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別光告訴她:姒思朗已經發現她躲藏在齊國境內, 已經下定了決心伐齊了。

其實這些年來紀別光一直知道她藏身在何方,之所以一直不來找她,也是因為怕被姒思朗發現。

這回偷偷越過邊境來齊地找她, 也是到了不得已的地步了。

姒思闕這些年來, 除了王父仙逝曾偷偷回楚地,離遠地看過一回後, 就再也沒有踏足過楚地邊境一步了。

她不願意被弟弟找回去,一旦被找回去了,如今已然當上楚王的弟弟一定會想方設法将她留在自己身邊。

她不想以紅顏禍水的身份留在楚地,便只好帶着風兒離鄉背井。

只是,沒有想到自己連最後的藏身之處都成了齊國的領域而已。

現下弟弟知道她躲在齊地都這樣了, 要是被他知道她又跟姬夷昌糾葛上了,豈非更加天下大亂?

她得想個法子,是時候遠離姬夷昌了…

夜裏姬夷昌在屋子外頭架着一個大火架,給母子二人烤着今天進林子獵得的山雞,帶着肉香的煙熏味溢滿了四周, 思闕撐着頭一動不動地看着姬夷昌, 不發一言。

篝火下, 當年那個善于僞裝病嬌的男人, 現下身材已經出落得越發雄壯矯健,他在篝火下工作惹得把外衣脫掉, 露出了臂膀處赫赫入目的陳舊傷痕。

那些, 應該便是他這些年身經百戰, 骁勇奮戰而烙下的痕跡了。

除了傷痕之外,左臂處還有一個顏色依舊鮮豔的新月狀胎痣。她記得姬夷昌以前很介意自己這道胎痣,輕易不肯在她面前露出的。而她還是後來才知道,原來他這道胎痣恰好和晉國國君手裏奴隸的烙印一樣, 就像是個天生生下來就是奴隸命的人一樣。

再再後來,她還是從紀別光口裏得知,原來姬夷昌真正的生母果真是個奴隸,所以姬夷昌其實身上流着的是奴隸的血統,晉國國君先前也是揪着這一點,再次将姬夷昌推至了極度艱險的位置。

要想啊,齊國那幫自視血統高貴的貴族,又怎麽可能容許一個血統低賤的賤奴之子當他們的王。

可如今他就這麽大大方方地捋起袖子,全然無視那胎痣的裸.露,給她母子二人忙前忙後地架火爐、烤炙肉,抽出小匕割分烤好的肉。

姒思闕盯了盯他手上的小匕,又默默地從身上摸出他當年遺落下的那把天栾匕。

姬夷昌朝那短匕掃了一眼,遞給她一只烤得香嫩的雞腿。

“這東西原來在你這裏啊。”他狀似毫不經心地說道。

姒思闕見他不怎麽在乎,咬了一口雞腿肉,把玩着手中匕道:“你知道當年這刀是從我弟弟身上□□的嗎?”

姬夷昌聽了依舊毫無反應,繼續切割着另外一邊的大雞腿。

風兒眼睛灼灼地盯緊了那雞腿。

姒思闕見果然不能挑起他情緒,遂垂下眼睑繼續低頭啃食着雞腿,一邊道:“當年你把我弟弟刺傷了,我以為你下一步要來抓我,脅迫楚國替你做事。”

思闕幽幽地說完,繼續默不作聲地啃咬雞腿。

風兒一會兒盯盯母親手裏吃到一半的大肥雞腿,一會兒又盯盯師父繼續遞給母親的另外一只大肥雞腿,眼睛深處閃現了一絲失望。

姒思闕陷入思想的博弈中,沒有留意到兒子的舉動,無意識地接過姬夷昌遞來的另外一只雞腿,左一口右一口心不在焉地吃起來。

風兒轉回了目光視線,乖巧地圈着膝蓋坐在原地,但微微耷拉的眼皮還是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我沒有刺他,那刀是我給他防身用的,我趕到的時候,你已經不見了,我找了你很久。”

姬夷昌語氣平淡地說完,姒思闕眸裏閃出一絲亮光,猛地擡頭與姬夷昌的目光交接。

果然!

果然他并不曾傷害過她的親人,以姬夷昌如今的地位,是不會屑以撒這個謊的。

所以…果真是如她所想的那樣,只是弟弟為了逼她回國而施的苦肉計!

但是,後半句“我找了你很久”,竟然就被他用這麽輕描淡寫的口吻說出來,她聽了有些不是滋味。

她深知他這些年找她找得可苦了,豈止是一句“找了你很久”就能涵蓋的?

姒思闕吃着雞腿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她意識到自己又開始心軟了,這樣子的話,勢必會引燃這兩國最尊貴的男人因她而戰的導火線。

風兒默默地坐在篝火旁,呼吸着間或飄來的肉香,隐忍地吞了口涎末。

然後,姬夷昌已經将兩只雞翅膀割下來遞到了他面前。

小娃兒驚喜地一下子擡起了頭。

“風兒,當男子的要好好保護好身邊的人,努力給身邊的人謀幸福,這才是身為一個強者應該做的。”

姬夷昌說着,又伸出自己的衣袖給風兒擦嘴。

風兒用力地點了點頭,把另外一只雞翅塞進了思闕的手裏,然後對姬夷昌道:“嗯!師父!風兒知道的,以後有雞腿會先給母親吃!風兒是男人,就該保護母親!”

見兒子拍着胸口,一雙黑眸神采奕奕,思闕停了下來,發現自己手邊已經有兩只雞腿,一只完整的雞翅,又瞧了瞧兒子手邊那只瘦弱得可憐的雞翅,頓覺有些不好意思,遂将自己手裏的雞腿遞到兒子嘴邊,笑着道:

“這麽懂事,來,嘗口雞腿!”

思闕笑盈盈地看着風兒,風兒笑得很開懷,只輕輕咬了一小口,唯恐多咬,然後大聲地誇贊師父的雞烤得香。

後來姬夷昌又陸續将雞骨架上的肉撕出來,分給母子二人,他只吃剩下的脖子和雞爪,還有母子二人吃飽了剩下來的。

吃飽了的小娃兒頭枕在母親膝蓋上,笑容一直都沒消失,直到困得睡着了,臉上還揚着笑意。

今夜山上的星子格外璀璨,看一會兒就覺得人已經深陷其中,巴不得每天每夜都能與當下的人一起度過。

姒思闕一會兒摸摸枕在她膝腿處的小娃娃的頭,一會兒看看不遠處正在收拾殘局,清掃雞骨頭的姬夷昌,胸口突然湧出一絲酸澀。

要是天天年年都能像這幾天裏這麽過,那該多好呀。

“姬夷昌…”

思闕輕輕地喚着。

姬夷昌聽見她喊,立刻就停下了手邊的動作,擱下掃帚來到了她身邊。

“夜裏漸涼,可是冷了?”

不知怎地,她覺得姬夷昌低沉的聲音聽起來很溫柔,他解下自己的衣袍替她和風兒披上的動作,也格外迷人,讓她差點移不開目光。

“姬夷昌,你回去吧。”姒思闕最後還是狠下心來,打算跟他徹底割裂。

“回去吧,別再來叨擾我母子倆的生活了。這些日子你留在這裏,我…”

“我真的是受夠了!”

姒思闕強逼着自己,用最傷人最冷漠的語氣跟他說,縮在袖子裏的指尖幾乎要将掌心抓出一道道血痕。

膝腿上的娃兒在睡夢中輕笑着喃喃了一句就又翻過小身子來繼續睡,似乎是夢見今天和姬夷昌一起愉快的事情了。

姬夷昌立在原地,看着此時正面向着他的風兒的睡顏,表情無甚變化道:

“我想聽你說一句話。”

姒思闕愣了愣,随即又抓起地上吃剩的雞骨頭朝他扔去,雞骨頭砸得他滿頭滿臉,他依舊不動一動。

姒思闕冷道:“想聽什麽話我這裏沒有!你是齊王,你回齊宮以後,想找什麽人給你說什麽話都行!反正…反正我厭惡你至極,你最好趕緊消失在我眼前,越快越好!!”

姬夷昌悄悄地往前一步,就又被姒思闕抓着一捧雞骨頭砸了滿臉,他一直往前她就一直砸,直到他已經走到她跟前,伸手緊攥住她抓雞骨頭的手腕。

“別砸了,離得這麽近,掉落會砸到風兒的。”姬夷昌此時臉上都沾染了雞骨頭上的油跡,沾在臉上斑斑駁駁的,還有一些被鋒利骨頭劃破的口子。

“你…”姒思闕被他緊握住手腕,動不了,又怕一用力會驚動膝腿上的娃娃,只能用憤懑的眼神瞪着他,胸膛上下起伏着。

是這個眼神,姬夷昌不知道多熟悉她這個針鋒相對的眼神了。自小時候起,他就時常跑去故意惹惱她,就為了惹來她這個眼神。

他希望她心裏能有他的位置,哪怕是惱忿的時候想起他也行。

“你跟風兒說過,他的父親是塊堅硬的石頭,能補青天,你說他父親一直站在天邊用自己的身體替你們扛下一片天地,給你們帶來安逸的生活。”

姬夷昌一字一句地說着。

姒思闕聽着他的話,眼神一時間不知道往哪擱,可是她現在意志必須要堅硬,不能因為他一兩句話就敗退下來。

“我那是騙他的!”姒思闕倔強道:“誰希望自己的母親心裏恨着自己的父親?我是想讓孩子心裏好過而已!”

“是嗎,”姬夷昌語氣淡淡的,眼神也淡淡地掠過她,“可是風兒說,他母親提起父親的時候,表情是很溫柔的,難道這也是裝的?”

姒思闕語窒,氣勢減弱下來,犟硬道:“當、當然。”

姬夷昌輕嘆一口氣,蹲下來,伸手輕輕撫摸着思闕的臉頰。

姒思闕被他觸碰到臉頰,心跳加速,臉頰發熱,身體快要不受控制敗露了,她只得死命将頭扭過一旁,躲避他的接觸。

姬夷昌這幾天其實已經接到線報了,姒思朗這人,這些年越發豪橫,竟然與周邊的異族結連上了,甚至已經暗中操控着民間一些不服齊王一統七國的叛亂分子,企圖要掰倒他。

雖然他沒有意願強收複楚國,但形勢擺在這裏,楚國是不可能啥也不做坐以待斃的。

加上南越人一直對他奪去穗城的事耿耿于懷,正南面有南越人,西南面有夷族的人,北面又有強悍的犬戎族和熊奴族人,這些姬夷昌時刻都不能掉以輕心。

一旦楚國結連外族來攻打華夏族內部,勢必會令他們這個中原的大族嚴重受挫。

他為着此事,也深知自己是時候回去處理了,只是沒想到姒思闕會先一步提出讓他離開,還要用這種徹底割裂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