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陣空明的聲音突地響起,公子簡和公子丹愣了一愣。

随即,幾個身穿寺人服的內侍應喏,懷捧掃拂從拐角處現出。

“爾等何人?膽敢在此鬥毆,弄得血腥臭熏着了太子殿下,若然惹得殿下疾症加重,爾等可能擔當得起?!”

甲士們見狀,紛紛松了手,姒思闕差點就被摔倒在地,幸得阿雲飛身前去攬着了。

姒思闕“呸”一聲吐掉了口中土腥味重的黃泥巴,紅着眼睛一面仔細察看阿雲的傷勢,一面扒拉着身上的衣物,想給阿雲無以遮蔽的身子擋上一擋,但剛剛拽了衣襟就發現裏頭便是束胸帶了,遂頓住了手。

姬青青這時抱着小狗從角落裏走出,将思闕那件羅縠薄衣遞還給她。

思闕朝她投來感激的眼神,慌忙用薄衣将阿雲裹起來,甩掉了臉上不争氣的淚水,死死地盯緊了牆角處那輛堆滿了一層又一層輕紗挂幔的百寶鳳毛辇車。

這裏頭就坐着一位比公子簡等人更為難對付的主。

思闕覺得自己今天的卦象大概顯示“大兇”吧,不然怎的接二連三遇着這等麻煩人物?

為首國字臉寬下巴的寺人走近姒思闕,擰眉察看一通後,将身後人遞來的一瓶小瓷瓶接過,遞到思闕懷裏,站起身高高在上道:

“公子闕,請回屋上藥吧,當心身上的血腥氣擾了殿下病體,這裏奴來收拾吧。”

他這話說的,仿佛她身上流的血是什麽肮髒污穢不堪的東西,那太子殿下陳年頑固的病疾還得拜她在此地流下污濁不堪的血所賜一樣。

思闕很想把握在手裏那瓷瓶摔個稀巴爛,這太子擱着華容宮的宴席不管,又跑來她這種腌臜地頭是想作甚?誰知道這位向來熱忱于捉弄她為樂的太子殿下是不是在傷藥裏摻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但在這個節骨眼,她最好還是不要惹事,況且…

她擡眼看了看靠在牆邊的姬青青,她還有話沒有問完呢。

“咳咳…咳咳…”拐角處的華麗車辇帷帳中,太子殿下姬夷昌的咳嗽聲再度傳來,聞那聲音,是幾乎要将肺腑咳出的程度。

“咳…咳咳…咳…周凜!一點…一點小事都辦不好!那個渾身血腥臭的厮,給孤趕回屋沒有?!”

那位病重羸弱的太子罵起人來倒是中氣十足,但罵完過後,他便咳得越發厲害了。

公子簡公子丹等人憂心忡忡地跪伏着,生怕這位主一個不慎咳得岔了氣,他倆可就腦袋不保了。

姒思闕則遏制不住眼裏的怒火,握着瓷瓶抖了幾抖,終究還是把怒火壓制下去了。

雖然她實在是很想說,殿下您身份高貴就連鼻子也高貴,可以不要常來僻陋酸臭的業巷逛,省得自己找難受,何況今天還是您的大日子呢。

思闕轉身扶起阿雲回屋,姬青青在她進院的一霎忙跑來拉住她,在她耳邊輕輕道:

“公子!您安心吧,您父母親只是割了塊肉,性命無虞。大醫也給包紮過了。我父王感念楚王楚後割肉獻祭之舉,已經同意履行約定,擇日送你們回國了。”

思闕愣了一下,黯淡的桃花眸又一點一點燃亮起來,随即鞠身朝姬青青一拜。

公子闕回了屋,太子昌從層層的帷幔中露出修長蒼白,但骨節分明的手,朝寺人周凜招了招手,周凜畢恭畢敬地過去了。

“周凜,剛才率甲士來此地鬥毆的,可是信陵君和張永侯之子?”

太子殿下稍稍捋順口氣,聲音陰寒道。

“回禀殿下,正是。”

“把那小子眼睛打腫了?”

太子殿下突然把話拐到楚國質子身上,周凜渾身一僵,自知此事不是将簡和丹兩個公子打一頓驅逐出去那麽簡單了。

“殿下的意思是?”

“張永侯此人包藏禍心已久,蟄伏在朝中的人員是時候揪出來了。至于信陵君…咳咳咳咳咳…”太子劇烈咳嗽了一通後,并不需回話地道:“公子簡剛才…剛才哪只手揍那家夥的?右手是吧…”

周凜掬下身子去,細細聽憑太子殿下差遣。

姒思闕回屋之後就把院門屋門關得嚴嚴實實的,一來是免得自個身上血腥臭“醺”着了院外高貴的太子殿下,被太子殿下責難,二來則是,阿雲和自己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磕傷淤傷,實在不便讓人瞧了去。

姒思闕躺在草席上,現下情緒平穩下來後,眼睛一圈處的疼痛讓她龇着牙差點忍耐不住。

阿雲垂散着髻發,身上已經披回了一件自己洗得陳舊和布滿補丁的衣裳,捧着從屋裏一個破木匣處找來的破陶罐過來。

阿雲愁眉道:“公子,您當真不用太子殿下給的傷藥嗎?奴雖然見識少,但瞧那藥的色澤勻稱亮澤,氣味幽淡芬芳,斷估是極好的傷藥啊。”

姒思闕掰落了肩頭一點衣物,露出細膩瑩白卻帶青紫淤痕的肩頭,接過阿雲手中氣味刺鼻的陶罐傷藥,揮揮手示意不用她伺候,道:“太子殿下不妥我已久,他又如何能好心贈我上好的傷藥?若不是方才那情況不允許我推托,我倒真不想接的。他這人一向陰險,誰知他是不是設了局害我啊。”

恰在阿雲屈身要退下處理自個的傷勢時,關閉了門窗的院外突然傳來一陣鬼哭狼嚎的喊叫,直教那根基頗淺的泥頭牆根抖了幾抖。

阿雲心有餘悸地目光朝向門戶處,道:“公子…外頭…”

姒思闕嗤了一聲,徑直埋頭往自己白玉般細膩的身子上塗抹花花綠綠的劣質藥膏,不以為然道:“想來不過是簡、丹那兩猴子不知好歹惹惱高貴無上的太子殿下了呗,這麽說來,幸虧我倆識時務跑得快,不然若是淪為那兩猴子的下場,那真真是可憐了,啧啧!”

“對啊,”阿雲聽着院外越發慘厲的哭叫,附和道,“尤其是,公子您不是即将要回楚國了嗎?您會帶上阿雲吧?”

姒思闕點點頭,“那當然了!阿雲你可是我好姐姐啊,不是你,我早就餓死了。”

說着,她又站起身走到角落邊一個上了鏽鎖的舊木匣,環手溫情地摟了摟,裏頭裝着的東西是即便要餓死了也不能拿來換物的東西。

“不僅要帶上你,這些物什是我替朗兒張羅了好些年頭的,若不是那只戰鬥佛雞不經養,還留待至今,就能一同帶回去給朗兒一個驚喜了。”

思闕慢慢憶起兒時姐弟倆那些溫暖的記憶,楚國,楚宮…都過去太久太久了。

“回去以後,公子可千萬別把奴當姐姐了,公子身份尊崇,可莫要叫外邊的人笑話。”這時阿雲處理完自己的傷,咧嘴笑得像個小姑娘似得走過來,在主子身邊跪下,深深伏身下去,捧起主子的衣角輕吻起來。

這是作為奴隸給主人表達歡喜和絕對忠心的表現。

思闕摸了摸阿雲的臉,便是回應她了。

外面那群甲士全被削了職毒打一通,沒打死的就留下來充作奴隸,公子簡和公子丹也被揍得面腫如蜂蟄,眼睛都差點睜不開了。

華貴的百寶鳳毛辇車裏,紗幔裏頭藏着的那個暗黑的身影,一直随着板子将衆人毒打的節奏咳個沒完。

姬青青瑟縮在牆角,沒敢正眼看眼前血肉模糊的慘狀。

她原本得了王父的寵愛,過來漳華臺參加兄長的生辰宴趁熱鬧的。宴後參觀兄長的華容宮,走到宮闕後方圍牆的時候,不知怎地懷裏的狗子就突然跑出了宮臺,一路讓她追逐着來了這個偏僻的巷子裏。

然後她在那樣破敗的巷子院門前,竟能邂逅那樣豐神俊朗的出色郎君,更讓她意想不到的是,那群人怎地就對那樣美好的郎君動手,緊接着,她那位本該在前闕華麗的宮室裏受人供奉的太子兄長,怎地就纾尊降貴來到這種腌臜的巷子,還一出手就殘忍不堪。

百寶鳳毛辇車裏的人漸漸停止了咳嗽,朝縮在角落的姬青青招了招手。

姬青青咽了咽沫,有些忐忑地抱着白白走前去,這位兄長因常年身體不适,即便是今日的生辰宴,她也不曾在宴中得窺他的蹤影,沒想到來了此地竟能碰見。

“這位妹妹,是戚姬之女?”

姬青青愣了愣,這位兄長的聲音如青銅鐵器般铿锵,又如玉石相擊般磁性而動聽,令她不由地就想往紗幔裏頭一窺哥哥的模樣。

“你可怨兄長把你未來夫婿給打了?”

未來夫婿…

青青不由地朝身後那個被打得牙齒都缺了幾齒,眼睛腫得眯成一道縫,渾身血污的公子簡看了看。

最近王父的确曾跟她提過,要将她配給一個出色的郎君,但她沒想到…

青青回神,想起破落院裏那位風姿卓越的楚國公子,堅定不移地搖了搖頭:

“不,方才這些人仗勢欺人,兄長打得好。”

太子的生辰宴後沒過幾天,張永侯被指出私營朝中衆臣,一衆臣屬和張永侯一族被抄家發配,至于那向來一心忠君的信陵君,則因為兒子在宮臺企圖對六公主不軌,被削職抄家,兒子也被判車裂之刑。

後來愛子如命的信陵君求到齊王殿前,向來身體羸弱上朝都沒能見上幾面的太子殿下卻突然出現,眼見齊王已經快要答應将公子簡從輕發落了,太子硬是要來摻和了一把。

結果談妥的條件是,公子簡性命可以留着,但那條曾碰過六公主的右臂必須截斬,而且,随之交換的代價便是,須得信陵君一族全族的族人都跟着公子簡賠上一條右臂。

信陵君為了那唯一傳宗的親兒性命,只得咬牙答應。

不過如此一來,雖則那公子簡性命留下,但賠上的卻是自己和全族人的右臂,加之在他往後的日子裏,帶着族人的怨憤過活,少了族人的幫扶,信陵君一家就算是毀了。

周凜深知太子殿下早就暗地裏多留意張永侯等人的行舉了,只是總覺得太子此次一行未免倉猝太過,而且他并沒有想到,行當還算無害的信陵君所得的處罰竟然比張永侯嚴重多了。

周凜哀嘆口氣捧着狀書竹簡路過業巷,不由對那幽深破落的巷子口多看了幾眼。

他怎地覺得…殿下有些公報私仇,刻意維護楚國質子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