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規矩
少女生怕被發現,匆忙回來,又匆忙折身遠去。
她纖白如蔥的指尖擡着裙角,兔絨大氅在她的身後拂動,猶如白雪中一枝妍麗的花。
蘭硯的目光收回,古怪地看向她放在他身側的手爐。
精致的喜鵲繞梅手爐倚靠在雪上,內裏炭火餘溫暖熱,氣息綿綿。
蘭硯幼時站在斑駁紅漆宮牆旁,看到一個又一個的後妃在冬日揣着瓷質手爐,踏雪而過。
他穿着單薄的衣裳,下颌瘦削,身體通透着徹骨的寒冷,黑淩淩的眼瞳漠然地看着她們經過。
有的後妃看到少年凍得僵紫的肌膚,覺得他可憐,遞給他手爐,但他沒有任何情緒波瀾,他其實從不覺得自己可憐,天性情感涼薄。
後來,他登基為帝,從不接近女色,後宮荒蕪,高高的宮牆內再無嬌柔女子的歡笑聲、哭泣聲、哀怨聲。
蘭硯是燕朝的瘋子皇帝,上到戰戰兢兢對他叩拜的耆老朝臣,下到三歲稚童,都知道他們的皇帝腦子有病,是一個嗜血扭曲,陰狠瘋魔的上位者。
但除了日常面聖的那些人,燕朝鮮少有人知道他們的皇帝是一個模樣俊俏,閉目無害剔透的美麗少年。
美麗的少年用黑涔涔的眼眸盯着沈熙洛留下的手爐看了一會兒,唇畔扯了抹清朗笑意。
她給重傷之人留下一個手爐,這有何用啊?
日影輪轉,風起飄雪,蘭硯在新雪降落之時,從雪中翻出。
他身影挺拔淩厲,礙事的華服裘袍早被他褪下,留下漆色武袍,鮮血在黑色的衣物上染了凍了變得硬邦邦。
少年撕了袖帶,半咬在口中,然後,從雪中翻出一柄卷刃冷劍。
他啓唇,将袖帶纏繞在傷痕累累的手上,重新握緊劍柄。
蘭硯用劍随意地在雪中撥了幾下,沒找到他的匕首。
想來是落在哪個屍體上了。
若是要出其不意地反擊,自然是小巧的匕首更為趁手。
蘭硯低着睫毛,桃花似的黑眸有點恹,不太高興。
雪落在少年的肩頭,要離開時,他的腳踢到喜鵲繞梅的溫暖手爐。
清脆的聲音在雪上滾動,少年低頭俯身,他好奇地用指節撥了撥手爐。
手爐表面冰涼,炭火在其中,燃出溫熱,如玉質的肌膚一樣。
蘭硯指尖滑過手爐,忽然想起少女腳踝被他握在手中的觸感。
少年沉默片刻。
黑色的眼底浮現一絲惘然。
纏着袖帶的手拿起了手爐,掂了掂,接着,又放下來,擺在雪上。
少年的足印在風雪中消散,于是,原地空無一人。
他從不會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不遠處,驿站煙囪拂動膳食煙霧,沈熙洛的背影消失在驿站門扉裏,還未來得及回來。
*
沈熙洛趕回驿站,在行李箱子中尋找治傷的藥物。
她的阿兄考慮周全,一定準備了藥箱。
沈熙洛開了一個又一個的木箱,手指在着急中微微顫抖。
那少年臉上大半都是血,傷的很重。
沈熙洛垂眼。
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
為什麽會重傷倒在雪中。
窗外的雪飄落,沈熙洛目光凝了下,眸底遲疑消散。
要快點。
不然,他又要被雪埋住了。
不管是拿手爐,還是拿藥箱,沈熙洛都偷偷摸摸的。
到底是內閣少女,不方便救助外男。
過了半刻鐘,沈熙洛拎着藥箱,小跑着到方才遇到那重傷少年的地方。
她的呼吸在冬日中急促地氤氲出白霧。
“你還好嗎?”
“我先為你上藥……”
雪落在沈熙洛的發間,她指骨攥緊大紅酸枝藥箱提柄,怔然地看着空茫茫的地面。
他走了。
沈熙洛單手攏了攏兔絨大氅,臉上失落。
她向四周打量,看不出什麽。
沈熙洛膝蓋并起,輕蹲下身,撿起放在一旁的喜鵲繞梅手爐。
他明明沒有力氣,能去哪裏呢?
沈熙洛悵然地将手爐抱在懷中,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什麽,新雪遮蓋舊痕,漸漸的,連她過來的腳印也消失不見。
寒鴉在冥冥林野中繞樹飛過,靜谧無人。
沈熙洛不由得懷疑,難道是她的幻覺?
雪地中,怎會出現一個容貌那般驚豔的少年。
沈熙洛回到驿站,身上帶着殘雪。
若菱已将捏好的荷花酥放上了蒸籠,她站在驿站門口的酒旗下,仰着脖子張望,見沈熙洛回來,她吓一跳,“姑娘,這是怎麽回事,弄的滿身雪?”
簌簌薄雪從少女的兔絨大氅上滑落。
沈熙洛俏麗的眸含着春水,揚起的明媚臉龐如白雪中一枝梅,她柔聲細語,“我去采雪水了,沒有帶傘,不曾想,又下起雪來。”
“姑娘,快進客房吧,莫要着涼感染風寒。”若菱關懷。
沈熙洛背過手,将藥箱藏在大氅下,匆忙踏上驿站木質階梯。
“對了,姑娘…..采的雪水呢?我為姑娘保管好。”若菱疑惑的聲音傳來。
沈熙洛身影微僵,她垂眸望下,不動聲色地說,“又下起雪,我覺得現在采的不好,可以再等等,就丢了。”
少女的話語任性又嬌氣。
她站在昏暗破敗的驿站樓梯上,睨着衆人,眉眼初露絕色風度。
若菱微愣,因姑娘的小脾氣啞然失笑。
打發掉若菱的疑惑後,沈熙洛端坐在客房的桌案旁,悶悶不樂地摸着手爐。
她腦海裏,少年那張破碎潮紅的臉龐,在不停地打轉。
下雪天,受着傷,他能去哪裏呢。
“……”
巳時三刻,放在廚房中的荷花酥從蒸籠中出鍋,瓣瓣飄着酥脆蓮香,德安侯府派來的嬷嬷同時刻到來。
沈熙洛接見這位嬷嬷。
“老身姓莊名春,娘子可喚我一聲莊嬷嬷。”莊嬷嬷對沈熙洛不冷不淡道。
莊嬷嬷身高,臉龐刻薄,窄細的眼睛在沈熙洛下樓的時候就一直在打量她,看她的面容,腰肢,步伐,氣度。
莊嬷嬷眼底很快浮現不喜。
這沈家娘子太過妖媚,小小年紀就帶着風流勾人的模樣,等再出挑些,可還了得。
“想必娘子已經知道了,侯府讓老身來教導娘子的禮儀,侯府門第尊貴,不是一般的女子能夠踏入的地方,何況娘子是要在侯府住下,要學的規矩有很多。”
莊嬷嬷挑剔地看着沈熙洛。
半晌,悠悠地說出目的,“在娘子學會所有的規矩前,就暫時留在這驿站。”
“什麽?!侯府并未與我們說過啊…..”若菱臉色頓變,“姑娘怎能一直住在這破敗的驿站。”
莊嬷嬷冷笑,“不是一直,你家娘子何時學完了規矩,何時就能去侯府了。”
“哪有這樣的事情?這不是成心刁難嗎?”若菱焦急。
“沈娘子以為如何?”莊嬷嬷冷冷看向沈熙洛。
沈熙洛乖順垂眼,瓷白的臉帶着柔色,“若侯府真是這般要求,那我這個投靠侯府的人,不敢不聽。”
莊嬷嬷臉色微微緩和。
第一堂教授規矩的課定在下午,沈熙洛請莊嬷嬷用午膳,驿站店家布菜招待,沈熙洛提着裙角到廚房。
若菱站在盛着荷花酥的盤子前,唉聲嘆氣,看到沈熙洛過來,她趕忙端起荷花酥。
“姑娘……”
“若菱,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沈熙洛輕輕執住若菱的手,她目色輕柔,溫緩平靜說,“你放心,我沒覺得難受,莊嬷嬷的刻薄話,也沒有放在心上。”
“我是心疼姑娘。”若菱眼眶微濕,“姑娘在沈家嬌生慣養,哪是什麽不堪的,還未到侯府,就受到如此冷眼,等到了侯府,還不知道是什麽等着姑娘。”
“阿兄打點一路,費心送我上京,我總不能打退堂鼓,這些事我心中早有準備,只是學規矩罷了,沒事的。”
沈熙洛心中的話未全然說出。
她聽到莊嬷嬷說要留在驿站時,她想到的,是也許能夠再次見到那美麗的少年了。
受着傷,他應該行不遠。
是不是,她多留幾日,就多了些再次看到他的可能。
沈熙洛想到,少年的手指修長,衣袖下露出的腕骨有力,他的身材應該很好。
*
蘭硯離開雪地後,回到了原先打鬥的地方。
昨夜暗殺者一路追殺,他在林中回擊厮殺,屍體散亂在各處。
這對于尋找身份線索是很不利的。
氣息奄奄的蘭硯從雪中扒開一個又一個的屍體,他的臉半邊是血,半邊雪白。
他沒有整理自己的容顏,模樣如何,他不在意。
少年喘氣不斷,臉上氤氲着潮紅色,看上去要死掉一般,但他的眼瞳幽冷瘆人,以極快的速度尋找翻動屍體。
“你這個……怪物,去死!”忽然,一個屍體翻起,帶着強烈殺意沖向蘭硯。
蘭硯眼睫撩起,手中卷刃的劍刺開他的劍,打在空中,接着,殺了他。
死去的這個人,語氣中的恨意太過強烈,蘭硯挑開他的黑色遮面,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會兒。
他從混亂的記憶中找出了一個人的名字,跟這死人的面龐對上。
好像是史思源,前任工部尚書之子。
前任工部尚書早就被蘭硯抄家問斬了。
“這樣啊。”蘭硯笑了,眸光涼薄。
知道了這夥人的身份後,蘭硯提着劍離開。
風雪滿天,少年皇帝背影淩厲,纖細高挑,被白雪吞噬。
蘭硯氣息早已薄弱至極,他強撐着走出林木,發絲淩亂貼面,握着劍的手背泛起深刻青筋。
未時。
冬日的日光終于染了些金色,鍍在銀雪地。
蘭硯看到驿站。
他微仰下颌,緩了一個呼吸,喉結在繃着青筋的脖頸上滑動,半眯眼眸,幽幽瞧着驿站。
昨夜他在神志模糊前瞧見驿站,選擇前往。
只是,現在與昨晚不同,此刻的驿站裏來了一個嬌柔的少女。
若只有他獨自到訪驿站,那驿站見他重傷,會先醫治他。
但先是少女住下,然後他再過去,那他就像一個窮兇惡煞的賊人,驿站為了讨好少女,會将他趕走。
蘭硯按照曾經的經驗,分析好了情況。
他帶着傷口,躍過了驿站的矮牆,意識朦胧地靠在荒蕪後院的樹木,未想過,自己是皇帝,這裏是他的國土,他的臣民,百姓救助天子,是理所應當。
蘭硯輕低鴉羽,眸色幽涼。
雪地不利于傷口恢複,雖然他的身體在惡劣的條件下也可以自行恢複,但時候漫長。
還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做。
驿站二樓的窗牖悠悠支開,一截雪白嬌嫩的指尖推着窗牖的邊緣,戳一下再松開,又戳了一下,百無聊賴的。
蘭硯慢慢地看過去,竟正好與屋內雙螺髻少女打量四野的目光對上。
她愣了下,接着,不确定地認真瞧他,再之後,眼眸驚喜地彎了彎。
屋內,沈熙洛坐在靠窗的書案旁。
莊嬷嬷的手執着一本《女誡》,敲了敲桌案。
“沈娘子,記住了嗎?”莊嬷嬷那刻薄的眼神落在沈熙洛的嬌媚臉上。
沈熙洛不着痕跡收回目光。
莊嬷嬷皺眉,不滿,“沈娘子?”
沈熙洛垂眼,卷翹的睫羽捧着碎金日色,溫順道,“我記不太清,嬷嬷能再說一遍嗎?”
莊嬷嬷冷目,重新道,“若夫動靜輕脫,視聽陝輸,入則亂發壞形,出則窈窕作态,說所不當道……”
沈熙洛悄悄瞧向院中失而複返的少年。
少年似乎察覺到沈熙洛在看他。
于是,他也在看她。
仰眸的動作讓少年的眼尾拉出乖順。
那雙桃花眼瞳帶着天生的多情無辜,金燦的日光正好落在他的臉上,黑色的眼仁明亮。
半邊雪白的臉龐俊俏。
漂亮,不可思議。
沈熙洛怔然看靠着古樹的挺拔少年。
她聽到,她的心髒響亮得,與平日的不疾不徐規律不同,猛的跳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