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午過半,暮春的陽光有些許刺眼,斜斜透過谷內小木屋屋頂的空隙灑在一面斑駁的銅鏡上,在屋檐上折射一道道絢麗的光暈。一纖瘦的身影立于銅鏡前,慢慢地解開臉上那層厚厚的白紗,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當揭開最後一層白紗時,她已經做好了迎接那斑駁而醜陋的傷疤的準備。
白紗墜地,銅鏡上出現的卻是一張白皙光潔的面孔,零散的光為她鍍上了一層金色的暈圈,屋內的一切顯得那般夢幻,她伸出纖細的手小心翼翼地撫上銅鏡中的臉,這是一張陌生的臉,雖沒了斑駁的傷痕,但這張臉卻已非以前那熟悉的面貌。
額間飽滿,彎彎的柳葉眉變得狹長,增添了些剛毅,少了原有的稚嫩,小巧的鼻梁高挺帶着些異域風情,溫婉的眸子盈盈如水無情還似有情,微翹的唇角勾勒出兩個淺淺的梨渦,小巧精致的面龐有了些許棱角,多了幾分英氣少了些許稚氣。這不像是鎬京城內那些端莊高雅的女子模樣,反而像是那些異域婀娜的女子。
銅鏡陌生的面孔看着她,她笑銅鏡裏的那個人也笑,她皺眉銅鏡裏那個人也皺眉,她不可置信地使勁兒捏了捏白皙的臉頰,一陣疼痛襲來,她确定這是自己臉不是在做夢。陌生的臉,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她都開始懷疑她已不再是沈桑榆了。
她微微伸展着四肢,感覺筋骨已經逐漸使得上勁了,不似之前那般無力。
半月前,枯迦将她原本被挑斷的筋骨接合了起來,現在她手腳雖不似以前那般靈活剛勁,但也不至于像前段時間那般柔弱無力。
“啾啾啾……”
黃鹂鳥叫喚着撲騰着小小的翅膀在沈桑榆眼前繞了一圈,叽叽喳喳叫喚着像是點評着沈桑榆現在的容貌,兩只嫩綠的小黃腳時不時撩起一攥沈桑榆的秀發,又像是在叫嚣。
沈桑榆本就對這黃鹂鳥心有怨氣,伸手便想将它抓住,但黃鹂鳥就像是跟她玩游戲一般,撲扇着小翅膀左躲右閃,叫嚣聲愈發嘹亮,等沈桑榆欲停下時,它又不停去挑釁,引得沈桑榆一路追着它跑。
不知不覺,沈桑榆追着黃鹂鳥到了一處幽深的峽谷。
四面溪水環繞,從上而下水流沖擊着山體發出巨大的聲響,嘩嘩的溪水沿着山谷的溝渠流入一狹長的洞口,洞口處偶有袅袅白霧竄出,在碧藍的天空下像是一絲下凡的雲霧,給峽谷增添了些許仙氣。
瀑布的水澗聲吸引了沈桑榆的注意力,一轉眼,小黃鹂不見了,好奇心驅使着沈桑榆順着水流往洞口走去,愈往深處走,一股清爽之氣撲面而來,繞過山洞中的一個巨石洞子,山洞中央的大水池便赤裸裸呈現在了沈桑榆眼前。袅袅白霧從水池處緩緩升起,水池上方是露天的圓孔,陽光順着水流滲透進水池中央,層層白霧升騰,水池恍若仙境。
一陣白霧散去,水池中呈現出一個光潔的身軀,沈桑榆忽然僵立在水池邊,不知是進是退。
“我……我只是随便走走……”沈桑榆背過身,捂着砰砰直跳的心髒,斷斷續續地說着。卻沒聽到身後的動靜,于是微眯着眼小心翼翼地看過去。
洞頂口的空隙透過一縷縷陽光灑在池中枯迦光潔的身軀,一層層水霧自他身體升騰而起,沈桑榆幼時在邊塞撞見過那些将士換裝,全都是嘿呦健碩的肌肉,從沒見過像此時枯迦這般的姿态,在這袅袅的水霧中他恍若遺落人間的沉睡仙人,讓她不自覺靠得更近。
“啾啾啾……”小黃鹂鳥不适适宜的闖進,驚醒了原本靠在水池睡覺的枯迦。
睜開眼,四目相對。沈桑榆面紅耳赤迅速移開眼睛,饒是她以前性格再野,也畢竟是個年輕小姑娘,且與一個身上未着片縷的男子靠得這般親近,這是她從未有過的。雖然她曾是栾鴻軒的妻子,但她也從未與栾鴻軒這麽親密接觸過。
“我……我什麽都沒做……”沈桑榆慌不擇語地說到,雖這樣說着,卻讓人有種她是想要做什麽的揣測。
畢竟偷看別人洗澡,偷偷靠得這麽近,還被當場抓到,到如此尴尬的境地沈桑榆也不知該作何解釋。但這回答顯然差強人意,什麽都沒做,難道是打算要做什麽嗎?
沈桑榆很慌亂,但浴池裏的人似乎卻并未有絲毫尴尬,只聽到空曠的洞裏回蕩着冷冷的兩個字:“出去……”
沈桑榆趕緊灰溜溜地跑出洞口,徘徊在出口處。
“啾啾啾……”小黃鹂鳥跟着追了出來,撲騰着翅膀,屁股在沈桑榆眼前打轉,繞着沈桑榆啾啾叫個不停,像是在嘲笑她偷看美男洗澡還被抓個現成。
“臭鳥……”沈桑榆惱羞成怒着長牙舞爪想要抓住這不可一世的小黃鹂,奈何小黃鹂小小的身板太過敏捷,輕松躲過沈桑榆的抓捕。與小黃鹂幾番過招下來,原本身體初愈的沈桑榆已是累的氣喘籲籲,可小黃鹂卻愈發得勢,不可一世地挑釁沈桑榆。
忽然,沈桑榆腳下一個不穩,眼看就要跌倒在地,這時洞口青衫一閃而過。沈桑榆微眯着眼,等來的沒有想的疼痛,鼻息間是滿滿的清香。
“這張臉,不可摔壞了!”睜開眼,是一如往常般清冷的容顏。
沈桑榆原本局促地從他懷裏站起身來,剛想說:“謝……”聽見他這句話,便活生生将這句謝謝憋了回去。
枯迦骨節分明的手撫上了她的臉,毫無感情卻說出了一句好似情話又讓人跌入谷底的語言。
不知怎的,聽到這句話,沈桑榆心裏升起一股無名的怒火,狠狠拍掉枯迦撫在她臉上的手,瞪着眼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說道:“這張陌生的臉是好是壞我不在乎,我活着就只想要魏忠毅的命,其他我什麽都不在乎……”說到最後,沈桑榆幾近沒了力氣。
枯迦靜靜站在她身旁,聲音一如往常清冷:“很好,我的目的只管保你不死,其他的……我也管不着!”
枯迦雖聲音冰冷,可若目的真是保沈桑榆不死,又怎會耗盡心血地為她接筋接骨?又怎會不辭艱難幫她改頭換面呢?可能他自己最真實的想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從小都是将自己的真實情緒掩藏到自己都不知的角落,把自己僞裝成百毒不侵的樣子。
此時,沈桑榆當然沒多餘的情緒去揣度枯迦的的意圖,她泫然欲泣的身影僵住了。是呀,不論怎樣,報仇是她自己的事,與別人又有何幹系?
“對,你管不着!”沈桑榆擡起頭,盈盈的眸子裏倒映着枯迦冷冷的眼眸,深深吸了一口,鄭重說道:“不管怎樣,謝謝你救了我!”
枯迦深深看了她一眼,修長的身影背對着沈桑榆,輕聲道:“我只做我該做的事,用不着謝我。”
清風徐徐而過,将枯迦話音在深谷吹得零零散散。而沉浸在報仇欲望中的沈桑榆,并未有閑餘的思緒花費在枯迦意味深長的話語裏。
“不論如何,桑榆還是要謝過神醫的搭救之恩。我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是時候該告辭了!”沈桑榆對着枯迦背影拱手告辭,她下定決心向着鎬京城的方向遠行,她們沈家的血債魏氏一族終是要血嘗的。
枯迦身影微微動了動,終是未轉過身。清風拂起峽谷間的層層水霧飄向空中,蔚藍的晴空下枯迦似看見了記憶深處那嬌小的身影,揚着馬鞭放肆歡呼高喝:“小樂子,來追我呀!你追上我了你就是我師父,哈哈哈……”
那是段絢麗的時光,就如初春的朝陽,是枯迦昏暗記憶中最燦爛的日子,可事到如今那些靈動的身影卻愈加模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