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夥
項雲海的煙抽了一半,随手掐了,皺眉:“小孩兒,你搞錯……”
“三十。”
像是怕被攆走,小孩兒立馬又掏出一張十塊錢。
“……”項雲海看這小孩兒繃得緊緊的下颌線,有點好笑。又定睛看了眼小孩兒的校服,确實不是附近任何一家中小學校的制式。
這附近都是菜中菜小,就近錄取的生源堪憂,索性也就自甘堕落退出了教育軍備大戰——之前項雲海剛搬來的時候不知道這個情況,在附近小區到處貼海報,想靠着自己金光閃閃的學歷掙點家教錢,結果竟無一人聯系他,由此可見這附近的家長跟學生有多麽松弛了。
他眯眼,定睛看小孩兒前胸的校徽。
北城外國語小學。
挺有名氣的學校,項雲海不是本地人,也聽過的,是有錢人家孩子才上得起的私立。
再往小孩兒身後一看,還拖了個箱子。
嚯,離家出走的标配。
小孩兒很敏銳,迅速擡手擋住了校徽。
“我不是小學生,我十六了。”
“十六?”項雲海笑出聲來了,“你這小孩,撒謊也不打草稿,你怎麽不說你三十呢?”
小孩兒不吭聲,仍執拗地把那三張皺巴巴的紙幣往項雲海手裏塞:“包夜。”
“……行吧。”項雲海聳聳肩,“算我今天日行一善了。跟我來吧。”
他把小孩領到前臺,網管已經沉迷在游戲世界了。項雲海用食指叩了叩桌面:“網管,B-31給我開一個。”
網管頭都不擡,伸手:“身份證。”
項雲海就回頭問小孩兒:“身份證,有麽?”
小孩兒面不改色地掏出一張卡片遞給項雲海,項雲海低頭一看,有名有姓有出生日期的,還真是十六歲。
他拿小孩兒的身份證在網管跟前一晃,網管果然連一個眼神都沒給,就把上機卡扔過來了。
項雲海把兩張卡一起遞還給小孩兒,小孩兒迅速把那張身份證塞回了随身的小包裏。
“跟我走,B-31在我隔壁。”
“……你隔壁?”小孩兒眼神閃了閃,“你不是網吧老板啊?”
“我要是就好了。”項雲海伸了個懶腰,慢吞吞往回走,“這小破黑網吧營業額我看挺可觀的。”
“哦,你那‘身份證’。”他瞥小孩兒一眼,果然看到小孩兒神色一緊,辛苦工作了半天的項雲海頓時感覺被娛樂到了,心中偷笑。
他板着臉一本正經說,“你那身份證,假得太明顯了。你得一直跟着我,免得被人發現,到時候警察把你抓起來。”
小孩兒聽到“被警察抓走”,反倒又放松下來,似乎并沒有被他的威脅吓到。
啧,小小年紀,還是個法外狂徒。
項雲海心裏啧啧。
項雲海總坐的位置是B-30,B-31就在他的電腦旁邊。他把小孩兒領過去坐下,順手給他刷了卡開了機。
“謝謝。”
“客氣,小崽子,你想玩就玩吧。不過玩夠了還是早點回家,別叫你爸媽追到這來了,到時候網吧給查封了我就沒地兒去了。”
小孩兒根本沒搭理他,仿佛項雲海全部的價值已經在把他領進來以後耗盡了。他坐下來,開機,等開機畫面過去,桌面顯示出來,目光在網吧電腦桌面上的一幹游戲圖标上梭巡了一圈,迅速鎖定其中一個圖标,點開。
項雲海瞥見了,這游戲太出名,他一個不玩網絡游戲的人都知道,叫《星雲》,是一款賽博朋克背景的射擊游戲,還挺血腥暴力的,十分不适合未成年人游玩。
不愧是法外狂徒小學生版啊。
有他當年的風範。
小孩兒開始玩游戲,項雲海就不關注他了——他的工作還沒做完。
看了一眼微信消息,他那難搞的客戶果然在催。這人也是挺好意思,催工期催得恨不能今天下單明天交付,風風火火,等到付錢的時候就轉了性,一筆尾款能拖十天半個月,仿佛人間蒸發。
項雲海打開文檔,一邊在心裏罵罵咧咧一邊往下寫。
真是錢難掙,屎難吃。
還在腹诽呢,說曹操曹操就到,那傻逼客戶一通電話打過來了。
“哈喽老師,我這邊的報告明天能交付麽?BOSS催得急。”
老師老師,誰是你老師。
老你大爺——
一身朋克裝束的男青年把網吧的鍵盤敲得梆梆的,不太熟練地扯出假笑,盡量裝出一副屬于乙方的卑躬屈膝。
“這個……真不是我不配合,這相關數據不是前天才給我麽?明天要出報告有點——”有點太特麽傻逼了一點吧???
“這也是沒辦法的,領導催得緊,辛苦項老師今天加班一下呗。”
“能不能再寬限兩天?”
“那不行,最晚明天晚上,我得看到報告的。”對面也不叫老師了,見項雲海給臉不要,迅速擺起了甲方爸爸的譜兒,“不瞞你說,我們本來有很多供應商可以選擇的,找你一方面是看中你的專業水平,還有就是預算上的考慮嘛。但是如果你這邊不能及時交付的話,那尾款還能不能按時按約定給到,就不好說了哈~”
“……”
項雲海黑着臉在心裏罵了五六遍去你大爺,最後看了眼銀行卡餘額,還是面目扭曲地壓着怒氣裝了把孫子:“……您這話說的,那就明天晚上,一定按時交付。”
挂了電話以後,項雲海氣得又跑去門口抽了兩根煙,用尼古丁麻痹火氣。
價值過萬的全球限量版金色星球打火機噴出藍色的火焰,項雲海長嘆一口氣——他現在的身價怕是還比不上他的打火機。
他是三個月前來的寧城,原因跟中二青少年一樣,離家出走。
京城豪門闊少十指不沾陽春水,從小到大家裏什麽事都有人料理好。同齡人有的在煩惱缺錢,有的在煩惱缺愛,項雲海都不缺,他就缺個清淨。
半年前他媽黃心蓮跟他爸項鴻兩個人男女混合雙打,非要讓項雲海跟那些他們世交家的女兒們相親結婚。那些姑娘他一個都沒見過,黃心蓮已經能如數家珍他跟誰合适,什麽時候能生孩子了。
項雲海屬實受不了這種仿佛種豬配種一樣的“聯姻”,跟黃心蓮大吵了一架,連夜南下,跑來了寧城。
知子莫若母,他跑路前黃心蓮就有所預料,把項雲海的各種證件都扣下了,最後項雲海唯一帶走的就是随身攜帶的身份證,其他傍身之物一概沒有。
他以為黃心蓮已經做得夠絕了,沒想到他媽還能更絕,發現項雲海真跑路了,直接把他所有銀行卡都凍了。
那架勢就是等着項雲海回去給她滑跪認錯。
項雲海偏不。他就不信了——充其量是窮點兒,他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壯年勞動力,雖然沒有畢業證學位證找不了什麽正經工作,但還能活不下去不成?
事實證明,活是活得下去,就是費勁點兒。
項雲海認真思考了一番,在社會的毒打和黃心蓮項鴻的混合雙打中,兩害相權取其輕,說什麽也絕不向黃心蓮低頭。
他現在二十三歲,大學剛畢業一年,迅速融入了社會靈活就業人群的隊伍,主要靠接一些之前工作時候積攢下的零散客戶單子,做企業咨詢。實在沒企業客戶了,就放下身段,幫留學生代寫論文。
主打一個茍下去就是勝利。
項雲海沒有多餘的時間傷春悲秋,抽完煙他就回去繼續工作了。對着密密麻麻的檔案資料和動辄幾十頁的數據圖表,一忙就幾個小時沒動彈,等工作告一段落,擡頭一看,居然已經快十一點了。
再扭頭一看,旁邊的小孩兒居然還在。
真包夜啊,果然是離家出走。
小孩兒電腦屏幕上仍舊是《星雲》的游戲界面,這一玩幾個小時,真是夠上頭的,項雲海心想。
橫豎閑着無聊,他就靠在椅背上看了一會兒,他不懂游戲,也能看出小孩兒水平很不賴。一雙小手在鍵盤上動得飛快,眼睛都不眨,一槍一個,反應力跟手速都絕了。
……這是個人才啊。
項雲海就這麽看着小孩兒屏幕右上角顯示的游戲分段坐了火箭一樣往上升。小孩兒背脊坐得筆直,一場接着一場,一刻都不停下,項雲海看了半天,這小孩兒連個廁所都沒有上過。
小孩兒打到某個分段後,打開聊天軟件,開始在對話框裏打字。
項雲海沒有想偷窺小朋友隐私的意思,但離得太近,他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完了。
【老板,分已經打到了,你可以登賬號看】
【OK】
【錢麻煩給我轉一下】
【噢,轉了】
小孩兒低頭拿手機看。
迅速看完,他又轉到電腦聊天軟件。
【不是說好150的麽?你只轉了60】
【150也太貴了,不就幫忙打個積分賽麽】
【接單的時候說好的啊】
【就60,愛拿不拿,不拿還我(白眼)】
小孩兒關掉了聊天窗。
圍觀了別人聊天全程,項雲海有點尴尬。
他沒想到這個在知名私立學校讀書的小崽子,居然還在網游裏給人做代練?
還被客戶坑了。
項雲海看見小孩兒的肩膀微微垮了下去,但神色仍是絲毫未動,一臉木然,仿佛剛剛被坑了時間精力和金錢的人不是自己。
他下意識想安慰兩句,就見小孩兒低下頭,慢吞吞地從包裏掏出一個饅頭,一點一點啃起饅頭。
他緩慢地吃了幾口,項雲海看這孩子細胳膊細腿,身上的校服過分寬大,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皺眉,多管閑事的心思上來了,剛要說話,就見小孩兒捂住嘴,忽然蹲到地上,“哇”一聲吐起來。
項雲海:!”
他慌忙湊過去拍小孩兒的背:“哎,小崽子,你沒事吧?”
小孩兒頭都不擡,也沒功夫搭理他,躬着背。他吐了半天,卻沒吐出什麽,大部分時候是在幹嘔,憋得小臉通紅。周圍其他人聽到動靜,都看過來。
小孩兒吐了好久,勉強吐出點黃水,渾渾噩噩地要站起身。項雲海想扶他一把,小孩兒也不扶,然後他一個沒站穩,小小的身體栽倒下去。
藍色的校服褲管粘上了剛吐出來的黃水,周圍已經有人開始大叫網管了:“什麽時候放進來的小屁孩啊?!快弄幹淨!”
小孩兒試了好幾次,沒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