至慈寧宮的偏殿,偏殿的光火暗啞昏黃,流動着隐隐側光像天空蒙上深沉的陰霾,叫人心裏無形中便多了絲壓抑。太後正和衣而座,鬓上斑白的發絲和面上深刻的褶皺在燭火的映襯下顯得較比平常更顯蒼老憔悴。顧惠懿雖知不敬,但這一刻,她也覺得平日裏若無那些金銀的點綴,她的身體覺得可以稱得上‘枯老瘦弱’。太後淡淡掃了一眼顧惠懿,面上無任何表情。
異常不尋常的氣氛中,顧惠懿只能慢慢走近屈膝見禮,嘗試着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柔緩:“深夜至此,請恕臣妾冒昧。”太後依舊未有動容,顧惠懿猶作不曉,帶着三分自傷,絮絮的說:“但現如今宮中已亂作一團,事關重大,臣妾萬不得已才來驚擾太後,望太後作主,以正後宮不良之風。”
太後只是疲倦了擺了擺手,冷然一笑:“後宮不寧,前朝也跟着動蕩着,真是不小的本事。”顧惠懿還待解釋,太後卻把目光一轉,深深膠凝在她身上,聲音徒然變的淩厲:“連掌觀察天象的欽天監也跟着鬧騰起來,真要算來,能有如今的這種場面你賢妃也是幕後的推手之一!”
此種忌諱向來是最為君王所抵觸的,顧惠懿胸口瞬如席卷天地的潮水般湧入不能呼吸,顧不得深想。她已跪下道:“臣妾有罪。”
太後不以為然,像是在譏諷:“哀家還沒說你是個什麽罪過,你倒是學會自行請罪了。”
顧惠懿不敢多言,只把頭埋的更低。
太後冷眼瞧她:“哀家認識的顧惠懿好像一直都是這樣的聽話。”
此時燈火闌珊,室內及其安靜,太後好整以暇像是靜待她接下來要說的話,顧惠懿眸光裏無一絲恐懼,她抿了抿嘴唇,低聲道:“惠懿之罪,在于近期似乎無法像以前牽制麗妃,反而導致她在宮裏變本加厲的掀起風浪。”
太後靜靜的看着顧惠懿,沒有說話。
“徐婕妤與晴貴嫔不睦已久,婕妤之心路人皆知,然麗妃推波助瀾以至有損天威關乎龍裔,事情不論真假,惠懿無法将事情轉寰,實屬無能,的确不配稱之為‘賢’”
太後深冷的如冰的眸光一點點變得溫暖,她扶起了顧惠懿:“如果這樣你也算有罪,那哀家的确是老眼昏花,再不必插手後宮諸事了!但今夜的這番對話全當是為你敲醒警鐘,什麽能為,什麽不能為。”
顧惠懿懸着的心慢慢放了下來,緩緩道:“臣妾謹記太後教誨,但是……太後不怪罪臣妾了麽?”
太後垂下眼睛:“本就是個不得安生的地兒,又能指望你什麽?現下麗妃氣盛,皇帝又着實喜愛的緊……”她頓了頓,看着顧惠懿有些恍惚的神色,嘆道:“罷了,想必皇上那也不會好過,陪哀家去養心殿吧,而且,你今夜前來不也正是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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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養心殿內燈火通明,殿外重重士兵把守。
黎安負手站在玉案前,眉心微皺,而面前的兩個人,其中一位朝服繡着鸂鶒,略微年長,他眉目間帶了些急迫,言辭間十分懇切:“皇上,異之為言怪也,謂先發感動,七日己巳,月口,有新大星并火,崇其有來嬉,示為不吉。漢口水患一過,南方接連又出現旱災,此間種種跡象……”他住了口,沒在說下去,稍稍端詳了一下黎安的神色,複又躬身拜下,恭順道:“請皇上三思。”
黎安一揮袖子,怒氣浮現:“你們欽天監的人慣會用這些說詞,天災不可避免,竟然還能扯到朕的孩兒身上!”
另一人眉目清秀,約莫三十上下的年紀,他深吸口氣,溫言道:“皇上請息怒,根據臣等所察,星孛本身很暗弱,但卻在今夜驟然大亮,只那一瞬,卻又逐漸暗了下去,如此異象乃臣等罕見,偏生西北方向主星星光相較于平常隐有橘光,此乃兇相,聯系漢口以北的位置,則正是水災泛濫一帶,如此接二連三的兇相導致百姓也深受其苦,星孛本身便為不吉,又逢此番變化,只怕‘災星’降世之兆,臣等自然不敢怠慢。”
黎安沉默半晌,心中思緒千變萬化,一時竟不知何解。
正是氣氛凝郁之際,忽聽趙良進來躬身禀報:“啓禀皇上,太後娘娘和賢妃娘娘來了。”
黎安額上青筋微現,勃然怒道:“混賬東西,竟連太後也驚動了!”
在場三人見黎安大怒,紛紛跪下,叩首不語。
“不驚動哀家麽?只怕後宮諸人都已知道,瞞是瞞不住了。”
黎安的擔憂慢慢從眼中宣洩出來,他快步迎上前去,語中無奈:“母後,你的身子一直不好,還勞你操心此事。”
顧惠懿在旁一側,恭謹道:“臣妾見過皇上。”
黎安半是嘆息,半是不悅。
太後微微笑着,不怒自威,她看了看地下跪着人,向黎安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黎安心緒逐漸平穩,但長久不肯舒展的眉頭昭示着他此刻的痛心,這副樣貌亦是顧惠懿不多見的一面,她心頭浮起不好的感覺,卻聽黎安寒聲道:“母後自己問他二人吧。”
兩人互相對視一眼,其中一人朗聲道:“啓禀太後,物盛必有非常之變先見,天象異變,災害不斷,是‘災星’降世之兆。”
顧惠懿聞言驚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裏聽到的。
災星降世、災星降世……宮中如今有孕的嫔妃只有兩位,這樣大的罪過強諸于人,豈不是要生殺腹中之子來堵住悠悠之口?她轉眼瞥見黎安蒼白的面色,難怪他這樣的惱怒!當朝君主竟要為莫須有的天象困住,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
說來可悲,聽來可笑。
太後的唇邊含了清冷的笑容,話語中也處處透着不滿:“你二人連夜匆匆趕至養心殿不惜驚擾聖駕,莫不是這‘災星’就在宮中?”
兩人全部低首,沉聲道:“微臣不敢妄言。”
黎安偏過頭去,似是不忍在聽此事,顧惠懿心中一沉,目光卻轉寰到他們的身上,輕聲道:”不知兩位大臣可有家室?本宮一介女流自然不懂朝廷重要之事,但好在知曉‘将心比心’這四個字。”
養心殿內的燭火明明滅滅,影子投射到地上形成的黑色,像極了無數長着獠牙索命的冤魂,一想到晴貴嫔宮裏梁上有成群的烏鴉環繞,在這寒意并不明顯的秋夜,卻冷的淩然刺骨。
晴貴嫔受驚,欽天監所述的天象異變,二者聯系到一起,如何不會使人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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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與顧惠懿聞訊前往養心殿的事情,幾乎在同一時間,深處桑儀殿的麗妃娘娘便知曉了,即便深夜是人們最容易憔悴的時刻,麗妃即使不施粉黛,仍是神采奕奕,朱唇不點而赤,美的明豔不可方物。
碧菱仔細為麗妃端來一碗蜜糖蓮藕,她思慮良久,才開口問道:“娘娘難道不怕賢妃亂嚼舌根,壞了大局麽?”
麗妃嘴角輕輕翹起,婉約一笑:“憑她顧惠懿有能翻天的本事,也無法與天象抗衡,且放心來看看,皇上最多也就是寬限貴嫔兩天,以腹中之子換取天下平安,怎麽看這筆買賣都是只賺不賠的。”
碧菱猶自不解:“恕奴婢多嘴,賢妃平日裏也是個獨善其身的主,近日怎麽想着為一個不知檢點的賤人脫罪?”
麗妃微微擡眼,明眸輝光,笑意就更深了:“本宮太了解顧惠懿了,晴貴嫔的死活對她來說根本無足輕重,但本宮也不傻,既然本宮決心要置晴貴嫔于死地,她就算為了讓本宮不快活,也會跟着插一腳進來。只可惜,後宮不是一人獨大,想來今夜種種,她也皆是在算計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