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沈府上下除了夜巡的,均已睡下,東院卻悄無聲息地亮了盞昏暗的燈。

“你可看清了?”沈飛柳批了件外袍,倚在床頭,問向正點燈的淺白。

淺白把燈罩罩上,點頭回道:“那身形,跟粉瑩絲毫不差。”

“往哪個方向去了?”

“西院。”淺白悄步走到床沿坐下,“前陣子就聽說粉瑩被帶去西院了,想着她能安心做事,沒想到是個不安分的。”

沈飛柳看着燈罩下燃着的火苗,豎直着向上燃着,安安靜靜發着光,這光映在了沈飛柳眸中。

“該聽的大概都被聽到了,暫時不能走了。”

“小姐,當真要逃婚?”

“沈家不讓留,李家要我死,左右去不得,不如死外面痛快些。”沈飛柳扯掉了外袍,躺回被子裏,側身朝裏,閉上了眼。

淺白不知小姐說的是氣話還是真話,但她知道小姐心裏的苦,看着小姐從被子裏露出來的單薄的肩,她輕輕拉了被子給她蓋好,若是有個人能護着她就好了,哪怕只是像這薄被一樣,給她一點點溫暖也好。

天亮了,是個晴朗天,沈盛利心情不錯,吃罷早飯,在臨水的游廊裏侍弄他的盆栽松樹,正是春季,光線尚好,枝葉蔥郁。

沈盛利拿着剪子,剪掉直愣愣往上長的枝丫,留下彎彎扭扭的姿态。周氏在一旁坐着,倚着柱子,描繡花樣子。

一頂紫流蘇寶蓋小轎至沈府門口停下,随轎的丫鬟上前施禮:“奉國公夫人之命,接表小姐去府上小住。”

安國公夫婦時常隔一兩月,就要把自己的外孫女接去住一小陣兒,是以守門的認得前來接人的丫鬟。

守門的把人帶到偏廳稍後,自去廊下找老爺。

沈盛利看守門的慌裏慌張往這邊趕,以為是李家來送聘禮了,放下手中的剪子,整了整衣衫。

守門的一路小跑至廊外,在臺階下行了一禮:“老爺,國公爺府上來接大小姐去小住。”

“什麽?”沈盛利沒料到,周氏也是一驚,站起了身。

安國公向來不喜與李家有攀扯,這點沈盛利夫婦心知肚明,自是這次婚事一直瞞着安國公,想着等生米煮成熟飯了,倆家結了姻親,他也只能接受。

到那時,頂多挨一頓訓,安國公不可能去夫家把人給帶走。何況,那是李家,新婦若是被人直接上門帶走,下的可是李家的面子,真到那時候,就是李首輔和安國公倆家的矛盾了。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事就與沈府沒有幹系了。

這些年,安國公早已不扶持沈府了,唯一跟沈府有點牽連的就是他這個外孫女了,若是沒有沈飛柳在,安國公怕是恨不得将他這個女婿踢出京城,省的礙眼。

若非如此,沈盛利也不會把主意打到李家頭上,眼下沈府入不敷出,坐吃山空,再不找個靠山,偌大的家就要敗在他手上了。

這檔口,要是讓安國公知道他們要把沈飛柳嫁到李家,這事非黃了不可。

周氏與沈盛利對視了一眼,上前搭上沈盛利的胳膊,小聲道:“可不能去。”

沈盛利按了按她的手:“我知道,可眼下人都到門口了,得想想法子。”

周氏松開手,向守門的招呼道:“去跟他們說,大小姐今日去玉羅觀上香了,叫他們改日再來。”

“是。”守門的應聲就要走,周氏忙又把他叫住了。

依着安國公府上人的性格,這裏接不到人,肯定要去玉羅觀守人,若是等到天黑還沒接到人,必定又要折返回來。

周氏忖度着,又補充道:“就說上完香,還要去街上轉一轉,置辦些東西,可能去聽琴,或者去買些字畫也未可知,這幾日天氣好,老爺還準備帶一家人出去游玩幾天,叫她們不必等着了,回頭讓飛柳去府上拜會。”

守門的應聲去了。

沈盛利打從心裏有點懼怕安國公,雖是一時把人打發走了,但總有東窗事發的那一天,心下不安,搓着手來回地踱步。

游廊不算寬敞,沈盛利步子又快,直晃得周氏眼暈:“人都打發走了,你慌什麽?”

沈盛利沖到周氏臉前,手指在空中舞着:“哪是慌這個,等到下個月成親,還有十天,這中間若是被他知道了,他非把我這沈府拆了不可!”

“那就……把婚期再往前提一提?”

沈盛利正是覺得夜長夢多,周氏這話說到他心坎裏了。

“爹,娘,你們都在呢!”沈飛嫣在廊外招呼道,提了裙子,歡快地上了臺階。

入了廊下,看父親的臉色不大好,問向周氏道:“爹怎麽了,看上去憂心忡忡的。”

周氏嘆息:“還不是為了你姐姐的婚事,你姐的婚事可讓你爹操碎了心。”

沈飛嫣一向敬重爹爹,看到爹娘為沈飛柳憂心,想到昨夜聽來的消息,氣不打一處來:“爹都為了她愁成這樣了,她還不領情!那人的心真是石頭做的,就只為她自己打算!”

周氏起先只當女兒是發牢騷,不甚在意,可當這話在腦子裏過了一遍之後,察覺出了不對勁,問道:“你可是得了什麽消息?”

“沒、沒有啊。”沈飛嫣原本是想盯着東院的動靜,趁着沈飛柳打包逃走的時候,抓她個現行,好讓爹爹狠狠地治他一治。沒想到這麽快被母親察覺出來了,她硬着嘴不打算說。

現在說了,她沈飛柳若是死不承認,說不定還會反過來給她扣個搬弄是非的帽子,這些年她可沒少吃這方面的虧。

周氏看女兒神情不對,追問道:“可是跟飛柳的親事有關的?”

沈飛嫣沒有周氏精明,被她兩三句詐得頭皮發麻,心裏不知該如何答複,嘴上說的不成句子。

沈盛利心疼女兒,攔住周氏勸道:“嫣兒這麽小,又天天待在閨房,能知道什麽呀。”

周氏不理,只管問道:“你方才說,她為自己打算,她有什麽打算?”

沈飛嫣不吭聲了。

沈盛利看女兒沉默了,知道周氏問對地方了,夫妻倆雙管齊下,終于把話從沈飛嫣嘴裏撬了出來。

沈飛嫣說之前,先給自己摘幹淨:“是我昨天從東院聽來的消息,如果你們聽了,去找她對峙,她不認,你們可不許偏聽她的回來罰我。”

周氏輕輕點了下她的腦袋:“這傻孩子,趕緊說。”

沈飛嫣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地朝二人招手,三人圍城了一個圈,腦袋湊在一處,沈飛嫣這才低聲說道:“她,想要,逃婚。”

沈盛利與周氏俱是一驚。

沈飛嫣怕他們不信,又将這消息是怎麽得的,說了出來,說到消息的來源,就不得不說東院的丫鬟粉瑩是怎麽到西院的,如此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陣。

沈盛利和周氏聽到後來,發現沒什麽有用信息,便沒再聽下去,就思緒起“逃婚”的事情來了。

若是沈飛柳逃婚,他們攀附李家不成不說,李家娶不到人,難免不與他們沈府生嫌隙。安國公那邊只會認定是他沈盛利,用親事把女兒逼走的,更不會饒了他。

沈飛柳若逃婚,沈家就把李閣老和安國府兩家全得罪完了。

周氏想的是另一層意思,沈飛柳逃婚,影響的是沈家女兒的名聲,只怕會連累到飛嫣的親事。

三人湊在一處,各懷思量。

沒人注意到廊下不遠處,立着一個人。

周氏餘光瞥到一個人影,吓得跳腳:“啊——”

三人被這一驚,齊齊轉頭看去,沈飛柳就立在不遠處,雙手上平攤着一副字,淺笑看着三人。

剛剛讨論的主角,忽然出現在面前,他們心裏多少有些心虛,互相拿眼偷看,沒人先開口。

晨間的陽光透過游廊,一根柱子在地上打出一道斜斜的陰影,将沈飛柳隔絕在外。

沈飛柳立在這裏多時了,看着自己的父親,繼母和妹妹,三人湊在一處親密地“關心”着她的婚事,她像一個外人。

這門親事,除了她本人不願意,別人都很願意,沈家可以得到財富地位,周氏可以憑此真正地打入貴族婦人圈子,順勢也能給沈飛嫣在王孫貴族裏,物色一個不錯的對象。

一門親事,三方得益,只有她本人不識好歹。

“爹,這是我新臨的顏公碑帖,您看如何?”沈飛柳笑着上前,呈上自己的新作。

沈盛利避開她的眼神,接過她手中的紙,雙目專心地看字,贊道:“不錯不錯,形似更兼神似,神韻兼備,你母親生前也是寫得這般好。”

周氏扯出嘴角一絲笑,問:“你幾時來的?”

“剛來。”沈飛柳看向周氏,面上依舊帶着笑,不辨真假。

沈飛嫣起先心虛了一小陣,但随即一想,自己占理呢,心虛啥,揚臉便道:“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哦?”沈飛柳仿似剛看到她,略有驚訝,“你怎麽會在此處,爹不是罰你禁足了嗎?”

沈飛嫣一時語塞,看向周氏。

周氏正欲開口解釋,沈飛柳沒給她機會開口,搶道:“爹既已将你禁足,你便該守規矩在西院好好待着。現在倒好,頂着禁令,明目張膽的四下亂跑,這不是打爹的臉嗎?”

沈盛利突然被自己嗆到了,咳了一聲,轉過身去專心看字畫,好似沒聽到一般,周氏恨恨地瞪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