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家
“其實早些時候,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我在···在邊關的朋友幫我打聽到的,跟你哥有關。”
侯鎮心裏一震,頓感不妙,但還是開口問道:“是···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他···吐蕃來犯,他帶着人準備奪回營地前的高地發起反擊時,被···被吐蕃給抓了,陣前軍将不同意用你哥換三千石糧食,所以···”
“他死了,對嗎?”
“這是三個多月前的消息了,剛剛才從甘州到我手裏,那裏···那裏有一些我們家的産業,我托人一直打聽着你大哥的消息的,剛剛···”
侯鎮喘着大氣,慢慢地從椅子上爬了起來,支撐着自己,站到了窗臺底下,仰着面,看着天。
“紀紳吶,他的屍首···在甘州就已經被燒了,我本來想托人把他帶回來的,可是···”
“我知道了,多謝刺史上心。箭镞的事,我去想辦法,我去找王爺。至于···至于後面的事,不過就是要找一個替罪羊罷了,我來吧。”
說完,他抹了抹眼淚,本想就這樣出去,但臨走前,他還是折返了回來,沖着安戟,重重地行了一個大禮。
“你這是做什麽?”
“刺史,我大哥也死了,我···我願意一個人擔着這事兒,只希望···您能幫我照顧照顧弟妹,他們還小,但是很好養活的,吃的也不多,要是我···”
“侯鎮!”
安戟一把将他拉了起來,怒斥他道。
“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啊?只要你還活着,你們侯家就還有希望,你總不想,整個侯家,所以子孫,都淹沒在無人知曉的小角落裏吧?我不會拿你當墊背的,我雖是胡人,但我通曉人情,我還是希望,這件事最後能有一個圓滿的結局。更何況你我相識多年,你幫了我這許多,我又怎麽可能落井下石呢?至于王府,還有南诏的事,實在不行,就順其自然吧。總不至于,咱們真的要違逆聖意,落得個株連九族的下場吧?”
“您就不擔心···”
“不擔心了,剛剛就是在氣頭上,還沒轉過彎來,現在想通了,不就是腦袋落地碗大的疤嘛,有什麽大不了的。”
“那這件事,真不查了?”
“咱們要對付的人太多了,況且現在情況還不明朗,咱們也不好去找誰結盟,人家也不會相信咱們吶。與其在這急得團團轉,不如先看看事态的發展再說,咱們自己找不到的盟友,到時候說不定會主動冒出來呢。”
“好,您說得對,那我就——先回去了。”
見他要走,興致也不高,安戟趕忙上前攔住,安慰道:“你大哥,在外多年,征戰無數,也是個英雄了,他現在雖然不在了,但他的身後之名,還需要你去幫他争啊。你得讓人知道,他侯瑀,你侯···鎮,不是孬種,你們侯家,還大有熱血二郎在!等日後回了長安,面見了陛下,那就是你最好的機會,別消極,日子還長呢。”
“我明白,多謝刺史寬慰,也多謝您告訴我···這個消息,我替我們家···”
“好了,別跟我整這一套了,回家去吧,去陪陪家裏人。”
侯鎮也确實是沒什麽力氣再跟他客套了,轉身出門就往家走去,路上見到了許許多多的朋友,叫他他也沒聽見,直到到了家門口,聽見了妹妹的呼喚聲,他這才反應過來。
“哥,你哭了。”
芳怡小心翼翼地站定在他懷裏,輕輕幫他擦掉了眼裏的淚,說話的聲音甚至都不敢太大了,怕驚了他。
“哥哭了嗎?”
“嗯,你是不是受傷了呀?”
“怎麽會,你哥這麽厲害的人,怎麽可能會受傷呢?我那是···剛剛跟野狗搶吃的,沒搶過,被追着跑了好幾條街,累的。”
“是什麽好吃的呀?”
“沒什麽,我也···也就是看看,沒想到它脾氣那麽不好,上來就咬我。芳怡啊,以後遇到危險了,要知道跑,記住了嗎?”
“嗯!”
“哥抱你回家,來,上來,哥是不是好久沒抱過你了?”
“嗯。”
侯鎮憋回了淚水,忍着憋屈着的氣,回家,關上了門。
“芳怡啊,你去找三哥哥好不好,我去看看娘。”
“我走了,你慢點。”
“傻姑娘,在自己家還要慢點嗎。”
揚着手,卻沒摸到她的頭,侯鎮苦笑兩聲,進了主屋。
“三娘!我回來了。”
可裏頭卻不見人應答,侯鎮雖然知道三娘的病情,但他更了解,除非是三娘病得不行了嗎,不然她一聽到自己回來了,肯定回馬上爬起來應自己一聲的。而現在,裏頭卻靜悄悄的。
“三娘?”
剛關上門,抄起竹棍,還沒擡腳呢,身後便伸出了一柄寒光凜凜的劍來,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誰?膽子不小啊!”
“口氣不小啊!”
侯鎮有些錯愕,那個聽起來清脆入耳的聲音,怎麽···怎麽有些熟悉的感覺呢?
見那人已經收起了劍,侯鎮也立馬猛地回頭,将竹棍頂在了他他的胸口,昏暗的光照不太進來,所以侯鎮只能看見他将劍收進了劍鞘裏,再無別的動作。
“剛剛還哭呢,現在回了家了,倒是硬氣了?”
“大哥?”
“你也不瞎嘛,我還以為這些年你想我想得都把眼睛給哭瞎了呢。”
“大哥!”
“哎呀!你輕點啊,大哥一把老骨頭了,要散架了!”
“哥!”
侯鎮委屈極了,剛剛自己還哭了一路呢,現在回了家,反倒是見了活人了。
“等等!”
侯瑀本來想拉着他進屋,沒想到侯鎮卻像是做賊一樣,在他身旁四周環顧巡視了起來。
“人是有影子的,你嘛——”
“那你好好看看!”
“哎呀,我錯了我錯了!我看見了看見了!”
耳朵被提溜起來,侯鎮明顯感覺到了一股又酸又麻又痛的感覺,從耳後傳來了,看來真是活人,不是自己的臆想。
“嘿嘿,哥!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你也不問問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剛剛看你哭得傷心,我也只能先在家等着你回來了。路上看你哭成那個樣子,可給我心疼壞了。”
“沒有!我那是···”
“讓風吹的,我知道了,別狡辯了,進屋。”
推着他進去,侯鎮沒想到三娘竟然就在屋裏,她卻沒張口說話。
直到見到二人一起回來,她這才勉勉強強支撐着身子,慢慢爬起來道:“二公子也回來了,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三娘歇着吧,我沒事的,大哥回來了,我高興。”
“我也是,多年沒見到你大哥···大公子一路上辛苦了,我也不能給你做頓飯吃了,這身子骨啊,愈發不好了,還拖累了二公子。”
見她情緒越發低沉,侯鎮幹脆想着帶他大哥去他屋裏聊聊,沒想到卻被他拒絕了。
“哎,不必了,我還有事,是正事呢。我就是怕你想不開,心裏亂的很,我才專門偷偷溜回來一趟的,別跟侯灏和侯淑說我回來過的事,免得小孩子管不住嘴。三娘,好好養病啊。”
“好,公子當心,萬事小心吶!”
三娘想伸手去夠,卻沒成想侯瑀已經拉着侯鎮出了內屋的門了。
幹枯的手也只能緩緩放下,可心裏那點舊事,卻怎麽也放不下了,她咧着嘴角,沒想到笑沒笑出來,卻把嘴角給撕裂開了。
伸手去夠,那點腥紅的血色,瞬間就染進了她發柴的手裏。
“夫人,是我對不起你,沒想到臨了了,還讓你的兒子養了我的兒子這麽多年,我對不起你,我來找你了。”
侯鎮被帶到了外屋,雖然是關着門的,但侯瑀還是盡量壓低了聲音說話。
“我知道,你心裏肯定有疑慮,也肯定很害怕,但我告訴你,別怕,有大哥在呢,大哥會帶你回家的。”
“大哥,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啊?”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我回來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來西南辦事的,等這件事一辦成,別說是回京了,就連爹當年的爵位,咱們家也能再拿回來!”
“哥,很危險的,我知道一些事,我明白裏面的很多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掌控的,它···它瞬息萬變,你要當心啊!”
“傻弟弟,你一個人在黔州好好待着不好嗎?我不是把你托付給了徐烨了嗎,怎麽你又跟安戟走到一塊去了?”
侯鎮低垂着頭,像只小貓一樣,蜷縮在侯瑀的遮擋之下。
“哥,徐長史告老還鄉都好多年了,你剛走,他就回老家去了。我幫着安戟辦案子,他給我錢,我補貼着家用嘛,沒什麽的。”
“傻小子!你爹娘已經死了,你哥我遠在邊關,你要為誰奔忙啊,啊?”
“三娘啊,芳怡啊,還有···”
“等等!”侯瑀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他們都不算你的親人,更何況那個人當年還差點氣死咱們的母親,你忘了?我明白,你是個好孩子,有責任心,想着顧一家人的周全,但現在不一樣了,咱們回去,你确定要帶着他們?”
侯鎮有些聽不懂他的話了,有些錯愕地擡起頭,看着侯瑀。
“哥,他們也是幾條命啊,你剛走的時候,我有什麽都不會,還是三娘幫人喂牛,才養活我們幾個的。我知道,過去有些事,不太光彩,但···畢竟爹娘都已經過世這麽多年了,咱們家也沒有別的什麽人在了。那兩個小家夥,很粘我的,他們也離不開我。我要是真一個人在黔州生活的話,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好吧,你都這樣說了那我就依你,不管了,好不好?”
笑着點點頭,擠在哥哥的庇護下,侯鎮也終于有了點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放縱了。
“怎麽樣?娶親沒有?是哪裏的姑娘?”
“啊?什···什麽?”
“看來是還沒有了,沒關系,以後哥幫你尋摸一個好人家,保證要模樣有模樣,要家世有家世的。”
“哎哎哎!哥,”侯鎮趕緊打斷了他,問起了正事,“你還是說說,你假死回來,是來幹什麽的吧。”
“哥是回來接你的,以後有我在,你也就有靠山了,不用害怕了,知道嗎?”
侯鎮明白,他肯定有很多難以言說的話,不能說出口,或許他根本就不是突然回來的,只是今天發生了些意外,自己見到了他,他也看見了落寞至極的自己,所以他才冒險回家來找自己的。
“哥,你也要好好的,我等着你給我娶親呢。”
“傻小子,哥怎麽會忘了你呢。”
說着,他還從懷裏掏出了些東西來,塞到了他手裏。
“這是什麽?”
“金餅,留着給你娶親用的,以後回了家,還得在長安置辦宅子呢。”
話音剛落,他就要走,侯鎮卻像是察覺出了什麽一樣,一把拽住了他,有些擔憂地望向了他:“哥,你娶親沒有啊?”
怕他不肯開口,侯鎮還是想着換了個說法。
“哥···哥不喜歡女人,不娶親了,錢留給你吧,啊,好好的啊,等哥回來接你,別出去瞎跑知道嗎?”
侯鎮靠着他的手,蜷着身子,微微點了點頭。
剛要擡頭接着問,他就已經不見了蹤跡。
屋裏仍舊是黑漆漆的,要不是侯鎮還能聞到那股獨屬于他的味道的話,感覺他就像是從沒回來過一樣。
“不喜歡女人?那你···你不會是喜歡他吧?”
侯鎮一屁股癱倒在了塌座上,仰面看着屋頂,連嘆口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做戲也好難啊,我現在已經哭不出來了,可怎麽騙得過那老狐貍啊。”
正想着辦法呢,那邊屋裏便傳來了動靜,侯鎮循聲望去,三娘好像側過了身子,半吊在了床邊?
“三娘?三娘?”
見着情況不對勁,侯鎮連忙呼救起來。
“臺平!臺平!快去叫你趙大哥來,快去!”
外頭的人還沒進屋呢,侯鎮就趕忙跑過去,關上了門,裏面血淋淋的,叫兩個孩子看見了,總歸是會留下陰影的。
“哥,怎麽了?”
侯鎮看着自己滿手的血,聽着外頭妹妹的呼喊,頓時陷入了沉默空。他不知道自己剛剛關上那道門是不是對的,但直到現在,他都還能回想起來,當年母親上吊自盡的場景。
“芳怡啊,哥餓了,你去給我做點吃的好不好?”
“哥!”
外頭小姑娘帶着哭腔,像是在哀求他一樣。
侯鎮看看那門,又看了看裏面,還是扭頭走近了屋裏,将纏在三娘手上的麻布衣裳裹得更緊了些。
“三娘,你這是做什麽?”
敞開的床榻原本是為了更好地給她喂藥,沒想到現在卻成了她能抓住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她努力地想要伸手來夠眼前的侯鎮,煞白的嘴唇也在上下翻動着,不知道她是想說些什麽。
“你說什麽?”
侯鎮湊攏過去,貼在她的耳邊,細聽了起來。
“他們兩個很好養活的,吃的不多,平時你不在家,我們···二公子,謝謝你這麽多年,沒有扔下我們。我知道,我不是個好東西,我也沒有資格托付你什麽,但是我求你,求你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帶他們倆活下去,求你了。”
“你什麽意思!難道我還沒有好好對他們嗎,為什麽你們都要這麽說!”
剛想生氣,但轉臉一看,三娘似乎是已經快要不行了,侯鎮又只得趕緊俯身下去。
侯鎮知道,她還有話想對自己說,只是現在已經沒什麽力氣說得出口了,剛剛的托付,就算是她的臨終之言了。
侯鎮緩緩站起身來,看着她手裏的麻布線條一點點掉落下去,侯鎮只覺得眼前恍惚,慢慢地慢慢地,一切都歸于了平靜。
直到外頭的砸門聲響起,侯鎮這才回過神來,緩緩挪步到門口,卻隐隐約約看見了三個高低不一的身影。
“是我,開門吶紀紳!”
侯鎮慢慢打開門,放了他進來,卻攔住了那兩個想要沖進去的小家夥。
侯灏想哭,眼角都已經快要夾不住淚水了,嘴裏也在不停抽噎着,很難想象,剛剛他是怎麽那麽快地跑着去找到趙回聲,又帶着他回到家裏,叩開這扇門的。
“臺平不哭啊,娘只是睡着了,她叫我去做飯給你們吃,我們去竈房吧,讓趙大哥在這兒。”
可兩個小孩卻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樣,怎麽都不肯挪腳,拽都拽不動。
這時候趙回聲也出來了,一臉的釋然,什麽話都沒有說,這是垂着腦袋,看着俯在地上的侯鎮,嘆了口氣。
“你準備怎麽辦?”
抓着兩個孩子的手,侯鎮也哽咽住了,本想開口回答,但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知道趙回聲這樣問是什麽意思了,剛剛進屋去,看到三娘的時候,她還正在自己往外擠手裏的血呢,她不想活了。
她不想活了,可為什麽一定是現在呢,我明明什麽都做了,卻什麽都留不住。
一瞬間,他也跟着紅了鼻頭,這些年雖然自己也不太搭理她,但只要一回家,必定能看見她屋裏亮起的燈。她在等着自己回來,不管是草屋院子,還是這裏,她總是會給自己留下一盞燈。
但現在,她卻要走了,抛下自己走了。
侯鎮哽咽着捂住了嘴,松開了牽着兩個孩子手,自己一個人往院子裏跑去。
兩個孩子在被侯鎮松開之後,也并沒有往屋裏跑去,而是跟着他,一起去了屋外。
大樹下,侯鎮靠着樹幹,頂着腦袋,失聲痛哭起來。
整個院子瞬間陷入了死寂,除了他的哭聲,再無別的聲響。
他撕心裂肺地吼叫着,發洩着,像是比一個快要死的人還要更加難受一樣。
趙回聲幫他攔住了兩個想要上前去的弟弟妹妹,支使了侯灏去找棺材鋪掌櫃的,叫他準備些冥器送過來,又叫了芳怡去他家,叫他去把廚子找過來做飯。
他自己則留下來,看着第一次如此失态的侯鎮,有些不知所措。
這些年即便是在黔州,即便是生活困苦,即便幾乎快要一無所有,侯鎮還是時時刻刻銘記着,銘記着自己的風度,銘記着自己的來處。他不曾像現在這樣失落過,也不曾像現在這樣嘶吼過。但趙回聲也沒有上前去阻攔他,也沒有開口勸慰,只是站定在他面前,靜靜地帶着看着他。
院門外開始吵吵嚷嚷地響起了七嘴八舌都議論聲,侯鎮也趕緊擦了擦眼淚,從地上爬了起來,直奔屋外而去。
他本以為,那都是些看笑話或者是看熱鬧的人群,可沒想到,竟然一大堆擠在自己家門口的大娘,手裏還拿着各式各樣的竹筐藍子,裏頭還放了好些菜蔬。
侯鎮本來是氣急了才出的門,卻沒曾想出門之後,見到的竟然是這樣一番景象。
趙回聲也緊跟着跑了出來,看着侯鎮有些錯愕的樣子,才想起來,他還沒在黔州參加過葬禮呢,趕緊将他拽到一旁去,解釋了起來。
“這是黔州習俗,周圍鄰居,要是有人離世,就得帶着菜蔬上門,送東西,他們是來做這個的,不必害怕。”
“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是仵作啊,經常見到這些的。”
侯鎮顯得更驚奇了,你不是經常跟我幹一樣的事嗎,為什麽你知道那些我不知道的事呢?
“別磨叽了,趕緊請人進去啊,把東西接過來!”
趙回聲站在他身邊,不斷地提醒着他該注意的東西。
而侯鎮,則像是一個初來乍到的新人一樣,被牽着做完了這些瑣事。
棺材鋪掌櫃來了,置辦好了靈堂,府衙的一些差役大哥們也來了,前來吊唁,溫括也跟着來了,他來看他。
但那個時候的侯鎮,喪着個腦袋垂着個肩,根本沒有瞧見他,只有趙回聲,跟在他身後,一邊指導,一邊幫着他接待客人,迎來送往。
喪禮的氣氛不算太凝重,只不過大部分人都以為,裏面躺着的那位,是侯鎮的親娘。看他哭得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了,任誰都會以為這是親娘倆兒的。
但不論如何,侯鎮也都算是風風光光地給她辦好了這最後一次的,要是放在長安城裏,小娘肯定是不會有這樣的葬禮規格的。
期間,兩個小孩子也不哭鬧,要不就是跟在侯鎮身後,要不就是跟着趙回聲,總是就是寸步不離他倆,以至于溫括一個人在門口那邊站了好久好久,那麽多人都瞧見他了,就他們一家人愣是沒注意到他。
喪禮本應該是七天,但怕到時候撞上了南诏王入城的車隊,侯鎮還是覺得,三天就辦完,別拖着了,免得夜長夢多。
侯家也沒什麽親屬在這裏,除了一些平時跟侯鎮關系走得近些的衙役和商戶們,出殡那天其實也沒什麽人來。倒是趙回聲,把他們家的下人和在黔州商鋪的夥計全給叫來了,說是要給侯鎮撐撐場面,不能叫人看扁了。
其實本來他想的是火葬的,但看侯灏那一臉的敢怒不敢言的樣子,侯鎮最後還是選擇了讓她入土為安。這樣也好,免得他倆以後埋怨自己,說自己沒按規矩給他娘親辦葬禮。
三人之間那種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關系,就是這樣耐人尋味的。
侯鎮也一直認為,侯灏寡言,就是不想跟自己太親近了,将來不好離家自立。他也從來不管,不論将來他倆要去做什麽,自己至少都會為他們備好路上的保命之財的。
我雖無能,但仍有良心。
侯鎮時時拿着這句話來警醒自己,在那個自己幾次想抛家棄子,去往西疆尋找大哥的時候,他總是這樣來勸慰自己。
葬禮結束,他這才終于注意到了角落裏的溫括,幾天來,他不停想着大哥的話,還有以前跟溫括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侯鎮總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他把自己當成了大哥的替身,自己,從頭至尾都只是一個替代品而已!
但轉眼瞧見他的時候,侯鎮還是難免地心頭一緊,那股子酥麻感,又瞬間襲滿了他全身。他甚至挪不開腳步,不敢向他走去,只是遠遠地望着他,砸吧着嘴。
溫括知道他猶豫了但卻不知道他的心思,還以為他只是傷心,便想着過去安慰安慰他,卻沒想到,侯鎮轉臉便走,連個招呼都沒有留給他。
那股子決絕,讓他失落,更讓他害怕。
難道是因為三娘的死,讓他看開了?可他又能看開什麽呢?命運?還是前途?但他為什麽不搭理自己呢?我做錯什麽了?
帶着一切懷疑,他找到了還在墳頭邊上忙活的趙回聲,他倒是不辭辛苦,侯鎮都走了,他還蹲在這裏忙個不停。
“大為?”
“嗯?誰呀?”
轉了幾圈,趙回聲竟然都沒有看到溫括。
“我在這!”
“喲,司馬啊!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來了?我一直都在啊。”
“是嘛,我還沒注意到你呢。”
嘴上跟他搭着話,手上的活兒他也一點沒停,趙回聲還在不停地跟他抱怨呢,說侯鎮不懂規矩,又不負責,東西還沒弄完,他竟然就跑了。
可等他扭過頭去一看,溫括竟然也不見了蹤影。
“什麽人吶!這倆貨,真是氣死我了!”
要不是在人家墳前,趙回聲非得再破口大罵兩句不可。
而溫括呢,以為侯鎮是生氣自己這兩天沒現身,所以趕緊去追他去了。
溫括知道他的性子,別扭,但他就是不說,就是要你自己去猜,要是一個猜不對,他還要生氣,最後自己還得去哄。
看着挺高高大大的一個大男人,心裏呀,還是住着一個小小孩兒,需要人關注,更要人愛的。
這些年他想他大哥,其實就是在想一個疼自己的人,護着自己的人,趕緊回來罷了。他想卸下僞裝,光明正大地做一個孩子,可現實卻讓他不得不一點點将自己越裹越緊,收起自己那點未泯的童心。
“紀紳?”
追回到他家去了,溫括也試探着往裏屋看去,想找到躲起來的侯鎮。
這個院子不大,要是他真回了家,肯定就在其中的某一個房間裏面,可他就是不應自己。
“阿鎮?你出來,我錯了,我其實一直都在的,只是看你忙,沒有去找你而已。別生氣好不好,你出來讓我看着你好不好?”
可問了一圈下來,還是沒有半點聲響,直到那邊的竈房,傳來了一陣丁玲桄榔的響動,這才将溫括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紀紳!你怎麽在這睡着了呀!”
半靠着竈臺,侯鎮就這樣抱着半壇子酒睡着了,嘴裏不知道還在嘟囔着什麽。
溫括湊近了想要去聽,他想知道侯鎮有什麽想說的,沒想到剛一靠近,他就直接伸長了脖子,一口咬住了溫括的臉頰,使勁吸吮了起來。
“輕點!我疼!”
侯鎮卻像聽不懂人話一樣,越咬越用力,到最後,差點給溫括的半張臉都給咬了下來,他才肯松了嘴。
“你勁兒真大!真疼死我了!”
這時候他道清醒了,聽懂了溫括的話,踉踉跄跄地爬了起來,指着溫括的鼻子說道:“先到先得,我先找到你的,你就是我的了!”
“什麽?什麽先到先得啊?你喝醉了,我扶你回屋。”
雖然是說的胡話,但他卻一臉的沉溺,看着還挺興奮的樣子,一點沒有新喪的那股喪氣勁兒。
“來來來,別喝了,酒壇子給我好嗎?你睡會兒,待會醒了叫你吃飯哈。”
帶他回屋,将人安頓好了,溫括正在給他蓋被子,沒想到他又開始鬧了。
“不許走,你是不是去找他了?啊?是不是還想着他呢?他是我哥,我不能跟他搶你,可是我好喜歡你呀!”
“說什麽胡話呢,才回家就喝了這麽多了嗎?”
剛要再次給他按回去,溫括卻猛然間想到了他大哥的事,一下子端起他的臉來,湊到了自己眼跟前。
“真是可憐吶,大哥沒了,三娘沒了,哎!你辛苦了,好好睡一覺吧,醒來之後還有日子要過呢。他們都沒怎麽陪着過你,別想他們了,好嗎?”
“不想!我不想!”
“不想就好,不想就睡覺吧,乖乖的啊。”
“我怎麽可能不想呢。”
正給他壓着被子呢,他就來了這麽一句,可給溫括心疼壞了,湊上前去就籠住了他,将他的腦袋緩進了懷裏。
“我陪着你,你好好睡一覺吧,你還有我呢。”
他倒是不鬧了,但嘴裏的胡話還是一直沒停。溫括也幾次湊近想去聽聽,他到底在說些什麽,但到了最後,他幾乎都是什麽都沒聽見的,因為他那點注意力,全放在侯鎮敞開的胸口是去了,哪裏還想得起來聽他說的什麽。
“小孩子長大了,原來是這個樣子的,真好啊,要是我···”
溫括猛地搖搖頭,看着懷裏沉沉睡去的侯鎮,趕緊就抽身逃離了這裏。
自己可真是龌龊啊,怎麽能在這個時候想着這種事呢,要是讓他知道了,還指不定怎麽看不起自己呢。
“你們倆倒是跑得快啊,一溜煙的功夫,人就不見蹤影了,我一個人在後頭忙活,你們連幫都不幫一把!”
累到最後,趙回聲還得自己扛着鋤頭回家。
“哎喲喲,快快快,我幫你拿着,累壞了吧?”
“這還差不多,他呢,上哪兒喝去了?”
環顧了一圈,竟然沒找到侯鎮的人影,本來還以為他會站在院子裏親自迎接自己,拉着自己謝個不停呢,現在倒好,連個人影子都找不見了。
“他睡着了,天天哭了好一陣呢。”
溫括怕他生氣,故意将侯鎮的情況誇大了說。
“是吧?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他跟三娘感情這麽深吶?”
“由己及人嘛,估計是想到了自己的娘親吧,別鬧他了,讓他睡吧。對了,孩子呢,沒跟着回來。”
“我,我讓人把他們接到我家去住兩天,孩子小,不懂事,自己在家待着難免胡思亂想的。還有侯鎮那個驢脾氣,動不動就發火,再把孩子給吓着,還是躲遠些吧。”
“哎呀!還是咱們大為深思熟慮,顧慮周全吶,放眼這麽多人,就你慮事最為周全了!”
知道他心裏嘚瑟,溫括的馬匹也就毫不收斂地迎了上去。
“那是!小爺我可是既出錢,又出力的,畢竟我是大房嘛,應該的!”
溫括尴尬地看着他笑了笑,便按住了他,要給他捏肩捶腰,好好犒勞犒勞他。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多謝司馬!”
“都是自己人,客氣什麽呀!”
說完這話,溫括自己都有些懵了,自己不會真的打心眼裏接受了趙回聲那個什麽大房二房的說法了吧?那···那以後豈不是侯鎮要被掰成兩半了?
“哎喲!你這手勁兒也太大了吧!”
“你沒事吧?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練武,手勁兒就大。”
“哎,說起練武,你再教教我那淩波微步的輕功吧,我也想學着回家弄給我爹娘看呢。”
溫括不好直接決絕他,更何況現在他心裏還心虛得很,沒辦法,只能先應下了趙回聲這門生意。
“你要是教的會我,我把大房的位置讓給你,如何?”
溫括本來是想歇口氣緩緩的,沒想到他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來,吓得他當場就噴了好大一口水出去,直撲趙回聲的面龐。
“怎麽,不要啊?”
“要——不要的,這好像不是咱倆說了算的吧?”
“害,他呀,就那樣,咱倆商量就成了嗎,我又不介意這個的。”
溫括被剛剛在屋裏那一出整的,本來就心虛,趙回聲現在還說這種話,實在是讓他沒辦法接啊。
“那個···夫人新喪,咱們要不——換個話題聊?”
溫括眼神暗示着那邊的主屋,趙回聲回醒過來之後,也連忙沖着那邊拜了拜,連聲致歉,趕緊告饒。
“她不會真的聽見吧?”
“怎麽,你還怕啊?你不是號稱怕人不怕鬼的嗎?現在怎麽虛了?”
“誰虛了!我那是···尊重死者!畢竟是認識的長輩,說出去也不好聽啊。”
“好了,不說這個了,紀紳在屋裏要是聽見了,那才是真的要傷心了。”
“也對,眼下他自己都要變成個死人了,哪裏還有閑工夫關心別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