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到了面見秀女的清晨,顧惠懿乘較攆趕往栖鳳宮,只見外頭陰郁暗沉的積雲已經懸于天際,無一絲明亮的光線,不知是為了迎合氣氛還是老天爺終于肯降下甘霖,這涼瑟清爽的空氣終于一洗往日悶熱。
通往栖鳳宮的路平坦而漫長,顧惠懿望着四處浮雕瓦刻而成的龍首飛檐,流過的景色盡是些望不見另一面的青牆,較攆徐徐而進,遙見朱漆大門如隐在霧裏,她微微定心,精致的面妝掩去了傷懷,頭上光彩奪目的珠石綴着發絲,頭似千斤,只有沉重。
待落下較攆,以南上前攜了顧惠懿的手,顧惠懿把手搭在她的掌心盈盈下轎,掌事內監用一聲尖細嗓音高聲道:“賢妃娘娘到。
步入內室,清爽恬淡的撲朔而來,褐釉香熏爐內騰起袅袅青煙,顧惠懿步伐沉穩,氣度雍化落座于右邊副位之下,略一擡頭,已見麗妃笑嫣如花的望着自己,她的雙眸如氤氲着水珠,目光卻冷冷的掃過新晉的秀女,顧惠懿偏過頭去,也不願看那些貌美的女子,不想麗妃這時突然出聲輕笑道:“今日來的到早。”
顧惠懿淡淡應道:“不比姐姐勤勉。”
麗妃也不在意,只是素指纖纖端起了茶盞,淺抿一口。
鄒貴人瞧了瞧,言語中帶着關切的意味:“看賢妃娘娘的臉色浮白,可是氣候之故?”
“近來有些嗜睡罷了。”
衆秀女初入宮闱,全部微低着頭,只等中宮之主到來,但這一言兩語入了耳中還是不免好奇起來,有些個膽大的女子輕輕瞟了一眼,眼中滿是失望之色。
這神情微妙,顧惠懿盡收眼底,這反應并不奇怪,想是她們覺得傳聞中賜了‘珍’字的妃子姿色容貌不過爾爾,顧惠懿嘴角忽生一絲譏诮,美如仙女的貴妃都死了,現在要單論美貌,這後宮中還有誰能與麗妃的明豔媲美?
正三三兩兩耳語之時,只見一身明黃突入衆人視線。
衆人深吸口氣,連忙跪下叩拜道:“拜見皇後娘娘,娘娘金安。”
皇後今日拖着長尾宮袍,金絲銀線細細的勾勒出一只直飛雲霄的鳳凰騰滿背部,比起往常略施粉黛,今日她将發絲挽成高髻、頭上戴着金絲八寶攢珠釵,額上綴着鳳喙垂落的一顆紅豔如血的寶石。
皇後眼風輕輕掃了一眼,微笑道:“都起來吧。”
衆人才剛起身,皇後身邊的侍女綠蓉上前一步伸手一引:“請衆小主參見依如宮主,珍賢妃娘娘。”
顧惠懿點頭,道:“都起身吧。”
“謝賢妃娘娘。”
綠蓉又向左一引:“衆小主參見桑儀殿主,麗妃娘娘。”
麗妃身子向前一傾,笑的燦爛:“都是自家姐妹,快請起。”
待秀女一一見禮,比起麗妃語笑顏顏,皇後的面容淩厲不怒自威:“諸位妹妹生在官宦世家,都是品德兼修的女子,這禮、義、廉、恥四個字需得時時刻刻記挂在心,在座的各位侍奉君上,自然同恩同德,萬不可生出嫌隙,若有人意圖擾亂後宮安寧,本宮身為後宮之主,定會重重處之,絕不姑息。”
皇後面色稍霁,又溫言道:“諸位妹妹初到宮廷,必有不适應的地方,若是哪裏不好,下人伺候的不得當也盡可來告訴我。”
衆人連忙斂了心神,屈膝道:“聆聽皇後娘娘教誨。”
正在此時,麗妃嬌笑一聲,十分突兀:“聽聞佟佳府中的二小姐也入了選,被皇上封為寶林,不知是哪位妹妹?”
只見一身櫻粉色宮裝的嬌小女子款款上前,觀其身量要比常人嬌小,容貌也是可人,雖不絕色一言一行皆有着楚楚動人的風韻,她跪地叩首,細聲道:“麗妃娘娘金安。”
皇後眉頭微挑:“妹妹一向不關心這些,今倒是與以往不同。”
“皇後娘娘有所不知,嫔妾入宮前便聽聞佟佳府的二小姐佟佳曉暢是個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以前佟佳伯父造訪時,每每與家父提及這個女兒總是一臉頭疼,幼時也有過幾面之緣,算半個故交吧,不想今日得見,妹妹标致更勝往昔了。”
佟佳寶林雙眼驀然睜大,惶恐道:“星星之光焉敢與日月争輝,娘娘折煞嫔妾了?”
麗妃語音婉轉,疑惑道:“不過是姐妹話家常,妹妹何必如此呢?”
顧惠懿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佟佳曉暢,覺得她倒算是個倔強的孩子,因着佟佳府前一陣在彈劾卻反遭人暗算,把佟佳晉這幾年玩忽職守的罪名羅列出來,皇上震怒但終念在這幾年一直勞苦功高,着把二品官職降為四品,為表忠心穩固家族地位,佟佳晉把女兒積極的送入宮中,只是罪臣子女,怎樣都帶着一層無形的枷鎖束縛,雖然聽起來可憐,可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無端端的惹顧惠懿讨厭。
顧惠懿不自覺含了笑意,慢條斯理的說着:“這曉暢二字意指胸襟開闊,女孩子家用了也當真大氣。”
佟佳曉暢面色一紅,有些窘迫。
“好了,妹妹們剛入宮,有許多不适應的地方,日後姐妹們有許多說話的時候,何必急于一時呢?”語畢,皇後又對着佟佳曉暢溫和笑道:“地上涼,快別跪着了。”
麗妃還欲開口說話,皇後不予理睬只吩咐讓衆人跪安。
諸人退散,只聽皇後叫道:“賢妃妹妹留步。”
顧惠懿腳步一滞,回首當即笑言:“看我這記性,忘了要幫娘娘親手泡壺茶。娘娘可別見怪。”
皇後點頭:“可不是,論起茶來妹妹手藝無人出其右,那茶香可讓我惦念了好長時間,還以為妹妹你忘了呢。”
“娘娘別怪罪就好了。”顧惠懿複又坐回,其餘人多數是年輕女子,自然對茶道不感興趣,滿屋子的莺莺燕燕頓時了無蹤影,皇後擡眼示意,綠容屈膝道:“奴婢告退。”
皇後神情專注的理了理衣袖,也不繞別的圈子:“你今日見這麗妃,意欲何為?”
顧惠懿沉默片刻,緩緩道:“聽聞這佟佳曉暢是罪臣之女,今日看容貌也不甚出衆,能中選已是非比尋常,而麗妃在處處針對她,秀女同屆本就心懷嫉妒怨恨,尤其是麗妃一開始就把她推在風口浪尖,她以後的日子,不會好過。”
皇後閉目,用鼻息輕輕嗅了飄渺而出的青煙,再次睜眼嘴角卻挂着諷刺的笑:“你以為是誰上書彈劾佟佳晉?”
顧惠懿皺眉,疑道:“難不成是……麗妃的父親?”
“不錯。”
“今日觀麗妃态度,似乎說到了一些往年舊事,想是佟佳晉和麗妃的父親尤昊早年交好,本欲同對付一人,但因為什麽原因,反被尤昊擺了一道。”
這些反複無常的事在皇後聽來就像簡單的問今天準備什麽菜式一樣,她從不甚為意:“官場上的事,每每都是龌龊,好官也好,清官也罷,入了這個朝哪有半分清白?倒是你今天何苦也難為她。”
顧惠懿把頭微微偏過去,輕輕道:“最近看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看的多了,惹人厭罷了。”
皇後聞言不由無奈失笑:“只要皇上喜歡,不管什麽樣子都是好的,你已經貴為賢妃,還有什麽理由不大度些?”
聽這話裏不免有語重心長的意味,顧惠懿心中一暖卻也吃味。
到底還是會存了些無謂的氣,皇後看了一眼擱置桌案的瓜果,打趣道:“這是今年新奉的蜜瓜,滋味甘甜,入口清爽,最是消火去憂。”
“娘娘真是取笑我了。”
“不說這個了。”皇後神色變得凝重,緩緩道:“秀女大選,宮中必然有人按捺不住意欲提撥她們,好未自己綢缪後路,這幾日只怕異數頗多……”
女人家是非總是多,顧惠懿重重嘆了口氣:“娘娘所言甚是,單看這幾日也不似往日的風平浪靜了。”
正欲說着,皇後突然蹙眉,猛烈的咳嗽幾聲,顧惠懿大驚連忙上前倒了一杯茶水遞于皇後,關切問:“要不要宣太醫來看看。”
皇後咳嗽逐漸平穩,面容已顯疲憊雙頰潮紅,完全不似剛剛儀态萬千的風姿,她虛弱的擺了擺手,嘆息道:“老毛病了,不礙事。”
“自從娘娘誕下皓軒身體就大不如前了。”
“你不用擔心,只不過是咳嗽而已,老天爺已經待我不薄了。”
顧惠懿目光一黯,頗為感傷。
皇後起身不願多觸及她傷心事,轉而去侍弄窗前開的正歡的水仙,她神情專注放佛在看待極其心愛之物,褪去金貴的護甲,素白的手指婉轉與潔白無暇的水仙融合有難以言喻的靜好之感,顧惠懿一時不忍打擾,再次轉目卻見她背部怒目而睜的鳳凰恍若活着般,翺翔九天,扶搖直上,嗔怒皆是其态,顧惠懿炫目有片刻恍神,她輕輕扶額搖了搖頭,眼前方呈一片清淨。
皇後唇角噙了笑意‘咔嚓’一剪,剪除多餘枝葉:“用不了多久,有些人就如這枝葉一般,再無生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