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闕循着阿雲手指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見鳳儀閣後殿的殿門開啓,侍奴們卻紛紛跪倒了前頭,不敢進內, 殿內黑漆漆的無人來掌燈。

而太子殿下則負手而立, 站在殿階中間的位置,在他身後是一堆挑着箱籠和木匣的寺人和随奴。

看他那樣子似乎是已經站了頗久了, 是沒有得到殿主人的準許,不肯踏足大殿殿門嗎?

周凜站在太子身邊,突然回身一望,驚喜地對太子道:“殿下!夫人回來了!”

姬夷昌回轉過身來,眼裏都是疲色, 看上去真的是堅持站了許久了。

所以在思闕走近過來那下,姬夷昌突然身體發軟,腳下踩空,原本直挺的身體如半截枯枝在枝頭翻落一般,墜下了臺階。

“殿下!!”“殿下!!”

頓時場中大亂, 不少人湧上前想要接住太子, 都被姬夷昌狠戾受傷的眼神唬住:“不許扶孤!孤不是廢物!能站起來!”

然後, 便看見太子殿下在摔倒的下一級臺階上巍巍顫顫地站起, 很快又手腳發軟,險些滾下的時候, 腋下突然架在了一具柔弱的身子上。

是姒思闕看不過眼, 跑前來扶起了他。

“殿下!這有什麽好犟的!不舒服讓人扶着就是, 又沒人因此就覺得殿下沒用!”姒思闕語氣着急中帶了點訓斥的意思。

每每在這種時候,總是最容易戳中姒思闕命門的時候,她總是會想到小時候也同樣要強自卑的弟弟。

那時候弟弟姒思朗也經常因為自己身體病弱,抗拒身邊來伺候的宮人的幫助, 便是在臺階上摔了,也哭着不肯讓人去攙扶一把。

當初與姬夷昌初見面,看見他的帕子挂到枝頭,而他滿眼哀落的眼神時,姒思闕也是這樣。忍不住就上前幫忙了,只是想不到事後會被羞辱而已。

姬夷昌把頭挨靠在姒思闕纖瘦的肩膀上時,唇邊不可遏止地上揚了一下。

這是僞裝自己取悅他的姒思闕不可能有的态度,是出自真誠的、最真實的那個姒思闕的。

“好…孤明白了。”姬夷昌頭埋在她頸項輕嗅着,低沉地出聲。

姒思闕攙扶着他,突然感到有些意外。

她所認識的姬夷昌,似乎不是這麽容易妥協的人,他不是最愛和她鬧別扭嗎?

可當姒思闕意識到,姬夷昌那奸狐貍很可能是在向她使了陰招時,已經太遲了。

因為跟在姬夷昌身後一隊浩浩蕩蕩的宮人,已經把從潛殿搬來的太子的物品,全都擱置好在鳳儀閣了。

姒思闕:“……”

“殿下,妾去您的寝殿等了您一下午,您不是出去辦事了嗎?”姒思闕狐疑道。

“孤是去辦事。”姬夷昌朝周凜招了招手,周凜立馬讓人擡了幾籮筐東西過來。

思闕拿起來一看,全是她年幼在楚宮時讓人去楚地民間搜羅過的玩意兒,有陶泥捏的娃娃,有竹葉編的玩具鸠車,木頭塑的楚倌面具…

看見這些頗有楚地色彩的玩物,姒思闕的思鄉情緒一下子就觸發了出來,周凜又朝後頭招了招手,後方的寺人便緊接着把一簍簍楚國的吃食端了上來。

周凜躬身笑着對姒思闕道:“夫人,這是殿下費盡心思為您準備的,一讓人備好就立馬趕過來鳳儀殿找您,可惜守殿的女奴都說不知道夫人上哪了,殿下見白天惹了夫人不高興,未得夫人允許,也不敢擅自進內,便一直在殿外等着了。”

妃子的寝殿,作夫君一般說來就來了,即便不請自來,那也是作為妃子的無上榮幸。可太子殿下居然怕惹她不高興,就那麽帶着一大幫人守在外頭等了半天,實屬前無古人的寵愛了。

姒思闕撓了撓頭,一時間想不明白太子的這個行舉。

但想起那卷行動密圖,突然就不難理解了。

哦,太子是在讨好她,好借勢行事呢。難怪明明被打了還主動讨好了,也難怪這會兒帶了那麽多她故國的東西,是想觸動她的情懷,下一步,便是勸說她回國辦歸寧宴了吧?

思闕收斂了洞悉的笑,遵循對方意思,輕輕地挨靠在了太子身側。

“殿下,您對妾真好,妾看着這些舊物,突然就很想念故國。”

姒思闕很給面子地鋪好了路,以為太子殿下就會順勢提起歸寧宴的事了。

誰知太子殿下只是擡手摸了摸她側邊的臉頰,輕輕地從她耳垂上摘掉了一些黑紅色的泥。旁邊的周凜觀殿下親昵的舉動,頓覺局促。

他皺了皺眉:“上哪弄的?”

姒思闕盯着太子手邊摘下來的紅豆泥,突然靈光一現,想起了阿紫以前教的路數。

她湊前,櫻桃小口朝他指尖一湊,丁香小舌卷走了他指尖的泥陷,惹得太子指尖一顫,又舔了舔唇道:“下午給殿下做糕點弄的,可惜糕點已經變硬了,殿下一會回去時囑人扔了吧。”

二人間你來我往,明裏過招暗裏洶湧的行為成功逼退了周凜。周凜用大袖掩着面,謹慎地一步步後退着。

“孤今夜不回,明夜不回,以後也不回了。日後,鳳儀閣便是孤的寝殿。”

太子的聲音越漸遠離,周凜正慶幸着成功遁退,正想為二人關好殿門之際,太子突然高聲喊住了他。

“周凜!!”

周凜吓得一個咯噔,差些讓鼻子給門檻磕了。

“殿下,奴…奴在呢…”

“去潛殿,把孤的糕點拿回來。”

那天夜裏姒思闕和姬夷昌,一個在施展渾身解數使勁誘哄,另一個則安之若素,只顧着承受美人恩,一晚上下來累的累壞,樂的也樂上了天,但就是沒能繞到刺殺行動密圖的歸寧宴上。

早上起來,等姬夷昌被齊王一早派來的人召走後,姒思闕才摸着自己發腫發紅的雙唇,深深地陷入了懷疑中:

現到底要到楚國行刺殺的人,是他還是我?明明有好多回都裝作乖順,給足了他機會了,他卻只顧着行荒唐事,正事半點不提???

姒思闕在鳳儀閣裏拉着阿雲她們,揀了太子送的那籮筐裏的玩物出來玩,那些精巧別致的玩意兒,引來鳳儀閣的女官和侍奴們陣陣歡聲,大家都被這些新鮮玩意徹底吸引住了。

阿雲拿了其中一套彩繪的陶娃娃,驚奇道:“公主!您看,這些娃娃做得還真是別致啊,姿态嬌憨,生動有趣,簡直讓人妙趣橫生啊!”

思闕拿來一瞧,盈盈笑道:“竟然連這個都有啊。”

底下的奴侍們一聽,立馬湊上前來七嘴八舌問:“夫人,是什麽啊?怎麽玩兒的?”

之前這些奴侍們已經被楚國的這些民間玩意兒弄得興致盎然,逗得很是開心。都紛紛在思闕跟前嘆道,楚國實乃一個妙不可言的地方,竟會有如此多的好玩之物。

思闕聽了自然高興,楚國這個名字,這些年來已經很少在她耳邊聽人談論了,而且還是如此真心贊頌和帶着熱情向往的語氣。

思闕把精致的陶彩娃娃翻騰過來,又像施展法術一樣,從一個娃娃裏套出兩個、三個、四個…

大家圍衆在她身邊,都看得直愣住了,良久又再度爆發出一陣陣驚嘆聲。

“太妙了!夫人!”“妙啊!妙極了!”“楚國竟會有如此別出心裁的玩意,這這這…都是能人,是能人啊…”…

姒思闕的唇角高高地彎弧起,仿佛她們口中誇贊的“楚國”,便是她自己。

然後又一陣陣心澀心酸。是啊,外頭的人都在指着父親的鼻子說咱們大楚無能,可倘若真是一個無能之國,又怎能在父親舍身隐忍之下,依舊把百姓們庇佑得好好的,把他們庇護在一個暫且安全無戰亂之境,這才能衍産出如此豐富的民生玩意啊…

誰,又敢說父親的不是呢?

旁邊的阿雲見自家主子眼泛淚光,連忙執帕過去,緊張地問:“公主?可是有不适?”

思闕忙笑着搖搖頭,不可否認,即便病太子給她送的這些玩意可能是為了讓她深入龍潭去,但這些玩意物品确實給她帶來非凡意義。

一直到薄暮時分,太子殿下都沒有回宮,卻來了一叢配服整齊的女官和寺人。

女官為首的便是姬馨姑姑。姬馨這次來,是奉齊王旨意來給思闕梳妝的。

齊王在她嫁給太子後幾天都沒有召見,如今突然讓那麽大一群人來接她過去,還盛裝打扮一番,不用想,肯定是場鴻門宴了。

姒思闕坐在妝奁臺前,看着銅鏡中替自己梳妝的肅着臉的姬馨,不禁笑着活絡氛圍道:

“姑姑,我給您講個故事,若您聽了笑了的話,便算我贏,那姑姑便答應我一件小事,但如果姑姑能忍住不笑,便是我輸,思闕便盡自己所能的給姑姑達成三件事,如何?”

姬馨始終肅着臉,眉心處壓着好深一道皺褶,并未停下手裏的活回話。

姒思闕眨了眨眼,卻一個勁兒說開了:“淮河之上有位老先生要坐船渡河,行駛到一半,船身突然就撞上河中央的大岩石了,乘船上的人都吓得張皇失措、驚魂失色的,就唯獨那位老先生安之若素。有位小夥感到不解,就問老先生,姑姑您猜老先生怎麽說?”

姬馨臉上的皺褶如同她肩绶間那只彰顯着威嚴的神獸,一刻不肯松動。

思闕眉目婉轉,笑意盈盈:“結果老先生卻說:有啥好急,于吾何幹呢?莫管它漏水!反正船不是咱們的!”

思闕說完,身後一溜兒忙活着的女官都忍不住掩袖“噗嗤”笑了起來,更有甚者差點被猝不及防的口水給笑嗆了。

姒思闕從容哂笑地從銅鏡處看着始終不肯開懷笑的姬馨姑姑,執手以禮道:

“好了,是思闕輸了。姑姑請開口要求,思闕能辦到的一定盡力而為!”

姬馨姑姑聽完,目光微霧,反而緊緊地握住了思闕的手,微嗔道:“傻孩子!老臣不過是舉手之勞,稍微照看一下楚王楚後罷了,本也是分內事,就值得你拐着彎兒來還情嗎?”

思闕笑笑,顧左右而言他道:“姑姑,思闕沒在開玩笑啊,故事中那老先生看着傻不愣登的,看着很好笑是不是?但我覺得他其實是個聰明人。您想想,在那種時候,最好的做法,不是驚慌失措,使得船加速下沉,而是該像老先生那樣,以不變應萬變,放緩情緒待救。”

姬馨聽了,默了默。敢情太子夫人這是瞧出來她心緒不寧,還盡力想辦法講笑話安撫她呢……

“夫人,老臣想問,若老臣聽了您的笑話笑了,夫人希望老臣替您辦什麽呢?”

思闕笑得輕松道:“哈哈,也不是什麽大事,很簡單的。就是希望姑姑以後也能多笑笑,別太嚴肅臉而已。”

最後,姒思闕準備就緒,就要往姑蘇臺出發之際,姬馨挨靠過來,偷偷往她大袖內的手心間塞了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