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衆人起身告退一一散去,顧惠懿自然去了吉嫔居住的绮巧殿。

绮巧殿地處偏西南一帶,無論是皇後娘娘的栖鳳宮還是皇上的養心殿,都是一段漫長的一路,皇帝曾起過體諒之心,想給予她一座比這更加氣派,位置也要好上許多的宮殿,但吉嫔稱自己是個念舊情的人,绮巧殿的一草一木,每片葉子,她都舍不得,所以皇上也就不在勉強她。麗妃曾在這件事誇耀吉嫔,她果然識得大體,但顧惠懿覺得,就是這樣的人才更得皇上垂青。

顧惠懿剛一踏進宮門口,卻見孟雅逸和吉嫔的貼身丫頭巧青談論着一張藥方。

倆人聽到腳步聲向這一望,見是顧惠懿吓了一跳,連忙請安。

顧惠懿的目光拂過:“起來吧。”她看了看孟雅逸的反應,同時心裏也在緊張着:“吉嫔的身子要緊麽?”

孟雅逸目光有些躲閃,他看了看顧惠懿的臉色,沉了沉,複又雙手抱拳對着顧惠懿一拜:“回娘娘,吉嫔小主,已經有了身孕。”

顧惠懿眼眶裏有些濡濕,她想着想着,卻先笑了出來:“好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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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進內室,一種微苦的藥香味撲鼻而來,這種味道萦繞在整個室內,令她心下反感。撥開床邊的紗簾吉嫔此時正安靜的躺在榻上,兩眼渙散不知在想什麽。吉嫔見到來人不免驚訝,本要起身拜見卻被顧惠懿喝住:“有了身子的人,掬這些俗禮做什麽?”

此時的吉嫔的面容蒼白如紙,嘴唇竟毫無血色,她青絲盡數垂肩,脆弱的就像新生的嫩芽般不堪一擊。顧惠懿臉色一片漠然,并未起半點憐惜之意,只是她在心底不免唏噓。

顧惠懿轉眼看了看桌上紋絲未動的湯藥,悠悠道:“本宮雖不懂醫理,但也知道這藥要趁熱喝才好。”

一旁侍奉的春荷似松了一口氣,求助一般的望着顧惠懿:“賢妃娘娘可快勸勸我家主子吧,主子已經一天沒有進食了。”

“你先退下,沒有本宮的吩咐,不許任何人進來。”

春荷有些擔憂的看了看吉嫔,卻不敢拂逆欠身退下。

從始至終吉嫔一言不發,只是出神的盯着一處。看樣子她沒有因為她懷了身孕而驚喜,也沒有為她不日要成為衆矢之的而感到憂心。以南心覺可憐,但也見得不少——明明活在眼前的人,卻徹底的失去了人氣兒。

顧惠懿端起藥碗遞到她的面前:“吉嫔可別自比身世凄涼,處世悲苦的女子,那些個惺惺作态的小女兒情懷還是少要為妙。”

吉嫔并不接過,只是笑了笑:“娘娘苦心,嫔妾明白。”

顧惠懿把藥輕輕掼在桌上:“明不明白是其次,你做得到才好!”

“賢妃娘娘尊駕來此,竟是為了逼迫我麽?”吉嫔的瞳光依舊渙散,但是他的語氣卻變得森寒了起來:“還是娘娘……想要殺了我腹中的孩子!”

顧惠懿看着那個弱小如牲畜一般的人兒,笑的滿不在乎:“要想除掉你的孩子,還配本宮動手?你不會不知道,這宮裏的女人何其的寂寞?”

吉嫔不在像個木偶一樣,她的臉上終于起了變化,卻冷笑的幾近扭曲:“那娘娘是來看我笑話的?嫔妾真是……”

“你真是個廢物!”顧惠懿頗為無奈的搖了搖頭:“懂得恩寵,卻不懂利用自保!”

吉嫔怔了怔,好像聽到了自己永遠不敢相信的話?這後宮誰不知道,顧惠懿愛皇上,已愛成癡?顧惠懿知道吉嫔心中所想,面上仍是不動聲色:“別人不知道,本宮還會不知道你的私心?”

吉嫔無法辯駁,偏過頭去在不看顧惠懿,低聲道:“娘娘之心,嫔妾自認無法可比,嫔妾只是不明白……”

“幫你,也在幫本宮自己。”

“是了。”吉嫔努力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平穩:“我有我的私心,而娘娘掌握了我的私心。”吉嫔忽然半起着身,像是做了很權衡的思考,深深直視着顧惠懿的眼睛,問道:“那娘娘想不想知道皇帝為何會召見我?”

顧惠懿撫了撫鬓上的花絲鑲嵌翡翠,翡翠熒熒的綠色很通透,卻讓吉嫔覺得那種顏色涼薄的刺眼,屋裏安靜了好一會兒,就在吉嫔以為顧惠懿會大發雷霆的時候,她終于開了口:“他是皇帝。”

這樣的回答出自于那個對君恩還有所期望的顧惠懿的口中,該說她是明白,還是不明白?

除此之外,顧惠懿只是吩咐讓吉嫔好好歇着,否則以那種憔悴的身子,別說生子,活着都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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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嫔不僅得到召幸,更得到上天眷顧懷有龍種這件事,終于以一個流言正常流竄的速度散播開來。只是這一夜,又有多少人打算着心裏的算盤,在宮裏懷孕并不是本事,生下來也不是本事,平安成長才叫本事。但這些與顧惠懿都不相幹,因為現在她心中只有一個想法——不知忙的焦頭爛額的皇上,聽到這樣的消息會不會很開心?

這天臨近傍晚,以南陪着顧惠懿去依如宮外散步,到底是心中郁結難消,這一趟出來氣氛也是沉郁,顧惠懿面無表情盲目走着,也不肯多言,以南知此事無奈,不敢多勸只能暗暗嘆氣,默默跟着。

秋已臨至,度過那一段難熬的天氣,這風絕對稱得上涼爽和煦。只可惜這些在加上滿園的景致,落在顧惠懿眼中都抵不過落寞。

天色漸漸的沉了下來,以南本欲勸顧惠懿回宮,忽然,耳邊卻隐隐多了一段笛音,這笛音雖在寂靜之夜顯得空靈,然而當以南凝神仔細一聽,卻覺得這聲音嗚嗚咽咽的低沉,沒由來的心裏堵塞,叫人好生難過。

顧惠懿循聲而去,這笛音也慢慢清晰,待二人停住腳步,以南向院子裏望了望:“娘娘,這聲音是從晴貴嫔的宮裏傳出來的。”

顧惠懿未答,仿佛只是神情專注的在欣賞那支樂曲,然而曲調一轉,聲音千回百折,大起大落,起伏跌宕,如同在春風中蘇醒的新芽掠過生命中的進程,反而在天寒地凍的臘月霜雪中變成了徐徐凋落的一片葉子——即使用盡生命也注定無法善終,留給聽者的卻是久久萦繞在心無法挽回的哀傷。

不知晴貴嫔是不是顧影自憐呢?

顧惠懿慢慢回過神來,嘴角邊綻出一絲笑顏:“這首曲子,以南你可曾聽過?”

以南想了想,輕輕道:“既然娘娘這麽問我,那這首曲可不就是《春笛賦》”

顧惠懿點了點頭,微笑道:“不錯,春笛賦的價值便是讓她在一夕之間贏得了她要的地位,只是可惜皇帝不在,她又感懷給誰聽呢?”顧惠懿意味深長的笑了笑走向更深處的地方,哀怨的笛音還在繼續,可她已經沒有心情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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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的清晨,皇後在衆妃面前微微提及了旱災一事,據說由于朝廷播下的銀兩很及時,情況已經略有好轉,有一大部分災民的吃穿用住得到解決,衆人紛紛笑得合不攏嘴,直誇聖上是真龍天子,上天保佑我朝這些林林總總的場面話,只是皇後這一好消息,卻使得麗妃與顧惠懿在拜見皇後之後不約而同的一道去慈寧宮請安。

麗妃嘴角不經意流露出的那種笑,像是把一切都掌握于手心:“看來這種阿谀奉承的好時候,可不是只有本宮一人才想得到。”

顧惠懿也笑道:“麗妃客氣了,敢說這種直言不諱的話,除了你,本宮也實在是找不出第二人。”

聞得此言麗妃咯咯嬌笑起來:“這後宮裏,皇太後才是第一緊要的,不管是不是真心的,總得把場面做的足了。當然,賢妃娘娘一直是明白這個理兒的,只是可憐本宮沒有賢妃那樣的好福氣,本宮弱小無援,只能略表點孝心求太後的庇佑不是。”

顧惠懿還是保持着不冷不熱的笑容:“太後庇佑的自然是懂得分寸,知道進退的妃子,而麗妃是否弱小,太後她老人家也自然都看在眼裏。”

麗妃伸出手指上的白玉扁方戒對着陽光晃了晃,她滿目欣賞盈盈一笑道:“這珠寶配美人才能相得益彰,本宮知道賢妃不缺這樣的好物件,但是這本宮一片心意……”說話間,麗妃慢慢把戒指褪了下來。

“不必了。”顧惠懿不耐煩的打斷她:“人之皮相,帶玉骷髅,再則本宮算不得美人,麗妃還是好好收着吧,你的心意本宮領了,就是別辜負了皇上一番心意才好。”

倆人一道并肩而走,彼此之間氣氛熟絡的像無話不談的好友,但不曾想在半路上看見了另一個人——嘉勳王黎潤。

黎潤見二人同行也像是受了不小的驚訝,他微微颔首:“賢妃嫂嫂,麗妃嫂嫂。”

麗妃逢人總能裝出一副親切的樣子,她看着黎潤仿佛兩人不能再過熟稔,眉目間滿滿都是笑容:“原來是十三弟,可趕巧兒了。本宮與賢妃正要拜見太後,不想還是被十三弟捷足先登了”

黎潤長嘆一聲,略有自責之意:“說來慚愧,本王在前線上不能起到什麽作用,也幫不了皇兄,只能陪伴太後她老人家,讓她高興高興。”

“重華大孝動于天,武穆精忠國在先。十三弟不必客氣了。”麗妃一頓,轉眼看着他,目光殷殷:“聽聞十三弟身邊有一門客精通畫藝,本宮是沒那麽大面子讓皇上親自下旨作畫,但也希望十三弟不要吝才。”

黎潤心中一沉,目光黯然:“很可惜,奕思淼已經死了。”

“死了?”顧惠懿抑制不住的吃驚:“好端端的,怎麽會……?”

麗妃斜睨了一眼顧惠懿:“難不成這人還是賢妃的舊識。”

顧惠懿心中冷笑,麗妃果然無時無刻不在為自己探聽一切能利用的秘密,她看了一眼是真正哀傷的黎潤,淡淡道:“他是平涼人。”

麗妃嘆息道:“也難怪了,哎,年紀輕輕的也真是可憐。”

黎潤笑了笑,俨然是股冷意:“他就死在宮裏的新涵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