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诏二十六年元宵會,他九歲,三哥四哥捉弄他取樂,将他從宴席騙至偏院,哄着他往前走,直至落入他們提前準備好的泥坑。
他是個傻子,他只能傻着跟着他們走,傻得什麽都不懂地跳進泥坑,三哥四哥在廊下,笑得幾欲斷氣。
他惱嗎?
習慣了,左右今日不是泥坑,也還有旁的東西在等着他。
那天他從泥坑裏爬起來時,廊下站着一個小女孩,穿着厚厚的粉青色棉衣,身子圓鼓鼓的,小小的臉蛋縮在毛茸茸的領子裏,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那年她五歲。
他的樣子肯定很好笑,他以為她也會跟着笑。
可她不知從哪個口袋裏摸出來一個彈弓,想都沒想直接打向了他三哥的後腦勺。
“哎呦!”三皇子摸着腦袋轉過身,看到一個小女孩,氣道:“哪來的小丫頭片子,敢拿彈弓嘣我!知不知道我是誰?”
“我管你是誰,欺負人就是你不對!”她嚣張的很,聲音稚嫩卻不輸氣勢,小手一翻,又打了一個豆子過去。
三皇子想去把她抓起來,她一點也不怕,喊道:“我外公是安國公,你要是敢抓我,我就告訴外公你欺負我!”
三皇子和四皇子雖貴為皇子,比他這個傻皇子又尊貴到哪裏去?父皇不聞不問,母妃無權無勢,能依仗誰去?況且若真告到宴會上去,誰又會相信一個五歲的小女孩,能把十幾歲的皇子給欺負了?
他們不敢去鬧宴會,走之前為了挽回面子,還留下一句狠話:“你給我等着!”
小女孩爬到橫椅上,扶着欄杆,伸出小手拿掉了他頭上的雜草:“你不要怕,他們不敢回來。”
又取出帕子給他擦臉上的泥:“你記住我叫沈飛柳,我外公是安國公。下次他們再欺負你,你就報我的名字。”
他演傻子演了兩年了,第一次拿捏不準一個傻子此時應該用什麽表情才好,他低頭看着她棉衣下擺系的小鈴铛,叮叮當當,一晃一晃。
小女孩的家人來尋她,她應聲要走,手裏的帕子髒了,不想要了,她随手丢在了一旁。
繡着柳葉的方帕沾着泥土,飄落在地上,他盯着那個帕子,突然擡頭問她:“你還會來嗎?”
小女孩回頭笑:“會的,你等着我。”
一直到第二年元宵會,他才又一次見到了她。
五歲小女孩的記憶能持續多久,一年了,那些約定,她一定早就忘了。
他裝作沒看見,她卻特意跑到他面前,驕傲的不得了:“我說過我會來的,你看,我來了吧?”
他很開心,可又不能表露,只能把桌上的棗糕塞給她。
他們一起從宴席上溜出來,一個小孩一個傻子,走了也沒人在意。
他帶她去看宮裏的夜色,那是讓他最放松的地方,鮮少有人去的一灣湖水,嶙峋怪石堆在湖邊,月亮正圓,照得湖面如鏡,他用雜草給她編了一個小兔子,她立在石頭上去摸他的頭:“傻傻的,也怪可愛的。”
走得時候,約好了明年再見。
他期盼了一年,到了元宵節,她沒來,後來一年又一年,她都沒來。
他以為兩人的緣分就到此了,他繼續當他的傻王爺,日子颠簸而行,這些年來,偶爾會聽到她些許消息,知道她安然地生活在沈府的院牆內,便也無他求了。
不料十年過去了,機緣巧合,她竟穿着喜服,上了花轎,成了他的王妃。
這麽多年了,她早就忘了吧。
看她睡得正酣,景晞不忍打擾,雖已夜深,但多年夜間行動練就,還不是很困,滿屋的大紅,讓他很不安寧。他伸手撫平了她的眉心,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去外間點了燈,在書架上找了本閑書來看。
一夜過去,天蒙蒙亮,沈飛柳便醒了,因是今日要進宮謝恩,不可怠慢,她醒的比往日早些。
她從床上坐起,打着哈欠下地,繞過屏風時怔住,外面竟坐着一個人,她慌得躲回屏風後面,偷偷瞄眼看。
王爺怎麽會在這裏?
衣服也沒換,莫不是在這裏坐了一夜?
難道……昨夜王爺回來洞房,她卻睡着了把王爺晾了一夜?
不對呀,明明是昨天她等了許久,一直沒人來,她才睡下的。
……傻子也知道洞房嗎?
她腦子飛快地轉着,給自己換了件常服,又取了件外袍來,出了裏屋,整了整睡得有些亂的發,輕手輕腳過去,無比賢惠地給王爺披上一件外袍。
手指剛剛碰上他的肩,一道力量突然襲來,将她胳膊扭到了後背,疼得她半跪在了地上。
一聲慘叫襲來,景晞才清醒過來過來自己做了什麽,趕緊松了手。正待要扶她起,瞥見丫鬟站在了門口,景晞收回了手,故作悶悶,嘟囔着:“不好玩。”
出門去了。
淺白早起打了水,來伺候小姐洗漱,還沒到門口就聽到裏面小姐喊了一聲,慌忙撂了水盆往屋裏跑。
到門口就看到小姐抱臂蜷縮在地上,王爺站在一旁——
小姐被王爺打了!
王爺一走,淺白慌忙跑過去,扶起小姐:“小姐,沒傷着吧?”
沈飛柳看着智王的背影遠去,叮囑道:“要叫王妃,切莫被人挑了錯處。”
“他怎麽還打人呢?”淺白抱怨着,把王妃扶到椅子上坐下,“他怎麽會在這?沒欺負你吧?”
“無礙。”沈飛柳揉着左膀,“趕緊收拾一下,一會兒還要進宮謝恩。”
洗漱完,沈飛柳換上了一身湖碧色金絲拖曳長裙,宮裝繁複,行動不便,由淺白扶着出了寝屋。
外面雕梁畫棟,翠柳長廊,看似再正常不過,只是一夜之間,滿院懸挂的紅綢皆不見了,仿似昨天這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王府一如往昔,只是多了一個王妃而已。
淺白跟着走出來,看着這一番素淨,很是困惑:“哪有成親第二天就把東西撤幹淨的,這也太……”
“太欺負人”幾個字沒有說出口,想到成親前滿京城流傳着那些不堪的流言,淺白閉了嘴,王府這般做派,八成也是因為這個不滿。
管事嬷嬷英娘領着一幹小丫鬟行來,至王妃前規矩行了禮:“娘娘,這些丫鬟以後供娘娘差遣,日後若有奴才欺主,或者有什麽讓娘娘不滿意的地方,盡管差人來告知奴婢,奴婢自會處理。”
四位小丫鬟向王妃行了禮,沈飛柳颔首道:“有勞了。”
英娘又道:“今日要進宮謝恩,盡早入宮方為妥當,早飯待娘娘回來後再擺吧。”
這些事宜本該是主子吩咐下人去做的,英娘反倒自主把一切安排妥當,主子只用按她的安排行事就行。
淺白看不過英娘這做派,但初到王府,也不好直接跟管事嬷嬷起沖突,只看向王妃不語。
沈飛柳何嘗看不出來,只是這王府的主子癡傻,擔不起事來,管事嬷嬷這樣做派,大概也是這些年養成的習慣,也能理解,便簡略回道:“可以。”
府外馬車早已備好,沈飛柳由淺白扶着出了府,外面不見王爺身影,便問道:“王爺呢?”
英娘回道:“王爺身體抱恙,早已多年不進宮,幸得皇後娘娘體恤,從不計較,今日勞煩王妃獨自走一趟……”
英娘話未說完,府內智王歡跳着跑了出來:“去哪玩,怎麽不帶我!”
智王面上不大樂意,不由分說直接跳上馬車鑽了進去,大有占山為王,誰也別想拉我出去的架勢。
英娘卻是一愣,方才要說的話全部忘光了,一時看着馬車出神。
“英嬷嬷?”沈飛柳喚道。
英娘回過神來,颔首道:“還請娘娘多多照拂王爺。”
“這是自然。”沈飛柳由淺白扶着上了馬車,吩咐道,“出發吧。”
馬車裏,沈飛柳端坐在一側,對面智王景晞支着頭看着她,唇角還帶着笑。
若不是那笑透着幾分傻氣,沈飛柳差點都以為他是故意的了。饒是知道他是傻的,被這麽一直盯着,也怪不好意思,沈飛柳錯開眼:“莫看我!”
“哦。”景晞老老實實放下了手,低着頭,規規矩矩坐着不動。
沈飛柳看過去,見他像受氣的小媳婦一樣乖乖坐着,想着是不是自己方才語氣偏重了,有心想哄哄他:“外面有許多好玩意兒呢,你瞅瞅。”
景晞果然乖乖地扒着窗口看向外面去了,沈飛柳看他如此乖覺,沒壓住唇角的笑意,傻歸傻,還是很聽話的。
正是清晨,街邊多數店門還未開,那挑賣的小販早已開始吆喝了,一家包子鋪早早地開了門,男人掀開籠屜,一股白氣升騰,女人在一旁拿起帕子給男人擦汗,男人接過帕子,低低地笑。
簡簡單單的小日子,令人豔羨。
景晞忽然鬧了起來:“我要吃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