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陳年舊事
這巍巍紅牆似乎終年不變,周遇跟着引路的太監一路往皇後宮中走去,陽光在璀璨的琉璃瓦上躍動,周遇卻總覺得泛着冷光。
這宮裏處處都是寂靜又冷清,只有皇後宮裏還多了一些人氣。
大概是因為嘉懿皇後本身就是個溫柔的人吧,周遇想。
周遇到了地方的時候,皇後正領着小太子玩鬧,眉目柔和,唇角含笑,瞧見周遇來了還溫聲招呼宮女給她端一碟栗子糕。
面上一紅,周遇看着碟子裏的糕點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皇後似乎總是将她當孩子看待,每次她進宮助眠,總會有各式各樣的糕點零嘴備着給她。
大抵是因為有一次她因為緊張情不自禁塞了太多吃的吧……
周遇在心裏默默捂臉,她這是丢人都丢到皇宮裏來了,其實她真的沒有這麽能吃!
嘉懿皇後擡手摸了摸小太子看起來軟乎乎的發頂,哄他回宮裏溫書,又喚了宮女送他回去。
小太子扁扁嘴,看起來不是很樂意,卻還是乖乖行了禮,被宮女牽着一步三回頭地往宮外走。
周遇瞧着嘉懿皇後不舍卻又暗含擔憂的眼神,心中也不免跟着有些沉重。
生在皇家,智多近妖都怕不夠用,更何況太子這般情況,太傅又是唐賈那個明顯沒安好心的。
皇後的擔憂也不是沒有道理。
周遇屈膝行了禮,沖着皇後乖巧笑道:“娘娘可是要現在助眠?臣婦已将東西都備好了。”
嘉懿皇後向來平易近人,聞言也沒多說什麽,而是牽過周遇的手輕輕拍了拍,示意周遇随她去內間。
周遇頓時有些受寵若驚。
而當嘉懿皇後揮手遣退了四周候着的宮女太監,說要與鎮國公世子妃說說體己話時,這種受寵若驚就變成了忐忑不安。
低眉垂眼跟在皇後身側進了門,周遇半坐在下首的椅子上,雙手放在膝上,靜靜等着嘉懿皇後開口。
“你這孩子,這麽緊張做什麽,你放心,不過是跟你唠些家常。”嘉懿皇後神情不變,周遇卻不敢真的當作什麽“唠家常”,況且皇室的家常也不是她能聽的,多聽多錯啊。
撐起一張笑臉,周遇穩住聲線道:“娘娘您說,臣婦都聽着。”
嘉懿皇後便也不再拐彎抹角,而是徑直進入了正題:“安平那孩子的事長公主已經與我說了,你莫要放在心上,安平的婚事長公主心中已有計較。”
一時間周遇感到自己腦門上的冷汗刷地就下來了,她還沒有接直球的心理準備。
而且以沈婧的身份做出這等事本就不該,她怎麽答都是在往皇家的臉面上抹黑。
似乎是見着周遇臉色太過難看,嘉懿皇後緩了口氣,又提起別的來:“這幾日我也聽聞你在京中開了家助眠店,你的手藝好,許是忙壞了吧。”
周遇微微低着頭,暗舒了口氣答道:“娘娘謬贊了,不過是個愛好,當不得什麽忙不忙的,能起些效果已經是再好不過了。”
嘉懿皇後點點頭,又就開助眠店的一些小事上關心了幾句。
周遇一邊陪着笑,一邊卻有些坐立不安,她只是個和裕帝吩咐來給皇後助眠的,結果嘉懿皇後沒讓她助眠,反而拉着她雜七雜八地閑話,這怎麽看都不對勁啊。
又過了會,周遇就看見嘉懿皇後從身後拿出一個精致的妝奁放在木幾上,輕輕打開鎖扣,裏面躺着一枚通體翠綠的镯子。
而周遇注意到,這妝奁雖精致,卻與皇後宮中的其他擺設都有些不同,邊角能看見明顯的磨損,連顏色也要暗沉些,應是有些年頭的物件了。
那镯子成色瞧着卻是極好,瑩潤有光,顯然是極為得主人愛惜的。
周遇正不知道嘉懿皇後這是何意,就看見對方伸手把這個妝奁遞給了她:“這枚镯子你拿着,千萬要收好了。”
這是什麽走向?
周遇連忙起身低頭屈膝行禮:“謝娘娘厚愛,無功不受祿,臣婦實在當不得這麽貴重的賞賜。”
然而對面的嘉懿皇後卻是微微一笑:“本宮保存了這妝奁十幾年,終于是能将它物歸原主了。”
周遇一愣。
嘉懿皇後轉手把那妝奁放在一旁,看着周遇的雙眼意味不明道:“你嫁入鎮國公府不久,應該對有些事情不知道吧,比如……江戈的生母。”
記憶瞬間回到了新婚第二日敬茶的早上,那是周遇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從江戈口中聽到的那個已經埋在清靈山下的鎮國公夫人。
“娘娘的意思是……前鎮國公夫人?”周遇小聲試探道。
沒想到嘉懿皇後一向溫和的聲線中夾雜了些分不清道不明的自嘲與悲哀:“嚴格來說,她并算不得鎮國公夫人,我與她閨中相識,江戈也算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
鎮國公一家與皇室的牽扯還真是不少,只是這算不得又是從何說起?
嘉懿皇後的眼神似乎透過虛空看見了什麽:“她與鎮國公江桐算是指腹為婚,然而當時戰亂不止,婚書早已丢了,舉家南下的途中也不好大肆辦婚禮,她沒能入族譜,嚴格來說便算不得鎮國公夫人。”
周遇聞言情不自禁地皺緊了眉頭,看不出來這鎮國公那麽渣,果然江弈那個狗東西就是随了父親吧。
也沒指望周遇能回應什麽,嘉懿皇後接着道:“她生來便性子冷清,江桐又對她不喜,連帶着江戈這孩子也讨他的嫌。”
不知道怎麽回事,随着嘉懿皇後的講述,她似乎眼前出現了那個小小的江戈,本是一臉孺慕地望着父親,卻被冷言冷語止住了腳步,只能低着頭牽着身旁女子的衣角。
“後來不知道在朔州發生了什麽,她于戰亂中殒身,從那之後,江戈就再也不認他的生父,從來只以鎮國公或是老爺稱之。”嘉懿皇後說着嘆了口氣,眼中浮現出心疼的神色來,“她就這麽不明不白地離了世,人人都說她是因為不得夫君喜愛憂慮而亡,但我知道她并非這般性子。”
嘉懿皇後看向周遇,眼底是某種沉重的哀痛:“她是個極為聰慧堅韌的女子,不會因為這種理由離開人世。”
周遇手心裏浸滿了冷汗,這話中明裏暗裏都在向她表明,當年江戈生母的死沒這麽簡單。
“而之後在江戈年歲大了些,漸漸顯示出比同齡人更為出色的能力後,江桐才一改之前的态度,為他請封了世子。”嘉懿皇後再次伸手将那個妝奁遞到周遇手中,“這妝奁是她留給未來的兒媳婦的,她交給我時曾說過,那個能與江戈攜手的姑娘,就是這枚镯子的主人。”
周遇垂眼看了看妝奁中躺着的那枚镯子,突然問道:“這世間女子何其多,娘娘又是如何确定我就是它的主人呢?”
嘉懿皇後又恢複了溫柔的神情,她伸手輕撫了撫周遇頭頂:“我看得清江戈對你的态度,有些事情,我想有一天他會親自和你說。”
從她穿越來的出嫁第一天到那天的不歡而散,無數情景在周遇眼前紛亂閃過,她低眉笑了笑,伸手把那個妝奁又合上。
周遇俯下身,額頭觸地行了大禮,擲地有聲道:“娘娘,請恕周遇現在不能接下這枚镯子。”
她可以理解江戈的冷淡與多疑,卻無法原諒那些真切傷害她的事。
一別兩寬,各自安好,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
她跪在地上,整個人都有些僵硬,冷汗順着脊背濡濕了內衫。
良久她卻聽到嘉懿皇後毫無怒意的笑聲:“你這性子……罷了,這镯子便再留在我這裏些時日,只是周遇,本宮相信有一天,你會親自來把它取出的。”
周遇出宮的一路上都有些恍恍惚惚,她伸手揉了揉額角,決定還是把這些陳年舊事都抛到腦後。
回到店裏之後,周遇一眼就看見在大堂裏轉圈圈的崔放,今日他倒是換回了他那件價值不菲的白衣。
崔放瞧見周遇進門雙眼一亮,搖着折扇笑道:“今日我有一樁妙事來與周遇姑娘分享。”
看着對方這笑得一肚子壞水的模樣,周遇挑了挑眉,正巧她眼下心緒亂糟糟的,就是需要找些樂子來調劑調劑。
周遇沖他勾了勾手:“說來聽聽。”
崔放微微湊近周遇耳畔,眨了眨眼道:“我今個兒去談進貨,恰巧聽見有下值的人湊在一起說閑話,咱們往日裏光風霁月的江弈江公子吶,不知道招惹了什麽東□□獨他一人辦公的屋子着了火,燒掉了不少頭發,這會兒正躲在府中不敢見人呢!”
周遇聞言想象了一下江弈灰頭土臉的樣子,樂支支地沖崔放比了個大拇指:“沒想到崔公子動作還真快,倒省了我的心了。”
崔放擺了擺手,神神秘秘道:“嗳,這種事可不好随便冤枉好人,我可沒那本事手能伸到府衙裏去。不過吶——”
周遇就看見崔放“啪”地一聲合上折扇,煞有介事道:“崔某沒這本事,卻總有那做好事不留名的神仙來幫你完成心願。”
眼皮子一抽,周遇情不自禁吐槽道:“說的跟個什麽田螺姑娘似的。”
崔放怕麻煩不想認下這事她也能理解。
卻見對面的崔放笑得更加離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