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戒備

沈熙洛怔怔地看着少年,他對她輕輕翕動眼眸。

參天古樹下,少年站在雪地,仰眸而望。

也許是日色正好,沈熙洛從他的眼神中瞧出了無辜的意味。

即便少年半身染血,也能看出他是如清雪美玉的漂亮少年郎。

“沈娘子?”莊嬷嬷覺察到不對勁,窄細的眼睛帶着狐疑,“你在看什麽?”

莊嬷嬷湊近窗戶,沈熙洛眸光閃爍,眼疾手快地阖上窗牖,莊嬷嬷的臉距離窗牖只有一寸距離,險些撞上。

驿站破舊的窗牖帶着灰塵,一股腦散在空氣中,莊嬷嬷嗆得咳嗽幾下,她的面色難看,冷下聲音,帶了斥責意,“沈娘子……”

“莊嬷嬷,我知曉錯了,我不應該偷偷看雪。”沈熙洛輕聲打斷莊嬷嬷,眼尾染上不好意思的慵柔桃紅。

少女低垂眼簾,眉眼乖巧柔婉,态度上,挑不出錯。

莊嬷嬷一噎。

窗牖緊緊合攏。

蘭硯能聽到裏頭嬷嬷陰陽怪氣少女的聲音。

他微眯眼眸,漆黑的桃花眸帶着一貫的冷漠。

一窗之隔,風雪飄動,沈熙洛變得心神不寧,她迅速地背出莊嬷嬷教她的三從四德賢良淑德言論,囫囵吞棗,不求甚解。

背完了一段,沈熙洛目露楚楚可憐,她摸着光滑的腕骨,很是焦急,輕輕道,“莊嬷嬷,今日學到這裏可好,我忽然發現我上午采雪的時候有镯子落在驿站外了。”

莊嬷嬷握着《女誡》的手收緊,又是一噎。

“那是阿兄給我的镯子,我不能丢了。”沈熙洛傷心說完,匆忙離開書案,關了門,沒有給莊嬷嬷阻攔的時機。

莊嬷嬷氣急敗壞,将《女誡》砸在桌上。

“這沈娘子,是個不好相與的。”

“在她到侯府前,定要改改她狐媚的模樣。”莊嬷嬷冷冷道,她推開窗牖,面容不屑,“老身倒要看看,是什麽迷了小狐媚的眼。”

莊嬷嬷往下看,瞧見滿身鮮血的少年站在古樹陰影下,猛然間,莊嬷嬷吓得臉色鐵青,再仔細看,望見少年半邊露出的面孔,更是驚駭。

少年的黑眸在日色下不見光亮,瞥了莊嬷嬷一眼。

這一眼,陰冷瘆人。

莊嬷嬷猛的關上窗戶,抖如篩糠。

“見鬼了……”莊嬷嬷驚恐道。

蘭硯收回視線,幽靜冷淡,他垂攏睫毛,如黑夜蘭花。

古樹在雪天中搖動枝葉,抖碎白玉。

稍頃,窗牖被蒼老醜陋的手哆嗦着推開。

莊嬷嬷見古樹下空無一人,她後背發涼,往後踉跄跌坐在地。

方才那少年的半張臉,與宮中那位怪物般的皇子一模一樣。

現在,那皇子是九五至尊,居高臺,怎麽可能出現在此處。

莊嬷嬷脊背發毛,她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大慈大悲觀音菩薩保佑……老身只是聽命行事,老身已經出宮,什麽都不知道……”

*

沈熙洛急忙回到自己的客房,重新拎起大紅酸枝藥箱,她随便從妝匣中抓了一個镯子,下了樓梯,裙裾微揚,正要邁出門扉,猛的踯躅。

雪風拂面,帶來清涼意。

沈熙洛想起昨夜遇到的水賊厮殺。

她看那少年好看,所以想救。

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賊人。

沈熙洛微垂眼。

頃刻,沈熙洛的猶豫消散。

萬一,這少年是受害者呢?

他看上去不像是窮兇惡煞的水賊。

他身上的血那麽多,再次出現時,狀态更糟糕了,奄奄一息的。

如果不救的話,他會死的。

何況,方才她看到他,他沒有做什麽,只是乖巧地對她眨了眨眼。

想到此處,沈熙洛匆忙前往驿站後院。

途中,她遇到靠在牆根吃酒的侍衛。

沈熙洛向侍衛借了把匕首。

“如果我在傍晚前沒出現,那就找我。”沈熙洛對侍衛道。

吩咐完,沈熙洛放心地拎着藥箱去救人。

可到了後院,沈熙洛茫然看着蒼茫古樹。

“怎麽又走了。”少女蹙眉,嘆息出聲。

蘭硯肩靠樹木,氣息微薄,依然冷靜地梳理着朝中關系,他長腿微屈,指骨不緊不慢敲着古樹枝節。

前任工部尚書史立誠是明和郡王黨下羽翼,蘭硯登基後,在權勢角逐中将史立誠問斬,其家眷流放至嶺南,按照律法,永生不得離開,前任工部尚書之子史思源斷不會出現在長安附近,除非權貴之人相助。

敢于殺害蘭硯的,是明和郡王。

明和郡王是蘭硯一母同胞的兄弟,此時被幽禁于長安郡王府,失去所有軍權,對于大位仍不死心。

蘭硯在清流及老臣的唾罵中派了羽林軍把守明和郡王府,裏面飛不出一只蒼蠅,即便明和郡王有心造反也無力。

但有蘭硯生母金氏太後的幫助,就不同了。

蘭硯登基時,十六歲。

先帝駕崩突然,沒能留下遺诏,蘭硯的皇位總被诟病名不正言不順,金氏太後在金氏一族的支持下半攏皇權,垂簾聽政,手中握有兵權。

而靈寶的縣令,正好是金家一族的幕僚。

如此一來,明和郡王的計劃就一目了然。

他重新招納了被蘭硯鏟除的舊黨,這些人都是家破人亡對蘭硯有着強烈恨意,他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畢生目标就是殺死蘭硯。

金氏太後提前策反了蘭硯的親衛兵,讓蘭硯失去反擊之力。

他們在靈寶布好天羅地網,當蘭硯所乘秘密船只駛向靈寶時,就對其痛下殺手。

之後,靈寶的官員與宮中的太後聯手,會将蘭硯死于靈寶暗殺之事掩埋。

但他們未曾料到,蘭硯竟然在所有親衛背叛的包圍中也沒有死去。

想殺死我,是最不容易的事,蘭硯輕輕吹下高挺鼻梁的落雪,心底冰涼道。

金氏太後不知道,她的這個本應是尊貴皇子的幼子蘭硯曾在十四歲的時候進入過鬥獸場成為獸奴,在厮殺中獲得了常人難以比拟的自愈能力和殺戮能力。

此外,他不信任旁人,即便是跟随自己多年的親衛兵。

“我只是想救你,你怎麽總不給我機會。”少女的聲音傳來,輕輕嘆息,似春日花瓣,宛如夢音。

蘭硯坐在古樹枝頭,林葉白雪遮蔽間,他目色淡淡,往沈熙洛的方向看。

少女着急咬唇,丹唇玉齒,潋滟的雙眸東張西望。

她看過左邊的空蕩柴房,也看了右邊的矮牆牆根,還看了古樹的後面,唯獨沒有往上打量。

沈熙洛想找人但又不敢擡高聲音,一聲聲地,壓着糯婉嗓音急促道,“少年郎,你去哪裏了呀?”

少年黑色的發淩亂散開,貼在如雪的半張臉旁。

他的目光幽靜地落在沈熙洛纖白手中的藥箱。

他與她無任何利益關系,為何執着于救他?

蘭硯偏首,黑亮眼瞳靜谧流轉樹間銀雪光輝。

少年睫羽輕眨。

沈熙洛尋找無果,她捏緊藥箱提柄,變得有點懷疑那少年的真實性。

一個身上帶血,半張臉雪白半張臉浴血修羅的不可思議少年,當真會悄無聲息出現在這破舊驿站中嗎。

沈熙洛看過的志怪類話本內容浮現在她的腦海,她心尖忐忑地跳了跳。

就在沈熙洛轉身,要離開的時候,一只冰涼的手抓住了她的腕骨。

他的指骨修長有力,指腹帶了剝繭,掌心似乎纏着濕冷的布。

沈熙洛細白腕上的赤金纏絲镯子與少年的指尖碰在一起,發出細碎但清脆的聲響。

沈熙洛的手指頭微顫,她詫異回眸。

被她尋找的重傷少年出現在她面前。

少年直勾勾地看着她,恣意明澈。

他憑空出現,沈熙洛怔然。

沈熙洛一時恍惚心想:他是真實存在的嗎?

但少年在呼吸,半露的雪白臉龐氤氲着氣息紊亂的潮紅色。

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鬼。

“你從哪裏出現的?”沈熙洛不禁啓唇詢問。

“上面。”少年簡單道。

他的聲音如他的模樣,很好聽,清冷幹淨。

沈熙洛順着少年的話看了眼,大概能分辨出,他應該指的是樹上。

他一身傷,還能跳到樹上,輕松自然,身手想必了得。

沈熙洛頓了下,臉頰微染緋色,半緊張半耳熱,小聲:“你……為什麽要躲起來?”

這少年,莫非是什麽不敢見人的賊寇嗎?

想到這裏,沈熙洛的肩膀微微繃緊,忽然有點懊惱,也許她不應該憑借一時沖動就獨自來找一個不清楚底細的重傷少年。

蘭硯瞧着沈熙洛,淡淡道,“我怕被追殺我的人發現。”

他如此直接,沒有隐瞞。

沈熙洛心底的疑慮打消了些。

聽上去,他是個小可憐,被賊人追殺,不得不戒備萬分。

沈熙洛松開咬住的唇瓣,她眼底浮現了一些蘭硯看不懂的光,少女捏着藥箱,微微彎起眼眸,對他認真說,“太好了,是我先發現了你。”

“我帶了藥箱,為你治傷。”沈熙洛微擡藥箱。

少年卻松開沈熙洛的腕骨,輕輕避開她靠近的動作。

他不緊不慢地退後一步,桃花眼瞳涼薄,“不用勞煩。”

少年的戒備透出,似出鞘的冷刃,寒芒冰涼。

沈熙洛怔忪。

少女站在原地,在剔透白雪中凝望蘭硯,眸色柔婉,“我沒有惡意,只是你受傷得重,我想,若不及時醫治,恐怕會傷及性命。”

蘭硯擰眉,薄唇抿起直線。

她對他的善意,太突然。

蘭硯不由得懷疑,這恰好出現在靈寶驿站的少女是太後一黨安排在靈寶的刺客。

若他未能在水上、林中被殺死,就讓要醫治他的刺客殺死他。

蘭硯在登基後,經常面臨刺客,刺客會僞裝成各種身份,試圖謀取他的信任,在他假意流露心軟時,就會露出猙獰的真面目。

蘭硯不動聲色地看了眼沈熙洛嬌嫩手中的藥箱,睫毛垂攏,他白雪般的半張臉俊秀無害,心底卻在冷冷猜測想,裏面打開後,會露出匕首還是毒藥?

沈熙洛望着臉龐半邊血半邊雪白的少年,指骨緊張地攥了攥藥箱提柄,猶豫地開口,“你……怕我嗎?”

怕?

蘭硯搖頭,黑色的發拂過他的面頰。

面前的少女柔弱嬌貴。

而他是被臣民們畏懼的瘋子皇帝。

“那……”沈熙洛想起幼時養在閨中的小貓,初時撿到時,也如眼前的少年般,傷痕累累,眼底警惕,因為缺乏安全感,不願與人靠近,連上藥都要小心翼翼的。

沈熙洛到唇邊的話微微變化,她潋滟如春水的眸子盈盈,小心說,“我把藥箱給你,你自己上藥,可好?”

蘭硯微怔。

少女将藥箱放在柔軟雪地上,向後退了一步,拉開了距離,但帶着試圖與他解除戒備關系的努力。

她不遠不近地望着他,眼底含着期盼,“你拿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