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雲,剛才院外你同誰在說話?”姒思闕睡醒起來,一邊穿衣一邊對院裏泥竈上烹着羹湯的阿雲道。
奶白奶白的羹湯咕哝咕哝地伴随熱氣冒騰了出來,姒思闕嗅着那濃香醇厚的肉羹味,情不自禁地又舔了舔幹巴的唇瓣。
她知道阿雲這幾天将他們藏箱底的好東西都拿出來烹了,就像今天的牛醬骨湯,那牛醬骨是她替女官晚霞出外跑事,作為酬勞給換來的。
平日她和阿雲只吃沒有任何油水的雜糧窩窩,像這種食物對其他王孫貴族而言不算什麽,但對她們而言已經是很奢侈的佳肴美味了。她還打算曬幹了待到年節的時候才拿出來烹的,現下離開将即無需留着,便痛快地都拿出來吃了。
“奴還以為公子睡熟了呢,湯馬上能好,好了給您盛碗滿滿的骨髓湯澆蔥花面,香得連隔壁阿旺都要嘴饞!”阿雲笑盈盈地抱着對鍋裏食物的期待,一邊用木勺攪拌陶罐裏的湯羹,一邊側過身子對她道:
“是上回帶你出宮臺的女官阿紫,聽說那個曾調戲她,被公子您用彈丸砸了頭的公子簡被閹割後斬斷右臂,還讓全族的族人陪他斷臂呢,連信陵君大人都不能幸免,在西市行刑,可慘了。”
姒思闕挨靠過來嗅着湯羹的氣味,一面疑惑不解道:“那猴子得罪何人了?被整得這麽慘?”
阿雲擱下了手裏的羹勺,好笑地替自家主子抹勻了她眼圈一周新近塗抹的青黃不接的新舊藥膏,直搖頭道:
“公子,奴就說讓您換太子殿下那瓶傷藥用了,您非得不。您看奴抹了之後不但傷好得比您快,傷處的膚色和血氣也運行得好了很多,越發紅潤好看了呢!”
思闕驚詫道:“太子那藥你用了?”
阿雲點點頭,還要繼續慫恿自家主子用藥,被思闕一把推開。
“哼!那人給的藥你都敢擦,當心哪天趁我不在,你吃了他給的東西就要喪命了!你怎知他不是故意向你撒着餌,你一旦中套,往後不堪設想,到時候可別怪你公子沒提前給你提醒!”
說着,姒思闕賭氣般地跑走了。
姒思闕抄起了院牆角落裏的陶土埙,越過了院牆,來到業巷末尾一處蜿蜒漸高的土丘牆邊,她搬起大石頭費力地爬上土牆,拍了拍衣服上的塵灰,端雅地擺弄姿态坐牆頭吹起了埙。
業巷的這處高臺土丘原先是要建造觀望臺,供宮殿的主人夜觀星象的,但後來太子殿下嫌大肆修葺漳華臺太耗費人力財力,中途被喊停,所以這處就徒留一處高臺了。
姒思闕每每心情不佳就會翻上這座牆頭吹奏陶埙,她極擅吹埙,每每吹埙之時總能引來一衆掃尾子出現或是鳥雀過來盤繞上空,極其能纾解情緒。
而且她喜歡來此地,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牆頭上盤踞了一棵千年老榕,根須虬結,樹幹大得數人都環抱不過來。
而且粗大的主幹中還裂開一樹洞,思闕認為,這裏頭是藏了一個“神靈”。
那年思闕約莫才十歲,來到這齊地第二年,那年她将身上所有值錢的全當了,就為了一個寺人偷偷收藏的一副仿品曹鴻子的骨雕陶繪,和粗制劣質的仿上古玄翦劍。
她自然知道那些都是仿品,但她那被獨自留在楚宮的病弱弟弟以前總愛膩在她身旁,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對她說:
“姐,要是我好了以後,就出宮去游覽我大楚的秀麗河山,到時候朗兒一定要将曹鴻子的骨雕陶繪全收集了,哦,還有上古的玄翦劍,嗯,還有還有…聞說鄰國齊地的鬥雞可好看了,最出名的便是號稱戰鬥佛的竹錦雄雞…”
她陪着父親母親出宮之前,弟弟抱着病身在她後頭抱着她的腿,拖着不肯讓她走,還說不該讓姐姐替他的,他要自己跟随父王母後前往齊地當質。
思朗自小便是她看着長大的,他總是一副瘦弱的身子,三天兩頭大病一場,如若他去了齊地,齊王必然不肯出資給他煎藥吊着,必死無疑。
于是思闕蹲下來好生哄着這個尚在病中的弟弟,她騙他說,她只是應齊王之邀,前往齊地作客,被好生侍奉着的,等她陪着王父王母回到楚國,就能替他集齊他想要的那些收藏品了。
她摸着他憂愁得幾乎皺成小老頭的前額,笑着跟他說:“等姐姐回來,你看姐姐給你收集的那些東西,如若齊王虧待我,又如何能大方地替我集齊那些藏品呢?你到時只需看看姐姐給你帶回的東西,就知道姐姐在齊地過得如何了。”
當時她這個不過是權宜之計,但弟弟自幼病弱養在深宮,便是把仿品收集了,相信他也辨別不出。
可是,等她花光了手上的所有換來寄予了她微末希冀的仿品後,太子姬夷昌一句喜歡,就硬生讓人從她手中奪去了那些東西。
就連後來她周旋在女官中游刃有餘後,托女官給她張羅的一只戰鬥佛雞,都不能幸免。
在她最失意,被現實打壓得饑腸辘辘,生活無以為繼之時,她來到了這裏,抱着大樹幹哭泣。
等第二天來到此處的時候,她便赫然發現樹幹的洞穴裏頭被虬結的須根纏繞了一些物什,她爬進去,解開一看,卻是比那仿品看起來更像真品的曹鴻子骨雕陶繪!
雖然思闕沒見過真品,也不知道真品是如何的,但單觀那陶繪底部斑駁錯落的年代感,還有釉面的色澤和過渡,感覺大概真品也不過如是了吧。
後來那些被奪去的名劍仿品,第二天也都出現了比那仿品更像真品的出現在樹洞裏,那玄翦劍厚重而璀璨的劍身,劍光閃耀得她眼睛都差點睜不開,心中連連喟嘆如若這并非真品,那真品該有多厲害啊。
就連被奪去雄雞,第二天路過牆頭古樹時,就會看見一只體态更為健碩的戰鬥佛雞從樹洞裏跳出來。
對此思闕很感迷惑。但她想起了幼時宮裏的老嬷嬷給她講的關于楚國古老的樹神傳說。
她想大概這世上果真是有神靈的吧。
之後她越來越懂得財不露白的道理,特意花了好幾袋子小米換了一把結實的鎖将那些藏品鎖起,藏在自己的被褥裏。
只是後來太子昌搶掉她一匣子悄悄積攢起來的錦衣華裙,簪花珠釵,卻對她那些更像真品的骨雕陶繪和名劍不感興趣,将其連同一把破爛得生了鏽的鐵鎖扔回給她時,她意識到了越是她刻意去藏的東西,那些起歹意的人就越在意,從而多難都要将其搜出來。
自此之後,但凡她在意的藏品,便被她用一把破鎖鎖在殘舊不堪的木匣裏,随意扔在屋子角落,反倒不易引起人注意。
“殿下,殿下!外頭風大,您還是趕緊回車辇上吧…”
悠揚的埙聲以外,周凜苦口婆心循循誘導的聲音響起,既焦慮又惶恐。
倒是沒再聽見那病太子奪命咳嗽的聲音了,反而聽見一陣陣沉重喘息的聲音,那喘息聲如同一個步入彌留期的老者一般。
姒思闕皺了皺眉,眉目不動,繼續端坐牆頭吹埙,連節奏都沒有被打亂。
因為她知道自己如若這時候停止吹埙回避,那位陰晴不定的太子殿下定然拿事來發難,她越是毫不在意他,興許太子還會刻意吸引她注意,但必然不會太過責難她。
果不其然,喘息和步伐聲在她足下停下,一身玄衣,墨發随意披散的太子殿下喝停了她,并且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下來說話。
姒思闕并未如他的意,只是略停了一下,垂眼淡淡地掃了掃他,就又舉埙換了個韻律吹奏起來。
這曲調比先前那首激烈鮮明的曲子悠揚野趣多了,如春日明媚潋滟的流水平靜和緩地流過,漸漸地,那些栖身在樹頭的掃尾子,還有鳥雀都出現了,在枝頭伴随思闕的埙聲吱吱喳喳叫唱起來。
周凜還是頭一次見識這“牆頭佳公子”的魅力,不由就瞪大了眼睛。
他之前是聽不少宮人說過業巷那裏的高臺牆上,有位美貌公子的埙聲動聽得能引來鳥雀争鳴,但他一直以為是別人道聽途說,言過其實了。
時至今天他才托殿下的福有幸目睹。
思闕轉動了一下握埙的手,突然變幻了聲調,一只栖息在枝頭的掃尾子不知何時竄上那位玄衣墨發,龍章鳳姿的病太子肩頭上。
拖曳着大尾巴的掃尾子跟随埙聲的節奏,在一個勁捂唇咳個不停的太子殿下金質玉相的俊美面容掃拂,輕輕掃過那筆挺入鬓的劍眉、辰光彙聚的眼眸,還有镌刻一般英氣硬朗但此時過于蒼白的面容。
周凜焦急萬分,一面揮着塵拂緊張地過來驅趕,一面朝思闕作手勢示意她趕快停下埙聲。
思闕不耐煩太子,更不耐煩他奪命似得的咳嗽聲,當然不肯輕易停下,繼續握埙随即完成剩餘的後半調後,才在悠揚餘韻中收掉了曲韻。
思闕手撐牆頭站起,在高臺上朝太子殿下恭恭敬敬地行一臣禮,皮笑肉不笑地請罪道:
“臣使見殿下今日興致高,竟能四處走動,便鬥膽獻曲,博殿下一笑,以答謝殿下上回贈藥之恩。”
思闕這是明面上不撕破臉皮的好話,她用眼角偷瞥那只已經把太子殿下的墨發鼓搗成了巢穴,踩到了太子頭上,正捧着殿下發冠上的寶石當榛子啃的掃尾子,努力憋住不笑。
哼,誰讓他上回大半夜的找人來架着她往他寝殿去,還讓她頂着夜風在屏障外頭站了一整夜。這位的脾氣陰戾古怪,整人的法子層出不窮,她如今不過小小地以牙還眼而已。
太子姬夷昌猛咳了一頓後,突然那只蒼白而有力的手,猝不及防地一把捏住那只胖胖乎乎的掃尾子身軀,把掃尾子捏得兩腮鼓脹,腮裏藏好的寶石也吐了出來,痛苦地“吱”了一聲。
“哪來的腌臜老鼠,給孤剝了皮淋熱油燒了!”
掃尾子骨溜溜的黑眼睛驚恐萬分地睜着。
姒思闕一個沒站穩,徑直從十幾尺的牆頭上摔落下來。
從恁高的牆頭摔下,思闕以為自己大約要瘸着腿回楚地見弟弟了,等她摸着墊着自己身下硬邦邦的身子,和周凜那六神無主的驚喚傳來時,她才驚覺自己摔在了那個可怕的太子殿下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