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闕抿了抿唇, 表情有些不自然起來。
“夫人是不是,還在為當年大王刺公子思朗的事情耿耿于懷?”阿雲又問。
“不。”思闕搖了搖頭,“當年的事情, 我想未必如朗兒所說的, 那時候我也太急躁了,被當時的一些情緒蒙蔽了理智, 事後從許多人口中,慢慢地,自己仿佛就能拼湊出一個真相了。”
“當時,”思闕吸了吸口氣道,“很有可能就是朗兒想讓我趕緊跟他回國, 為了讓我相信而做出的苦肉計。”
阿雲聽完驚到了。
“您是說…當時公子思朗被刺的那一刀…那、那龐先生呢?他可是為此斷了一臂啊!就算是用苦肉計,真的有必要如此犧牲嗎?夫人您真的已經查出真相有證據了?那也太可怕了…”
“不,”思闕搖搖頭,雙手捧起一碗茶湯抿了口,“我沒有證據證明, 也不願再糾結當年的事了, 那只是我自己的猜測。”
“既然夫人不是因為恨大王這個, 那又是為什麽要躲着大王, 不回到大王身邊呢?”阿雲繼續問道。
“那是因為…”思闕嘆息道:“他們一個是我的弟弟,另一個, 是…”
思闕停頓了好一會兒, 才繼續道:“是我心悅之人。我不願意…不願意他們為了我而為難。”
阿雲惆悵地看着思闕, 默然點了點頭表示懂了。
如今中原之土已經大部分為齊國的領地,就只剩下楚王姒思朗帶領着二十萬的兵馬茍延殘喘地一再從郢都以北退至最南面。這一兩年來,雖然雙方看似河水不犯井水,姬夷昌也不會故意去找姒思朗的麻煩, 但姒思朗暗中集結坊間一些不滿意齊王的人,偷偷做下了多少事情,姬夷昌又如何不知道。
如果這時候姒思闕回到姬夷昌身邊了,姒思朗勢必會不顧傷亡,與姬夷昌硬碰。
雖說姒思朗所擁的二十萬兵馬和大齊如今坐擁的一百萬兵馬相比,實在不堪一擊。但如今楚國退守的那片土地相當敏感,乃結連着西南面種族兇悍的夷族,要是姬夷昌端了楚國巢穴的話,說不定還得和夷族來一場大戰。
經過了掃平六國的戰役後,如今大一統的齊國亟需休養生息,不好再起戰了。所以在姒思朗不主動惹事的情況下,姬夷昌也不會貿然去動他。
“你明白就好,現在這個樣子,只要能維持着現下的平靜和安穩,于齊國于楚國于天下人而言,都是一件幸事。我就不去當那顆擾亂平靜的小石子了。”思闕道。
“那…夫人您就忍心看着大王一直冥頑不靈大海撈針地找您,您就忍心看他孑然一身孤獨終老了嗎?實、實不相瞞,夫人,前不久,大王身邊的周凜周大人找上阿雲了。”
“你可有對他說什麽?”思闕緊張起來道。
阿雲搖了搖頭,“阿雲是夫人的人,只要夫人不答應,阿雲死都不會出賣您的。只是…只是聽周大人說的,阿雲有些于心不忍。”
思闕長吸一口氣,緩了一會,才将目光別過一邊,幽幽地問:“周大人他…說什麽了?”
“周大人說,大王自打七年前夫人于窯洞失蹤之後起,不管是打仗征戰,還是一統之後政事的處理,都占用一天內大部分的時間,他幾乎連覺也不睡,只有當實在累了倦了,才眯幾刻鐘,就又起來了。”
周凜當時找到阿雲的時候,堂堂一個高品內侍官,竟然是在區區一個校尉夫人跟前跪着求着說話的。
周凜哭訴着過往那一切:“大王他不是不想睡的,而是怕睡着了,就又會夢見夫人被劫持、被用劍刃指着脖子,被人一刀一刀捅穿心口的畫面。一日沒有找到夫人的下落,大王他一刻鐘神經都不能放松下來,他害怕那些夢中的事情真的會發生,他接受不了…”
“雲夫人你知道,大王他多久沒有睡過安穩的一覺了嗎?七年了!自打夫人走後,七年也沒有好好睡好過一覺!”周凜當時雙眼都赤紅了,大片大片的淚水濕透了他的官袍。
“雲夫人,你當真是不知道夫人下落的話,好歹也讓我們大王知道一下夫人她現在可安好呀!你別看大王如今一統了七國,看像是什麽都有了,但其實,我心裏最清楚,那些其實都只是負壓在大王肩上,是大王不得不負責到底的責任,卻從來也不是大王想要的。”
“大王由始至終,想要的只是夫人而已。”
聽阿雲說完,思闕已經攥緊了拳頭,擡頭克制住不讓淚水淌下。
“周大人還說,六年前周大司馬曾經給大王剛出生的孩兒送了一個赤砂陶埙,大王時至今日依舊日夜把它帶在身上。而且…大王如今帶小孩挺有一套的,上回永成君家中生了個小兒,出生時不知被什麽吓着了,哭得一直沒停過,後來大王過去抱着哄了一哄,立馬就好了。”
阿雲見她難過得快要哭出來,連忙又挑了一些逸事來說。
聽到這個,思闕終于把淚水憋了回去,用手擦了擦臉頰的濕意把臉轉過來,看像饒有興味似得,擠出一點微笑道:“他?他那個冷冰冰的臉孔不把孩子吓哭就好了,能哄好嗎?”
阿雲點了點頭,“周大人說,自打六年前有一次似乎得到您産子的消息,之後大王就輪着去那些家中有嬰孩的大臣家裏,學着和小嬰孩相處,學着哄孩子呢。”
“頭一年的時候,大王從楚國回來,又一次失去了您的消息,那段時間,家中有小孩的大臣都吓得趕緊把孩兒遠送呢。因為大王那張臉太可怕了。起初大王連抱孩子都抱不好,吓得那些小孩夜裏都止不了啼,但是後來,大王竟然慢慢地,就比婦人抱得還上手了。”
思闕突然回想起以前,姬夷昌是最讨厭那些看起來軟綿綿、柔弱又嬌脆的東西了,比如小兔小雞,比如小嬰孩,他都會當着那些可愛東西的面前,面無表情地說:“養這等嬌脆的東西,吃了不是更好?”
他就是這種人,給人看上去就是個冷酷嗜血的大惡人。
唯一一次看過他對弱小生靈柔情,是那會兒姬夷昌在她面前行了血腥之事,誤以為思闕因而怕了他,所以就急急忙忙拎了個兔子來,在她面前笨拙又緊張地撫摸兔子。
她記得那兔子可被他吓得夠嗆啊,也不知道那些被他抱着的小嬰孩心裏如何想法了。
他後面竟然能成功哄好小孩子嗎?思闕實在是想象不出來畫面了。
阿雲走後,不知何時躲在屋子裏的風兒從衣箱裏爬了出來:
“母親…”
姒思闕沒想到兒子竟然暗地裏偷聽,吓了一跳。
“母親,風兒的父親,就是齊國大王嗎?”
阿雲如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一個人偷偷上山,如今山腰以及山下那些怪鳥已經将阿雲劃分為“自己人”那部分了。
阿雲每次來都會和思闕說一些朝政的事,以及齊王的事。
有一次阿雲來和思闕說完了事情,思闕笑着舉起手邊的茶盞,意味不明的目光盯着她,道:
“阿雲,你以前對于政事和局勢這些都是一竅不通的,看來周大人挺有能耐的,竟然教會你這麽多?還是說,他其實是事先寫好了說辭,讓你跟着背?”
阿雲聽了,神情立刻變得窘迫起來,腦袋低垂下來眼神不知往哪投放。
她局促不安道:“夫…夫人您說什麽呀,不是說了,那些事是我郎君告訴我的嗎?我…我又怎麽可能…”
思闕嘆息一聲道:“周凜已經知道我在哪了嗎?他想通過你,讓我回去的嗎?”
“夫人!”阿雲高呼起來,連忙跪在了地上:“阿雲沒有出賣您!周大人确實不知道您在哪!只是…大王的那些事情的确是周大人定期寫信簡送到我郎君那,都是郎君念給我聽的!”
思闕盯了跪在地上的阿雲半晌,看着她的眼睛,有些猶豫道:
“那…你可知最近外頭傳的那些事,是真的嗎?”
阿雲擡起了頭。
阿雲知道思闕問的是什麽事,齊國統一了七國,好不容易這些年稍稍安穩些,百姓們生活開始好起來,但如今從舊齊境內臨淄城開始,全面一百零八個都再次征集了重賦役,北築長城六十萬人,南戍五嶺六十萬人,那些服徭役的青壯,大多因繁重的勞務喪生于工程中。
除此以外,坊間還陸續傳來了許多關于齊王的不好的言論。
聞說齊王姬夷昌苛政勞民,還肆意燒毀書籍,焚書坑儒,實乃暴君所為。
思闕現在每每下山去,總會在坊間聽來一些這樣的言說,還有不少大小規模組織起來的抗齊的農民武裝起義。
以姒思闕對以前那個姬夷昌的了解,她認為姬夷昌雖然看着冷血無情,但每每所做之事無一不是為民衆而做的事。
所以她現在倒是想不明白,那些焚書坑儒之事,當真是姬夷昌所為嗎?
“夫人…這些事我聽郎君說過,阿雲擔心自己說得不好,如果夫人真的想知道,就随我到山下找郎君,他會具體解釋給您聽。”
姒思闕最後還是跟着阿雲去了山下,一個校尉的軍事小院裏。
風兒被兩名十來歲的小兵帶到了附近的村莊玩耍去了。
阿雲的夫郎佟校尉看見思闕,給她行了個重禮:
“夫人,經上次一別,屬下終于能再次見到夫人了。”
思闕輕輕擡了擡手,示意他不必再遵循舊時之禮。
“屬下知道,夫人聽到外頭那些言論,必然對大王有所誤會。但是夫人仔細想想,如果大王果然是那等荒淫無道的君主,又怎麽會有這麽多像我等這些願意舍命追随大王的人?”
“可他的确将齊以外六國的書籍給燒毀了,這是事實,甚至還下令将五百八十個儒士坑殺,這是為何?僅僅是因為他們不服他的朝政嗎??”思闕憶起這些日子以來在民衆臉上看到的表情,她對姬夷昌除了産生起失望以外,更多的是不解和氣憤。
“屬下問夫人一句,以夫人對大王的了解,夫人果真覺得事情是這樣嗎?”佟校尉問。
思闕頓了頓,說不出話。
佟校尉舊時守齊宮的時候曾經跟過姬夷昌,對那時候的齊太子姬夷昌還是有比較深的了解的,後來佟校尉為了建功立業,救回自己一家子因得罪權貴而被發配的家人,向姬夷昌請命到前線立功。
結果姬夷昌囑人明裏給他發了冷話,但最後還是答應了他,甚至是後來,佟校尉才得知自己的家人雖然無辜被害,但姬夷昌一直有叮囑邊疆的人不許給他家人苦頭吃,對此佟校尉甚是感激。
不過他這次給齊王說話,也并非因為得了他的這些恩惠,而是坑儒的時候他确實在場,也比其他人更了解事情的真相。
“大王他所坑殺的五百八十名儒士,都是些欺騙坊間百姓,煉制毒丹的方士。”
“那些方士是受南越國指示派來,想要荼毒加害我大齊之士的人,大王他辛苦耗費了大量人力,費心設計了一個個局才抓到的。至于焚燒六國書籍,那是因為大王要統一度量衡,就必須完全廢除別國根深固蒂的舊想法,只能是焚燒書籍。但是,那些書籍也已經被大王命令宮中一百多個儒生連夜複抄,那些複刻本都好好地保存在齊宮中,大王并沒有破壞它們啊。”
“至于修築長城以及五嶺,夫人您覺得,以現今南越之師的兇悍,以及毗鄰西南面整個種族龐大的夷族,要對抗這兩個異族,是耗些人力加緊時間修築長城,還是到時候死傷幾十萬戰士好呢?”
“大王固然也不願意看見百姓服役沉重,但站在高處,大王不得不為一整個大齊的未來綢缪好啊!”
佟校尉說得激烈,雙目都通紅了。
“那…”思闕頓了頓,“他怎麽就這麽傻,讓自己背起那麽大一個黑鍋呢,他這人怎麽能這麽任性,做事從來不替自己想!”
“夫人,”佟校尉擦了擦難得的男兒淚,“大王他從來不會費心為自己辯解,屬下記得他以前曾說過一句話,他說…”
“與其把時間花在無聊的事情上,還不如加緊時間在大洪水來發之前壘好壁壘,他說…他的時間有限,正事以外,他再沒別的閑工夫!”
姬夷昌居然覺得,替自己的事情正名是無聊的事,他夙興夜寐,為了一整個大齊的國運忙得連覺也無法睡多少,抽不出閑工夫給自己正名,倒是有時間天涯海角地找她,有時間去學哄小孩…
姒思闕仿佛已經站在齊宮名正大殿上,看着丹陛之上戴着九旒冕,眼睛熬得赤紅,燃着燈盞深夜在竹簡上刻寫、批閱文書的姬夷昌。
她仿佛看見他身穿一身玄色紋日月星辰的冕服,霸氣盎然地站在石階之上,眉間那道皺褶過深地烙刻在他年輕的眉宇上,他在羊皮卷上随意指下一筆,都得為自己的行為付出龐巨的努力以及漫天遍野的指責。
他既背負着一統河山後大齊未來的運勢,又得承受着世人的唾罵,依舊桀骜不馴,依舊堅持自己最初的選擇。
思闕的淚一滴一滴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