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娘在廊下候着,淺白在她旁邊坐着繡花,難得的閑暇好時光,兩人的目光看向同一處。

樹下,王爺王妃像小孩子一樣追逐打鬧,王爺繞着樹幹跑,王妃提着裙子在後面追,手裏捏着筆,非要給王爺畫個花臉不可。

起先,他二人在樹下,一個專心練字,一個在旁邊不遠處看書。英娘端過去一疊幹果,王爺放下書,靜靜地開始剝松子,剝好了自己不吃,放在一旁的空盤裏。

王爺剝好了小半盤松子,擡眼看王妃,王妃仍舊專心練字,心無旁骛。

王爺盯着王妃看了許久,王妃毫無察覺,不知怎地,王爺突然抓起一把松子皮扔了過去。

王妃停了手,将松子皮拂到一旁繼續寫字,王爺又扔了一把,不待王妃擡手,又是一把扔了過來,松子皮四零八落地躺在未幹的墨跡上。

王妃惱了,抓起筆就也要去給王爺畫個花臉。

看着兩人跟個孩童似的你追我趕,淺白笑笑,低頭繼續繡花。

臉上從來沒有表情的英娘,唇角也浮起了一絲笑意:“這王府裏總算有點人氣兒了。”

淺白繡完一小朵梅花瓣再擡頭時,王爺已經把王妃按到了樹幹,淺白直直地看着,拉出去的針都忘記收回來。

眼看着兩人越來越近,幾乎快親上了,這邊觀賞區的倆人比樹下那兩人還緊張,連呼吸都忘了。

卻見王妃的手偷偷摸到了王爺的腰間,撓他癢癢,趁王爺松懈,從腋下逃出來了。

淺白收回的手,捶到腿上裝線用的竹筐裏,一聲短嘆。

英娘只是笑笑,去做事了。

每天看王爺王妃打鬧,已經成了英娘和淺白的主要任務,王爺每天有一百種方法把王妃氣得跳腳。

私下裏,英娘連連嘆息,談及王爺,很鐵不成鋼:“王爺就不能好好哄哄娘娘?跟個孩子似的,就知道惹人生氣。”

淺白倒不惱,看着王妃生氣,總比以前在清伯府的時候看着她冷冷清清,沒什麽生氣要好得多,況且每次打鬧完,倆人臉上都是帶着笑,或許王妃也喜歡這般呢。

“嬷嬷崩操心了,我瞧着他倆好着呢。”淺白笑道。

英娘有英娘的憂心,嘆道:“這般下去,幾時才能同房?”

淺白畢竟是娘家人,聽了此話不悅:“那您倒是去問問王爺,成親這麽久了,睡在隔壁是什麽意思?”

倆人一聊到這個話題就争論不休,但談及王爺王妃打鬧,卻都是帶着笑。

轉眼到了中秋,一輪圓月當空,夜風爽朗,宮裏有宮宴,智王換上一身石青色蟒袍,智王妃則頭戴着式樣繁複的各樣金簪步搖,身上穿着厚重的緋紅曳地長裙,二人上了馬車,緩緩向宮門駛去。

馬車上,二人相對而坐,景晞垂眸閉目,似在假寐。沈飛柳見他眉心微皺,知他心情不悅。

進了宮,勢必要繼續扮傻子,演給那群人看,王爺應是因此事郁悶,沈飛柳想去他身邊安慰他倆句,起身時,被裙子絆了腳,猝不及防向前摔去。

正閉目養神的景晞,準确地環住她的腰,把人撈到自己懷裏。

沈飛柳穩住了身形,仰頭看着他,将方才想好的話說出了口:“王爺不必憂心,往日你自宮裏日子不好過,以後不會了,以後去宮裏都有我陪着你,我護着你。”

景晞看着懷裏的人,扶正了那支歪掉的藍寶石流蘇步搖,低頭吻向她的額頭。

他憂心的不是宮裏的那些人,他裝瘋賣傻這麽多年,什麽不堪的事情都做過,應付區區一個宮宴,于他而言,與尋常吃飯沒什麽分別。

他惱的是,要帶上自己的王妃,要在她面前扮傻子,要讓她看到自己最不齒的一面。

偏偏他的王妃還如此貼心地說,以後去宮裏都會陪着他,叫他忍不住想要把她揉進懷裏。

吻了額頭,又貪心地看着她的紅唇。

馬車停在宮門口,沈飛柳從他懷裏掙出,坐在一旁理了理衣裙,車夫打開門,沈飛柳起身往外出,又回頭伸出一只手,柔聲道:“把手給我。”

聲音軟綿誘人,景晞像被蠱惑了一般,把手放在了她的手心,逐漸收攏手指,握住了那嬌軟的柔荑。

下了馬車,沈飛柳在耳邊輕聲道:“有我在,你不必似以前那般。”

陸陸續續有馬車抵達宮門,景晞藏起眸底地笑意,乖乖地跟在沈飛柳身後。

來赴宮宴的皆是皇族貴戚,或是三品以上官員,從許多年前開始,他們習慣了五皇子景晞見人就傻笑的毛病,今日在宮門口遇到,卻奇了。

這傻王爺像個溫順的小狗一樣跟在王妃身後乖乖走路,一雙眼睛目不斜視地看着自家王妃。

官員和貴族們三五成群地議論開來:“倒是奇了,傻子娶了媳婦也能被制的這般服帖。”

“傻子也知道好賴,你也不瞧瞧,智王妃那般樣貌……”

話說到此即可,無須點透,他們身份顯貴,即便有點龌龊的思想,也不會說出太降低身份的話語。

提及智王妃,誰人不知她的風流事,能叫李閣老的孫子和秘府首領兩個人神魂颠倒,為其癡狂,必不是一般長相的女子。

今日一見,那周身清冷的氣質,眉眼間偏又帶着點嬌媚,像冰裏淬着火,平白勾起人想要破冰取火的欲望。

衆人行至大殿,互相寒暄着落了座,上首兩張桌子是給皇後與太子留的,智王景晞作為太子唯一的弟弟,坐在左側首位,沈飛柳挨着他坐下。

宮宴還未開始,桌上擺着果品,景晞似往常一般,不管不顧,直接上手去抓。

沈飛柳攔住他,握着他的手拉了回來,用帕子細細地幫他擦手,勸道:“王爺莫急,想吃什麽,待會兒我喂你。”

看到這一幕的人不在少數,心中不免喟嘆,這傻子真是好福氣。再看向智王妃,又一陣嘆息,這樣的美人兒,嫁給這不解風情的傻子,真是暴殄天物。

但也只是添些遺憾罷了,當時智王妃未嫁,正處于流言的風口浪尖,在座的達官顯貴,誰也不敢去娶了這般女子回家。

外面宦官一聲高呼,皇後與太子步入大殿,一衆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門口,沈飛柳給智王擦了擦唇角,拉着他起身。

皇後向兩邊點頭示意,而後目不斜視上臺階落了座,太子則在經過這一桌時,似有若無地朝智王夫婦這邊掃了一眼。

一篇頌詞詠畢,宮宴開始,樂人奏樂聲起,衆人舉杯相慶,觥籌交錯間,無人在意智王這一桌。

沒人會無聊到來給傻王爺端杯酒,沈飛柳也樂得如此輕松,只需這麽不起眼地熬到宮宴結束,就能回去了。

景晞在她的照料下,漸漸适應了這種不用出醜,只用乖乖吃飯的狀态。

只是她那雙手,惱人的很,膩白細長的手指,給他端茶時會碰到他的手,幫他擦嘴時會挨到他的唇角,替他整理發冠時,指尖便會從額際一直劃到耳後,凡過之處一片酥麻。

偏偏場合不允許,心下被撩撥起了火,他也只能這麽生生受着。

沈飛柳夾起一粒花生送入他的口中,瞧着他看着自己眼眶有些發紅,悄聲道:“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哪裏都不舒服!

酒過三巡,氣氛漸漸松弛,樂師奏着清平樂,舞女穿着粉紫紗裙袅袅娉娉随樂而舞,微醺的人手指在桌上敲着節拍,笑着起身與前來敬酒的人寒暄,整個宴會氣氛剛好。

但也僅僅是氣氛剛好,與往年相比,少了最熱烈的一截。

總有人不由自主地看向左側最安靜的一桌,智王妃把智王這個傻子當嬰兒一般照顧,不給他任何出醜的機會。

往年宮宴最開心的莫過于看智王的表演,工部尚書趙光晃着手裏的酒杯,斜眼看向智王一桌,智王妃膚白唇紅,面色冷淡,但那一汪秋水看向智王時又說不出的媚,這傻子當真是好福氣!

他任工部尚書有十年了,參加的宮宴不在少數,每次宮宴笑聲最多的莫過于智王的表演環節了。

去年中秋宮宴,智王桌上的橘子掉落在地,向前滾去,智王像只狗一樣從桌子底下鑽出來去追橘子,逗得滿場大笑。

那橘子滾到了趙光的腳邊,趙光腳尖一撥,就把橘子踢到了舞女的裙下,他朗聲笑道:“五皇子,你的橘子去那邊了!快鑽進去取來!”

這些年,看智王犯傻,成了許多人宮宴最大的樂趣。

最好笑的一次,莫過于他七歲那年頭一次發瘋,彼時皇上身體還算康健,尚能親自上朝,朝堂上正在議事,七歲的五皇子穿着一身紅裙就闖了進來,臉上不知是誰給畫的紅胭脂,左一坨右一坨,活像戲臺上的老媒婆,一群老臣憋笑憋得滿臉通紅。

五皇子一進門就嚷嚷着說自己是九天玄女,在大殿上鬧了一通。

趙光那時還只是工部侍郎,怕自己笑出聲惹怒龍顏,彎着腰把頭埋得更低些,五皇子繞到他面前,輕松一跳,揪下他的帽子戴在自己頭上,趙光搶奪不及,五皇子轉身就往上首沖去,還要往龍椅上爬,皇上黑着臉讓人把他給押了下去。

而現在,智王被管得乖巧溫順,整個宮宴都無聊透頂。

趙光仰頭,一杯酒飲畢,卻見一名宮女,端着托盤,停在了智王的桌前,那托盤上整齊地疊着一件紅衣。

宮女福身道:“王爺,這是您最喜歡的紅裙,皇後娘娘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