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跟随

沈熙洛想,他留下當侍衛,就能有一份安穩的營生了。

晴光正好,少女皎白的面龐擡起,睫毛捧着日色剪影,帶勾的嬌柔眼睛氤氲着潋滟光波,認真地看蘭硯。

“我會給你月錢。”沈熙洛微頓,按耐下期待的樣子,盡量鎮定道,“也會為你解決吃住。”

雖然,他已經忘記了過去,但少女依然輕聲道,“這樣,你以後就不需要為了生計铤而走險了。”

少年修長的手執劍,身姿勁拔,風骨絕佳,他垂眸俯瞰沈熙洛。

沈熙洛:“你願意嗎?”

蘭硯的桃花眸被睫羽遮擋眸色,發絲垂落,帶着溫順,答複說:“可以。”

沈熙洛眼底亮光氤氲,她唇瓣翹起,花瓣一樣美麗。

他答應了。

态度乖順。

她撿的這個少年,溫順聽話。

“你想讓我為你做什麽?”蘭硯問,他的薄繭撫摸過劍柄。

沈熙洛怔了下。

“我想一想。”沈熙洛陷入苦惱。

她請的侍衛很多,各司其職,沒有空缺。若少年陡然加入那些侍衛,他好像不需要做什麽。

直接安排進去,好像有些折辱他。

沈熙洛思忖。

他失憶不知曉過去,而且對殺人之事淡漠,與衆不同,可能會受到排擠。

所以,不能讓他直接去侍衛中,将他當成普通的侍衛對待。

沈熙洛排除了普通侍衛,說:“……當我的貼身侍衛?”

這樣,只需要與她接觸。

“貼身侍衛?”少年撩眸,桃花眸漂亮帶着好奇,聲調清朗地重複。

沈熙洛睫毛輕顫,俏麗勾人的眼睫像蝴蝶撲簌翅膀,這個身份被少年用好聽的詞彙說出,好像一下子多了些意味不明的暧昧。

沈熙洛垂眼,“嗯。”

蘭硯露出了然,他的桃花眸靜谧幽黑,平淡說,“若有人靠近你,要傷害你,我就幫你殺了他,寸步不離守護你,是這樣麽。”

殺、殺了?

沈熙洛詫異。

保護她,在他心中,是一件需要殺人的事情嗎。

那豈不是很危險。

即便如此,他也應下了。

這般想着,沈熙洛彎了彎眸,輕聲糾正,“只需要守護我,不需要殺人。”

蘭硯不贊同,他漂亮的桃花眼直勾勾望着沈熙洛,帶着攝人心魂的多情蠱惑,毫無禮教可言,沈熙洛臉紅,少年語聲森冷,“若有人要害你,不殺了他,那他心懷報複,之後會變本加厲地害你,所以,我會幫你把他們都殺了。”

他背對着日光,肌膚冷白細膩。

幹幹淨淨的臉龐,唇紅齒白,俊俏勾人。

他是個無害,如美玉的少年郎。

但在殺人之事上,很是執着。

沈熙洛眼底怔然,微微抿了唇角。

她想,他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一定經歷了許多不得已的事。

雖然做法殘忍,但不這樣果斷的話,他可能會無法活下去,因此,才會在失憶忘掉姓名後也将斬草除根牢記。

不過,她只是一個閨閣女子,平日做的都是閑散俗事,到長安後操心的事情只是如何尋找一門親事,應該不會遇到什麽生命危險,他跟着她,不會有需要殺人的地方。

所以,沈熙洛沒有與少年在他不應該殺人這件事上辯駁。

她想了想,唇瓣翕動,說,“那這樣,如果以後遇到危險,需要殺人,那你先問我是否要殺,我同意,你再繼續。”

雖然,應該不會有要用他殺人的時候。

蘭硯看沈熙洛,點頭,“好。”

至此,沈熙洛緩緩吐出一口氣,眼中笑意更為明亮。

“只一套衣物不夠,回頭我讓人為你多準備幾套衣物。”沈熙洛打量少年的好身形,好樣貌。

“還有,現在我雖然沒辦法為你提供更好的住處,但到了長安之後,我就能偷偷為你置辦屋舍了,你跟着我,我保你衣食無憂。”沈熙洛聲調染上輕快愉悅。

她看上去,認為他會一直留在她身邊當貼身侍衛。

蘭硯垂眸。

他只是暫時隐藏,不會一直隐姓埋名。

“你要讓我一直留下?”少年問沈熙洛。

沈熙洛輕快的神情頓住,她抿緊唇角,忽然意識到他不一定覺得留在她身邊是好去處。

方才的打算,只是她單方面的暢想。

她撿了他,覺得他為她帶來了稀奇,不同尋常。

但對他而言,待在她身邊,不一定是他想要的。

沈熙洛頓了頓,聲音低下來,柔柔說,“你現在失憶受傷,先留着,等之後你若不想留了,我會讓你走的。”

蘭硯看沈熙洛,瞧了一會兒。

少女話語大度,但她垂下睫羽,透出了點失落,嬌嫩的唇瓣微咬,濕潤可采撷。

蘭硯心思微動。

她要去長安,他也要去,與她是順路的。

到了長安後,她住在長安,他也住在長安。

蘭硯這般想後,覺得沒問題了。

他有時間的,可以當她的貼身侍衛。

“好。”蘭硯說。

沈熙洛想,不管是不是一直留下,至少,現在他是她的貼身侍衛。

“我先讓人為你準備衣服。”沈熙洛笑着說。

她轉身,向屏風外走。

蘭硯緊跟其上。

沈熙洛的步伐與蘭硯的步伐相比,很慢很小。

蘭硯走到了沈熙洛的身旁,放慢腳步,侍衛的衣衫與她的羅裙輕挨。

肢體接觸的地方帶起怪異的感覺,沈熙洛頓住腳步,一下子靠在蘭硯身上。

她微驚,臉紅向前走,蘭硯跟上她,長腿邁動,無比黏人。

沈熙洛出去的打算在這個瞬間煙消雲散,下意識想,不能讓外人看到這一幕。

她停住,又一次要撞到少年的懷中,她勉強躲開,心髒亂跳,少年站在她身旁,垂眸看她。

沈熙洛耳熱,忽然問他,“貼身侍衛,是這樣的嗎?”

少年無害望她。

她輕聲,“這般……好像有些太過寸步不離了。”

沈熙洛從未請過什麽貼身侍衛,随口而出的詞,可能是來自看過的某個話本。

蘭硯是皇上,多疑猜忌,謹防暗殺,就連禁衛軍也不敢靠近他,這次遭親衛兵背叛,以後更是不可能有貼身侍衛。

少年眨眼,耐心回答,“我不知道。”

他眼底帶了點興致。

他不讨厭緊跟着她,保護她,時時刻刻看着她。

沈熙洛與蘭硯對視,她茫然。

失憶的少年,什麽也不知道。

她是那個要教他的人。

沈熙洛試探,“應該不用靠這麽近。”

少年瞳眸漆黑漂亮,語氣無辜,“你不喜歡嗎?”

沈熙洛輕輕地瞪大眼睛,不知道怎麽回答。

少年擡起指尖,點在沈熙洛的脖頸,他指腹帶着薄薄的繭子,蹭起冰涼粗糙的感覺。

“我還蠻喜歡跟着你的。”少年說。

沈熙洛耳邊的發絲微晃,散落下來,她低頭,恍惚中道,“不、不可以這樣。”

“為什麽?”少年疑惑。

他的呼吸落在她的發上,沈熙洛一擡頭,撞到他的下巴。

沈熙洛思緒更是恍惚,她近距離看着他的肌膚、他薄薄的唇瓣。

少年低哼一聲,他悶悶,聲音嘶啞,“你撞到我了。”

“對不起,疼嗎?”沈熙洛閉了閉眼睛,後退。

她的腕骨被抓住,漂亮少年看她,對她彎唇,安慰道,“不疼,你不要害怕。”

沈熙洛:“……”

她不害怕他,她害怕的是自己身體浮現的敏感。

他不知道。

她……不提醒他就是了。

沈熙洛卻忍不住想起他的肌膚,清晨在被子中,少年的臉龐、脖頸、胸膛、腰、長腿,與她的身體接觸着。

那時,他的身體帶着怪異的灼熱。

“你、要不你先在屋裏等一會兒。”沈熙洛扯開蘭硯的手,對他說。

“你的傷還沒痊愈,理應休息,可以不着急保護我。”沈熙洛找到了理由,如釋重負。

沈熙洛離開屋舍,要關門的時候,瞥見少年獨自站在屋中,他望着她的方向,雖然看不清神情,但臉上仿佛透出被丢下的失落。

沈熙洛頓了頓,她在門扉縫隙後,對少年說,“我叫沈熙洛,蘇杭沈家女。”

屋內少年看到她回首,他臉上陰霾掃去,露出笑容。

沈熙洛指尖微微收攏,扣在掌心。

女子閨名不外露。

但他不同的,他失憶了,第一個認識的人,是她。

沈熙洛對少年彎了彎眸,“若你想起你的名字了,就告訴我。”

“若沒有,等我回來為你起名。”

這樣,她才阖門離開。

門扉合攏,少年獨自一人。

蘭硯回想她從縫隙中窺他的容顏,少女面頰染上怯紅,眸光潋滟靈動,她的唇,很好看。

蘭硯抿了下唇角,指骨敲了敲她給他的劍。

她要為他起名字啊。

蘭硯決定等她回來的時候,他還是失憶的。

後世史書中,蘭硯這個名字,定是遺臭萬年。

蘭硯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讓她知道自己的名字為好。

少年在沈熙洛的屋子裏轉來轉去,敲敲她的梳妝盒,摸了摸她擺在博古架上的花瓶。

這裏到處都是她的氣息,溫柔軟香。

向來倒映少女描眉畫眼的銅鏡中,照出少年的側影,他下颌線鋒利,眉眼漂亮。

“賣酒咯——”

“冬日飲酒驅散寒意,店家,買酒嗎?”

驿站外傳來賣酒郎的吆喝聲。

銅鏡中少年幽黑的桃花眼瞳覆蓋涼薄。

蘭硯推開窗,躍身跳下,身姿矯健如燕。

賣酒郎跟驿站店家完成了交易,賣了三大桶酒,正在收拾行囊。

數枚銅錢被少年丢向賣酒郎,他嗓音清冽淡漠,如冬日霜雪,“我要上好的酒。”

“好嘞。”賣酒郎的神情藏在草帽下,挑起擔子,“客官,這裏的酒桶都空了,随我去那邊拿酒。”

蘭硯漫不經心跟上,他穿着侍衛的衣服,旁人看過去,只會以為是誰家養的俊美侍衛在偷偷買酒喝。

賣酒郎推酒的小車停在驿站外樹林中。

樹影冥冥幢幢,賣酒郎在隐蔽的林影中摘下草帽,露出一張淨白無須的面。

“皇上!”賣酒郎露出尖銳的嗓音,忠誠地喚蘭硯。

賣酒郎由蘭硯身旁的前任太監總管朱翰采假扮,朱翰采是蘭硯的忠仆,在蘭硯回宮前看準蘭硯不同尋常投靠他,後來蘭硯登基為帝,朱翰采升至四品總管太監,管理宮內宦官。

但明和郡王被關押一案中,除了被抄家問斬流放的逆王黨羽離開京華,像朱翰采這樣的蘭硯屬下也有數位被辭退了。

表面上,蘭硯不近人情,一并處罰,被朝中老臣認為性情虛僞,剛愎自用,實際上,有些屬下的或辭退或假死或調遣是被蘭硯安排到燕朝各地收集各地士族、軍政、糧草信息,暗自積聚皇權。

昨夜沈熙洛睡着後,蘭硯與靈寶的朱翰采寫了信鴿密令聯絡。

蘭硯與朱翰采就政務的事交流一番,朱翰采将牽涉到此次暗殺事件的官員名單彙總呈給蘭硯。

“若皇上去靈寶縣衙,人手已安排好了。”

地方出了事,不管是不是蘭硯睚眦必報,都要追究地方官的責任。

蘭硯垂眸:“不急。”

他想,她還沒給他起名字。

朱翰采不敢揣測聖意,他只問,“皇上何時離開此處?車馬已備。”

蘭硯說:“我不離開。”

朱翰采意外。

“蘇杭沈家,你可知?”蘭硯又問。

朱翰采懵了一會兒,他掌管靈寶及附近的訊息,知道大大小小的事情,絞盡腦汁想了想,還真想起有沈家女途徑靈寶的事情。

因為是從被貶的幽州來,朱翰采特意查看過,确認不是逆王黨羽。

“沈家是富商,在官場上無大作為。”朱翰采回複蘭硯。

蘭硯“唔”了聲,那就與政權的事情沒有關系了。

“只是……”朱翰采覺得蘭硯問他沈家,定有原因,他絞盡腦汁又想了會兒,終于想到了緣由,彙報蘭硯,“沈家是周家的表親,沈家這時派人入長安,也許存心不妥。”

長安士族之一的周家。

蘭硯漫不經心輕敲腰畔劍柄的手驟然頓下,慵懶的神情消退,蹙起眉。

那他,應該殺了她。

蘭硯生在帝王之家,從小見慣了權勢争鬥踩高捧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秉承絕不心軟趕盡殺絕的處世态度。

如今,他處于帝位,更是不能容忍有任何叛臣遺留。

周家作為燕朝遺留已久的大士族,奢靡成風,喜好結黨,在朝臣的選拔上頗具影響,周家家主為宰相,時常不滿蘭硯,陰奉陽違,周家是蘭硯要除掉的世家之一。

他從來無情,無所牽挂,以鐵血的手段清理目标,被當成恐怖的瘋子。

但這會兒,俊秀少年面露糾結,他不太想殺沈熙洛。

少女溫良,并未做什麽錯事。

不想傷害她。

唔……這與他平時的手段不同。

但周家是他要處理的。

以後她會恨他的吧。

她無緣無故對他好,他不明白緣由,但如果是周家在金氏太後的指示下讓她這麽做,那她救他,就說得通了。

蘭硯眼底失落。

與其等到她被流放的時候對他滿懷仇恨,還是早點殺了不麻煩。

蘭硯抿了抿唇,清朗漂亮的桃花眸帶着糾結色,少年肌膚如白玉,日光透過密林,剪影落在他的面上。

朱翰采詭異地覺得皇上的樣子變得有幾分迷茫可憐。

可憐……

不會的。

朱翰采搖頭,覺得一定是看錯了。

但蘭硯的神情明顯,朱翰采無法忽視。

朱翰采想了想,若他對蘭硯的異常置之不理,那可能在被突然殺死時,都不知道死因是什麽。

這位皇上,多疑成性,冷血得不近人情。

“皇上,那沈家女有什麽問題嗎?”朱翰采問。

“朱翰采,你說,她救了我,是因為周家的命令嗎。”蘭硯蹙眉。

朱翰采詫異于沈家女竟然敢救這位皇上,因為蘭硯經歷的事情大多是背叛和暗害,朱翰采不禁将沈家女往壞的方向想。

“皇上,小心為上。”朱翰采恭敬說。

蘭硯目色幽黑,涼涼瞥朱翰采一眼。

朱翰采後背發涼,打了個哆嗦。

皇上不滿意這個回答。

伴君如伴虎,朱翰采額頭落下冷汗。

蘭硯心裏煩悶,但目前只有一個太監能與他說話,他平生第一次有了怪異的傾訴欲,問朱翰采,“她讓我留下當她的貼身侍衛,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朱翰采發現不對勁,他小心翼翼問:“皇上,沈家女不知道皇上的身份嗎?”

蘭硯想,她應該是不知道。

他淡淡說:“嗯。”

朱翰采松口氣,接着,朱翰采看着蘭硯的外貌,神情有些古怪。

他想到一種可能。

世人對瘋子皇帝的畏懼達到一個頂點,更惶恐是逆王黨羽,那沈家女作為一個嬌滴滴的女眷,若知道蘭硯是皇上,不可能不會被蘭硯察覺,蘭硯對于殺意向來敏銳。

而且,怎麽可能有人敢把蘭硯留在身邊。

朱翰采的神情越發古怪。

“怎麽了?”蘭硯微眯桃花眸。

朱翰采念着蘭硯的态度,猜測道,“那沈家女也許是……”

“皇上,奴才要說的話過于大逆不道。”

蘭硯挑眉,冷然吐字,“說。”

朱翰采有些支支吾吾,“也許、也許是相中了皇上的皮囊。”

若不知道蘭硯的身份,那蘭硯這有着出衆樣貌,肌膚剔透如玉,朱唇皓齒的少年郎,被一個擁有金銀的女子救起,以後會發生的事情,不言而喻。

朱翰采跟随這位皇上多年,知道他不近女色,對男女之事不了解。

朱翰采擔憂皇上在無知中被女子辜負,表情變來變去。

“相中我?”蘭硯眉宇淡淡舒展,清澈的嗓音道,“她不是要殺我。”

朱翰采心想那沈家女莫非會成為後妃。

他尖銳的聲音低了低,“皇上,奴才猜那沈家女留皇上在身邊,是借着貼身侍衛的名義讓皇上當她的姘頭。”

雖然女子閨閣要求嚴格,但這世間有情男女總有法子開解,閨閣女偷藏姘頭之事也是市井常态。

“姘頭,怎麽當?”蘭硯好奇問。

太監朱翰采:“……”

“皇上,奴才……”

朱翰采瞥了眼下.身。

蘭硯眼神淡漠,不滿道:“你拿東西走吧。”

朱翰采背上已全是冷汗,他重新戴上草帽,劫後餘生松口氣,挑起擔子,僞裝成賣酒郎,晃晃悠悠地吆喝出聲。

“賣酒咯——”

少年踏雪無痕,輕功點地,翻回沈熙洛在二樓的客房。

殺不殺她的糾結解決,舊的煩惱被少年抛之腦後,新的煩惱卻更為折磨人。

少年坐在窗棂,黑色的發披散在腦後,侍衛的衣襟微敞,有力鎖骨裸露在寒風中,長指把玩着從雪地中撿起的小巧匕首。

古樹葉子在風中顫顫搖動,簌簌落下碎玉般的殘雪。

他要怎麽在失憶的狀态下,扮演好沈熙洛的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