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
鐘玲用了一個很蹩腳的謊言把祝饒賣了。
她說要帶祝饒去朋友家玩,祝饒何其敏銳,坐上那輛漆黑锃亮的豪車時就知道,他媽肯定在說謊。
七歲的年紀不算大,卻也已經依稀有了階級的概念——他媽怎麽可能會有這麽有錢的“朋友”?
祝饒再小一點的時候,鐘玲會給他買那種故事書磁帶,放在随身聽裏聽。那些磁帶裏,就有很多類似的故事。
比如什麽窮人家跟富人家的孩子抱錯了,長大了交換回來;再或者就像《海蒂》一樣,窮人家的小孩被送去給富人家孩子做伴兒,同時在人家家幫忙收拾家裏打掃衛生。
祝饒記得那張磁帶裏最恐怖的一個故事,是父母欠了巨額賭債,把孩子抵押給了□□。
不過因為這種兒童故事集要有教育意義,所以最後的結局也是溫馨的,故事裏那個小孩跟□□大哥在日漸相處中滋生了感情,最後親同父子,happy ending。
因此,祝饒不算特別害怕,他也相信他媽不會真對他怎麽樣。
直到他被送到了東郊的某個別墅區,被鐘玲親手送到一對衣着考究的中年夫妻手裏,看到了對方家偌大的空間和歐式宮廷風裝修,又被那個有錢的女人笑眯眯地摟緊懷裏,他心裏才升騰出了一絲危機感。
“來,跟媽媽說再見。”中年男人也在笑,而祝饒繃緊了嘴。
鐘玲蹲下身看着他,說話的語速很快:“你以後就跟這兩個叔叔阿姨過了,人家家比我們家有錢多了,你聽話點兒。他們家還有鋼琴,你以後想彈琴也能繼續彈了,比你跟着我強。”
祝饒當然不願意,伸手想拽住鐘玲,被女人躲開了。鐘玲就跟躲瘟神一樣,匆匆把他扔下,又匆匆走掉,他被扣在別墅裏,連回家的路都不認得。
後來兩家人迅速辦了領養手續,祝饒只能在這戶人家住下了。
平心而論,這對有錢夫婦倒也沒虐待他,待他雖然談不上視如己出,但也還湊合,在生活質量上,是他那個四處漏風的原生家庭拍馬也比不上的。
這戶人家讓祝饒跟他家親閨女一起學鋼琴,還把祝饒轉進了私立的“貴族學校”,教祝饒各種禮儀,讓他學會跟他們一家子一樣做一個“講究人”。
但祝饒只想回去找他親媽。
一開始他的新爹媽看他看得比較嚴,祝饒沒找到機會。等過了一段時間,對方不再天天盯着他以後,他逮到空子就溜了。他只記得他跟鐘玲住了七年的弄堂叫蓮花巷,于是他見了人就問“叔叔/阿姨你知道蓮花巷在哪裏嗎?”,如果對方不知道就換下一個,知道,就順着對方的指引一點點往家找。
他偷偷攢了一儲蓄罐的鋼镚兒,能坐公交車,最後七拐八繞地,真讓小孩兒找到了那個熟悉的巷口。
祝饒激動地奔向家門口,往裏看過去,他家還是熟悉的樣子,門口的男士拖鞋又回來了,他聽見男人在裏面房間睡得打呼嚕的聲音,看來祝宏偉回來了。
鐘玲就坐在客廳,人老了很多、也黑了很多,旁邊堆了一堆布鞋,她在不甚熟練地納鞋底,大概是新接的零工。一擡頭,看到長高了些的兒子站在門口,愣住了。
“媽媽,我要回家。”祝饒望着鐘玲說。
沒想到,鐘玲卻尖叫一聲,歇斯底裏地把他往外趕。
叫完又意識到什麽,害怕地看了一眼房間的方向,壓低聲音。
“你給我滾回去!你回來了,人家來跟我要還錢怎麽辦?我哪還得起?!他原來給的期限我跟祝宏偉都要東拼西湊,你快滾,這輩子別回來!”
祝饒緊緊拽住鐘玲的衣角,眼睛發紅:“我要回來。”
鐘玲推搡了他一會兒,見這小崽子跟狗皮膏藥一樣撕不開,幹脆揚起手,狠狠給了小孩兒一巴掌。
祝饒被打懵了。
這件事的後續是祝宏偉終于被這娘倆吵醒了,親自揪起祝饒,跟鄰居借了個三輪車扔上去,讓鐘玲給他送回新父母家。鐘玲低聲下氣地跟人道了歉,但新父母還是很不滿,祝饒也不在乎,要不怎麽說他是頭倔驢?都這樣了,還隔三差五想偷跑回去找鐘玲。
每次偷跑,又都無一例外地被鐘玲送了回去。
這種事情發生的次數多了以後,新父母終于來火了,威脅祝饒——你如果再回去找你親媽,就讓你那窮爹媽立馬還錢,四百萬,你想讓你親媽死麽?
祝饒張了張嘴,他真的怕鐘玲死。
于是他不再跑了。
祝饒在銀行行長家規規矩矩地待到了十二歲,期間參加了不少鋼琴比賽,拿了好幾個獎,小升初的時候面試錄取了全寧城最好的中學,行長夫婦非常滿意。
彼時行長夫婦的親生女兒高中讀了一半不想讀了,鬧着要出國,于是夫妻倆緊趕慢趕趕在申請截止前給女兒辦手續,打算把女兒送去美國讀高中,但又怕女兒一個人孤單且沒人照顧,想讓祝饒跟着去照顧他們女兒。
于是頗為和藹地跟祝饒說:“其實在國內讀初中也沒什麽意思,太辛苦了,要求又嚴格,你跟着姐姐一道去美國吧,錢的問題不用擔心——怎麽樣,開心麽?”
五年的時間,足夠祝饒在新家裏被打磨成一個斯文金貴的小少爺。他現在已經跟當初跟着鐘玲的時候全然不同了,頭發打理得一絲不亂,穿着針腳舒展的毛線背心,小皮鞋锃亮。
他低頭,興趣缺缺。
“我媽欠你們的錢還清了麽?”比起什麽留學,他更關心這個問題。
行長一愣,然後皺眉道:“你都在我們家五年了,怎麽還管那個女人叫媽?你現在的日子不好麽,難道你喜歡一輩子沾着你親爹媽那身髒血啊?你要學會跟他們劃清界限。”
“就是,你現在這樣多好。說實話,你當年跟着那個女人,泥猴子一樣的,要不是看你底子長得好,又認識少年宮的老師,說你有天分,我跟你爸爸是不會要你的,你要懂得感恩。”
行長夫人說,“總之,倩倩美國那邊的學校八月份就要開學了,你這邊的手續我們也會盡快給你辦,到時候你們一起去。”
祝饒根本不想去留學,但他也知道他在這個家裏是沒有話語權的。
他怕他就算不肯走,到時候也會被強行塞上飛機。
他跟鐘玲已經有五年沒見了,直到臨行前,祝饒才意識到,他有多不想離開,多害怕以後再也沒辦法跟鐘玲見面,多懷念記憶中珍藏的那短暫的一小截童年。
要離開的日子臨近,祝饒終于按捺不住,半夜翻窗從房間出去,拔腿就往車站跑,坐了夜間公交去蓮花巷。
同時在心中暗暗祈禱,鐘玲還住在蓮花巷,沒有搬家。
夜間公交搖搖晃晃三十分鐘,從城東駛到了城南。五年的時間城建飛快,蓮花巷口的路燈多了好些,再也不是從前黑黢黢的樣子。祝饒在巷口的公交站臺下了車,捧着一顆砰砰直跳的心,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到了五年沒見的家門口。
門口的水井還在,夏夜,井裏一如既往冰了西瓜,法國梧桐樹上蟬鳴聒噪,祝饒在一聲聲蟬鳴中,深呼吸,心跳更快。近鄉情怯。
家裏的大門還是從前那個,沒換,這也許證明了鐘玲沒搬走。
祝饒五年前回來時,偷偷揣走了一把備用鑰匙,現在終于能派上用場,他小心翼翼地擰開了門鎖。
剛一開門,就被濃重的血腥味熏得差點幹嘔。
祝饒大腦一片空白,寒毛倒豎,一下子管不了那麽多了,迅速打開燈,發現地上一片水跡,不是透明的,是泅着鮮紅血色的水。
他呆滞地進了廁所,打開廁所燈,眼前的景象讓少年的瞳孔陡然放大。
——鐘玲軟綿綿靠在一個大木桶旁邊,渾身濕透,左臂泡在木桶的水裏,整個桶裏的水都被染得一片鮮紅。
女人臉色慘白,另一只手裏還握着一把沾血的水果刀。
祝饒下意識地後退半步,然後又猛然醒轉過來,沖過去就把鐘玲的胳膊從桶裏拿了出來,同時拿出手機撥了120。大約人在極端驚恐的時候反而想不起來驚恐了,十二歲的孩子跟120說明情況的時候甚至是冷靜的。
鐘玲竟然還有意識,聽見祝饒說話的聲音後悠悠轉醒,她的瞳孔微微渙散,看見祝饒,只說了一句話:“還差一點兒……”
“媽,你等一下,救護車馬上就來了。”祝饒放下電話,跪到鐘玲面前,顫抖地握住鐘玲另一只手,眼淚終于流下。
“還……差一……點兒……”
鐘玲還是氣若游絲地說着那句話,祝饒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然而下一刻,鐘玲仿佛忽然恢複了力氣,被祝饒抓着的手握緊了刀,另一只割了腕的手也覆了上來,握上祝饒的手。
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就這麽帶着祝饒,三只手一起,猛地向下——
刀尖刺進了女人的胸腹,正好是心髒的位置,大動脈破裂,血霧噴薄而出,溫熱的血灑了祝饒滿身滿臉。
他近乎茫然地看看女人,又看看自己和女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一直到救護車轟鳴着趕來,十二歲的男孩都還跪坐在廁所裏發憷。
一大一小兩個人在蜿蜒的血水裏癱坐着,像兩具血色的石塑。
鐘玲已經死了,120把她的屍體擡走了,而祝饒被帶去了警局。警察大概問了他經過,他自始至終一言不發。那是個經驗豐富的老警察,皺着眉看了祝饒半天,讓人去找了警隊心理醫生。
“才這麽點大的小孩,造孽。抓緊心理幹預吧,這輩子還能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