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水滾過所有茶具,複又将今年的新茶置于底部,高溫熱水澆灌,待到茶葉舒展片刻,将雜質,碎末,随水之流倒掉後,從上至下,再次沖泡,致使茶香完全散發後,柔修儀雙手遞與顧惠懿,神色淡雅溫潤:“臣妾這裏還是早秋的大紅袍,自然比不上娘娘宮裏的,望娘娘多多擔待。”

顧惠懿認真啜了一口,只覺湧過一股暖流,十分舒暢,她又細飲了一番,慢慢将茶杯放下,方才回笑道:“柔修儀客氣了,本宮沒有耐性,對茶道一事鮮少上心,每回下人沖泡上來,喝的囫囵吞棗,到覺得糟蹋了好東西。”

“娘娘是有福之人。”柔修儀右手提壺,左手壓着壺蓋,又為顧惠懿斟了一杯。

顧惠懿靜靜注視着眼前這股熱流,溫和笑言道;“宮裏人人皆知修儀是個嗜酒之人,因此,宮裏若有什麽好酒新釀,皇上都會拿出一些給修儀嘗嘗,但今日看來,修儀也是對茶有心得之人。”

“自是比不上對酒的。”柔修儀指尖捏着杯沿,晃了晃邊緣殘餘的茶沫:“這東西,不過也是消遣用的。”

顧惠懿輕嘆一聲,舉眸凝視着緊緊閉合的窗棂,若有所思,半晌,她回過神,悵然道:“沒想到今年這年,是本宮與你一塊過的,可看看這宮裏的氣象,哪裏有半分過年的意思。”

比起顧惠懿心事重重,柔修儀卻半分不放在心上:“前朝後宮一塊發難,就算皇上是鐵人,也該招架不住了。”

顧惠懿勾起一抹苦笑:“抛開什麽民生天意問題,說句私心話,我們是事事凄涼,一年不如一年了。”

“怎麽,娘娘少了那麽強勁的一個對手,竟不開心麽?”柔修儀話裏有話:“現在除了皇後娘娘,後宮裏,自然萬事都以娘娘為尊,若皇上有心,不日娘娘一定會榮升貴妃了,想想,這珍字的封號連着貴字,将來流傳後世,也一定會成為一代佳話。”

顧惠懿撇過來的目光雖然柔和,但話語中卻少不了帶些尖銳:“本宮記得,修儀以往不會如此輕言。”

“的确是臣妾失言。”此時,柔修儀的臉被熱茶暈上了一層熱氣,看上紅潤許多。

顧惠懿又兀自想了些什麽,在擡眼,柔修儀依舊施施然的端坐在那裏,她捏了捏額角,心生疲勞:“罷了,宮裏永遠不缺的是女人,三年又三年,新鮮的血液源源的充進來,可故人……”話停一半,感時傷事卻更深:“其實,本宮只有在你這,才能稍稍的放松下心神,可若是你我相處都緊巴巴的,這宮裏,還有什麽意思?”

柔修儀比顧惠懿入宮更久,雖然往事塵封的年限更加久遠,可一提起這舊日塵煙,她心中也被牽扯出不少傷感。

遙想當年,自己還是爛漫無束的少女,夏日炎熱時,她經常光着腳丫,穿着粗布衣衫,随着父親下河捕魚,她也記得鎮上的鄉親互相都熟絡,每逢新年,隔壁的嬸子總是給她也縫補一件小襖,兩家關系好,嬸子就經常打趣她要她做自個家的兒媳,還有,西頭的老李叔還總是會給每家分點自己家種的果蔬,那種快活,又是這種權勢和尊貴能配得上的?

後來不知怎麽了,家裏突然闖進來一個穿着銀色铠甲的人,那人面相很兇,但是對她,是客客氣氣的,那年的柔修儀雖然年幼,但一見他手中的黃橙橙的卷軸,便了然了,她顧念家中父母,還未等那铠甲人說話,她就先行一步搶先跪下了。

果不其然,對方很滿意。

可是她沒想到——這是一封迎她進宮的旨意。

接進宮的那天,兩排的士兵,氣勢洶湧的将她乘坐華貴無比的轎子圍在中間,她扒開簾子,看着的是一張張熟悉而不同的臉,那時候村鎮中人人皆道她們家祖輩風水好,出了一位天子枕畔的女人,可是她能敏銳的感受到——自己的爹娘寧可不要這份殊榮。

一轉經年,她被當金絲鳥養着,暗無天日,少了自由不說,連生身父母都無緣得見。

他們……也還沒見過天雙。

私念及此,柔修儀胸中郁郁難解,只覺得氣血上沖直入頭腦,她右手五指不自覺握緊杯沿,一口茶仰頭飲下,燙的她舌頭發麻,然後她還是怔怔的望向一處,全然忘記今日是飲茶,不是酗酒。

顧惠懿不知柔修儀情緒為何變化這麽快,正莫名時,有女子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賢妃娘娘,修儀娘娘,奴婢有要事回禀。”

顧惠懿微微浮起贊賞之意:“不急躁,有禮數,是個好丫頭。”

柔修儀這才整理好自己的思緒,慢聲道:“進來說話吧。”

進入視線的,是一位身材中等,模樣清秀的丫頭,她将禮數做的周全,繼而輕聲道:“宮裏剛剛傳來消息,佟佳小主殁了。”

顧惠懿與柔修儀對視一眼,柔修儀到看不出什麽,只吩咐句知道了,倒是顧惠懿眼神詫異,直直念叨着:“佟佳小主……”她越念叨越發覺得耳熟,只是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柔修儀見她迷茫,輕咳了兩句,提醒她:“瞎掉一只眼睛的那位。”

“啊!”顧惠懿輕呼了一聲,這才想起來這麽位人物:“佟佳曉暢,是她,本宮記起來了。”依稀知道,自己好像難為過她,她不解,眼神直盯着那侍女:“多久的事了?”

“還不确定,只是聽說,發現的時候身體已經僵了。”

“是麽。”顧惠懿喃喃道:“本宮還記得,當初在華林,她以死明志的舉動得到了皇上的極大顧念,當時,她那句話怎麽說來着?

臣妾有罪,但臣妾不悔。

柔修儀見顧惠懿若有所思,不禁奇道:“娘娘可是想起了什麽。”

“淑妃她以前……好像跟佟佳曉暢有過節。”顧惠懿依舊在思索當中:“但具體為什麽,本宮還要再想一想。”

柔修儀眸中劃過一絲驚異,那驚異轉瞬即逝,柔修儀見顧惠懿不解,便開口說道:“當初陳大人彈劾佟佳大人,什麽原因臣妾也記不清楚了,總之這一彈劾,佟佳大人從二品降到四品,恩寵也大不如前,但佟佳大人為了表示衷心,皇上例行選秀的時候,也讓自己頗為愛惜的小女佟佳曉暢也參加了這次選秀,佟佳曉暢中選之後,家裏權勢大不如前,自己也要想盡辦法争寵,只是有了這梁子,佟佳曉暢的路也十分艱難,因此在宮裏一直過得也不盡人意罷了,再加上失去那一只眼睛……”

柔修儀沒繼續往下說。

當年後宮除了皇後獨掌大權,德妃和貴妃又繼而身死,這鬥的厲害的,也就是陳涵婧和顧惠懿了,柔修儀還很清楚的記得,也不知那一年佟佳曉暢是不是流年不利,跟淑妃有這般過節,宮裏下人自然見風使舵的欺負她,她每日活在巨大的陰影之下,那時只能投奔顧惠懿,可惜,卻也被顧惠懿無情的拒絕了……

此間種種,顧惠懿記得該比自己更清楚才對,怎麽今時今日看來,顧惠懿像完全忘了這個人存在一樣?難道真的是時間太長了?

那丫頭見倆人反應淡淡,接着又補充了一句:“娘娘,奴婢還聽說,佟佳小主是自缢身亡的!”

“自盡的?”這下子柔修儀不由啧啧稱奇,語氣卻如發現寶物一般驚喜:“沒想到佟佳曉暢如此柔弱,居然性子如此剛烈!”

顧惠懿不明其意的撇了她一眼,但下一刻,自己也跟着明白過來了:“當初她面上為淑妃做事,但心底卻十分怨恨她們陳家一族,想必淑妃一殁,她積壓了多年的怨恨就随之而散了。”顧惠懿微不可察的嘆了嘆:“也是個苦命的孩子。”

柔修儀忍不住在心底翻了下白眼:若不是當年她不肯接納佟佳曉暢,佟佳曉暢又怎會有如此凄涼下場?可是這一想法,很快便在柔修儀心中煙消雲散了——不論是以前的吉嫔,還是……芙嫔,即便她們得到顧惠懿傾力相處,又有哪一個得到好下場了?

算了,宮中女子,哪一個有信心能得善終之果?

茶水填滿,柔修儀右手重執一杯,仰首,再次一飲而盡。

——

“回皇上,這是臣在依如宮外抓到的信鴿,看方向,是往将軍府去的。”南書房內,一位太監半跪在地上,與其他太監不同,他的音色并沒有丁點女性化,不僅沒有,還有一種渾厚的底氣支撐着,而他的後背挺得筆直,雖然穿着太監的衣裳,卻沒半分想讓人輕賤的态度。

對面,黎安的臉色凝重,一支筆總在圈圈寫寫,眼睛也不曾離開片刻,聽到底下人回答,他視線依舊專注于桌案上,只說了句:“承弼,把賢妃的書信拆開,然後挑重點的給朕念出來。”

那名叫承弼的人,內心浮起一些不忍,而後恭恭敬敬的将信封拆開,上下浏覽了一遍。

這封信不長,承弼剛開始看的時候緩緩舒了口氣,但是看到最後,雙目滿是疑慮,他眉峰蹙起,望向黎安,黎安似有所察覺,冷冰冰的說出了一個字:“念。”

承弼答了聲‘是’才緩緩道:“信上前面沒有說什麽特別的,都是詢問家中一些近況,但這信的最後一句,是希望顧将軍調查一下,陳太師府上的情況。”

“嗯?”黎安放下手中的筆,忽然深邃地朝着承弼望過去:“陳明複的情況麽?”

承弼遲疑的點了點頭,自己生出來點不安的感覺;“皇上,那這封信……”

黎安收回目光,嘴角莫名牽出了點奇異的笑容:“這封信,原封不動的放出去,而這太師府嘛……”黎安眸色倏然陰冷,面部沒有任何表情;“你替朕查一查,泗水城快要被人們遺忘的事情,關于賢妃陳年舊事的那些傳聞,你一五一十,都給朕查個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