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夷昌回到鹿辇上, 重新坐着辇車往華容宮的方向走,這時周凜飛快地從旁道追上,開始給太子回禀齊王将呂侯作出處置的情況。
姬夷昌順便讓周凜安排晚上姒思闕來他寝宮的事宜。
周凜憂慮地問道:“殿下, 那人要把龐仲運走, 您就打算這麽放了嗎?”
“此人與姒思闕關系不淺,龐仲是把帶毒的利刃, 孤得讓姒思闕替孤去阻止那人和龐仲的關系。”姬夷昌高高地坐在辇車上,昂着首,面上無甚表情道。
“那殿下大可不用留下,殺了不是更省事嗎?”
周凜看了眼這個清冷的主子,太子向來殺伐果決, 這時候卻壓根不懂他心中所想。
“蠢!!”太子罵道:“你是不是認為那人真的只是姒思闕一個落魄了的旁支表妹?如果真是,姒思闕那家夥怎麽會如此緊張?此人肯定與楚宗室大有關聯!”
“楚國隐忍這些年,別人不當回事,但孤認為,其內藏實力不容小觑。而我們卻能從這人手裏出發, 暫時做出一些幹擾。”
周凜還是覺得不太明白, 但他作為太子內侍官, 認為自己只要侍奉好殿下的起居便好, 其餘過于高深的問題,還是交由趙先生吧。
周凜陪笑着就當回應殿下了。
太子卻突然想起了什麽, 再次對周凜命令道:“對了, 周凜, 你立即派人前去封城北城門不遠處的沙丘,找回一個…繪竊曲紋的陶埙。”
“竊曲紋的陶埙…”周凜若有所思,“是不是,就像楚質子以前站牆頭吹的那個?”
姬夷昌高高地坐着車辇不語。
周凜默默會意地笑了笑, 也不再作追問。
姒思闕站在昏黑的木棂窗邊,大聲喊着弟弟的名字,試圖把他喚醒。
過了好一會,姒思朗終于悠悠地醒轉。
思闕又激動又緊張得攥緊窗口的木棱:“朗兒!朗兒!你覺得怎麽樣?到阿姐這邊來,讓姐姐看看你!”
姒思朗渾身像散了架一樣,火辣辣地難受,眯着眼,看見窗戶逆光處出現了阿姐的面容,頓時又想起自己昏死過去之前産生的幻覺,吓得立馬便用身上的枯草把腰下的衣物遮蓋起來。
他感到無比羞愧,已經無顏去見阿姐了。
入夜,姒思闕穿戴整齊,提起了滿滿一簍子食材,托起一盞陶燈,正備出發往華容宮去。
臨分別時,阿雲無比擔憂地道:“公主,據聞經由華容宮後方那幾闕宮室夜裏鬧鬼,而且那段路無人修葺過,泥濘難走,要不奴陪你一塊去?”
思闕笑着搖搖頭,婉拒道:“不用,所有鬼怪其實都怕生人的陽氣!路難走,一人走總好過兩人。”
“那公主…奴怕待會兒您太勞累了,要不奴悄悄做幾樣小點放進食簍裏,一會您就當成自己做好的獻上?”阿雲又道。
思闕摸摸阿雲的臉,安慰她道:“阿雲,你真的不用太擔心,我即将就與太子成婚了,太子那麽讨厭我,竟然答應同我成婚,那就證明我一定有利用的價值,既然如此,那他就一定不會傷我。”
“可是…”阿雲滿臉憂慮,還欲再說,這時,屋外突然雷聲大作,不一會,風裹挾着豆大的玉珠掀動遠處的瓦頂,晾曬在院裏的豆子被雨沖刷開,思闕的裙裾被吹拂得鼓脹起來。
阿雲忙用手遮擋在思闕額前,壓下她的裙裾,拉她回屋。
“公主,如此惡劣的天,您還是別去了!”
“不!那怎麽行?我不去的話,殿下是不會放了岚兒的。”姒思闕堅決道,往屋裏找到了蓑衣鬥笠,打算冒雨前行。
阿雲的臉黯淡了下來,“公主…那個女奴,當真值當公主冒着危險救下?”
思闕剛要毅然往狂風大雨的雨幕跨出的步子縮了回來,好笑道:“阿雲,要是換作是你,我也會去救的。”
“真的嗎?”阿雲單純的小臉亮了起來,半晌,又甩着淚抽泣道:“但…但是…如果換作奴被囚困,奴希望公主別冒險蟄伏,奴…奴不希望公主有事…”
阿雲伸手攥緊思闕的手,眸裏盈盈水光,雙唇抿緊,一看就是在無言地央求着她不要前去。
之前阿雲曾因為誤會她與思朗逃走不要她的事情,誤會過一次。這回見她全心全意擔心着她安危,如若将她的關心置之不顧的話,又恐她傷心。
思闕左右為難,剛要想着怎麽才能讓阿雲這傻子安心下來,那會子功夫,在滂沱如注的雨幕裏,突然隐隐約約出現了一頂華貴的轎辇。
思闕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看錯。這種時候,誰還會坐轎子出來亂晃?況且這漳華臺,不就太子一個主子嘛…
可等一頂寶塔頂型、四周圍軟帷布已然濕透的轎辇出現在她的院前,那幾名擡轎子的寺人全被雨打得濕透,身上衣物胸背緊貼,眼睛都幾乎讓雨水弄得睜不開來。
轎辇後方也跟着一隊服飾整齊、也全被打濕的宮人,周凜從後方舉着一把八寶織金華蓋,他身上倒是半點沒濕,等他迤迤然來到思闕跟前,撐着華蓋過來接她時,思闕和阿雲都被這雨幕中突如其來出現的大陣容吓得呆立在當場。
“殿下方才見天色不大好,特意囑奴前來接公主。”周凜笑眯眯道。
思闕拉着阿雲指了指院前那擡特意用軟帷遮蔽,華蓋為頂的轎辇,半晌笑道:“阿雲,現在不用擔心了?”
阿雲呆愣地點了點頭。
一路上雨勢也是瓢潑,思闕坐在轎辇裏,發現轎內所備物品一應俱全,盛在镂空暖簍中還熱乎的小點、茶水,擦臉擰好的帕子端端正正擺放在方案的木托子上,然後底下的箱籠還有備好更換的衣物,是原備着要是她弄濕了衣服時可以替換用的。
這麽細致周到,就連腳下鋪好的柔軟毯子都想到了,此時思闕脫掉了濕漉的鞋襪,小腳丫舒适地被裹在松軟幹燥的毯子中,左邊是剛脫的濕透的鞋子,右邊是一早備好在轎辇中的幹燥的鞋,思闕心想:這肯定是心細的周凜安排的。
然此刻大雨瓢潑的外頭,衆人抵着激烈的雨勢簇擁着轎辇往前,眼睛都幾乎睜不開,就連打着華蓋傘的周凜也無可避免地被雨水弄濕了透。
虧得太子殿下心細如塵,不然這一路,有夠楚質子好受的。周凜抵着雨勢默默想。
姒思闕的轎辇抵達華容宮太子的寝殿時,雨勢已經停歇,太子也已經熄燈躺下了。
“周大人,那…我今天先回了?”思闕站在太子寝殿外的廊庑下嘆息一聲,攏了攏手中蓋着方巾的竹簍,“殿下睡了,那也吃不了我做的糕點了…”
思闕的話剛落,太子寝殿內突然發出了一聲巨響,那響聲在裏頭發出了回響,似乎鬧出很大動靜的樣子,思闕和周凜齊齊轉頭看向那扇在羸弱火光下冗重暗紅的殿門。
思闕見周凜杵着不動,外頭的侍衛宮人也垂首立着,一副不想聽裏頭聲響的樣子,思闕好奇地轉過頭來,提醒周凜道:“…周大人,殿下他…你不進去看看?”
周凜笑着應是,并且朝她揖身:“那公主…奴讓人護送您回去吧…”
思闕木讷地點了點頭,并且快步地步下了木廊。
太子這裏有些不太對勁,所有人都怪異得很,大概是涉及到什麽機密之事吧。
上回她就似乎得窺了太子一個不得了的秘密,這回無論如何不能沾邊了,不然就只會死得更快,她還要留着命救王父王母呢。
可當她快步從濕漉的有濃濃草腥的側院經過,發現自己似乎把阿雲塞給自己的一包做好的紅豆餡餡料丢了。
一定是剛才走得太匆忙掉了都不知道。
正當思闕糾結着要不要沿路往回去找時,一陣空明幽邃的號角聲似午夜幽魂般在她耳際掠過。
思闕一愣,怔住了。
其實發出的聲音不算很大,但思闕還是分辨得出來了。
那種帶有八十一環銅鎖的角號聲,和尋常的號角聲不同,是他們楚國的瑰寶,存放在楚宮唯一僅存于世的神龍銅角。
相傳吹響這種號角命士卒作戰能大大地增強士氣,目前只有楚宮保存着這唯一用上古龍髓所造的一支神龍銅角。
這銅角怎麽可能在齊宮,還在太子的寝宮出現?
她的母國是不是…
思闕睜得大大的隐在夜色中的美眸閃過無數異色,雨又淅淅瀝瀝交差下起,像她眸間複雜閃現的思緒。很快,她就忘記了要避嫌,忘記要明哲保身,毅然提裙往回跑。
她學聰明了些,知道心急也辦不成事,躲在廊角的地方觀察了好久。
太子殿外守了好些個侍衛和寺人,這該怎麽偷進去呢?
突然,她低頭看見了牆根處一個被搗了,正在紛紛跑出來搬家的黑螞蟻窩。
小時候思闕被教導她樂韻的師父誇贊她天生感受靈性的情絲細膩,這感受靈性情絲細膩的人能夠感受到大千世界中萬物萬靈的情。
這個情指的又是萬物的靈魂。
小時候思闕不但能通過埙聲和各種樂器操控動物的行為,偶帶着思朗到花園玩耍時還曾鬧着玩似的用氣音吸引小螞蟻們前進的軌跡。
姒思闕看着牆根下那窩咬了人皮膚會迅速腫起,痛癢難忍的黑螞蟻,吸了吸氣,決定一試。
值守在殿外木廊上的侍衛已經在此守了許久,得了殿下的旨意後一點也不敢放松。
就在這時,幾個帶頭的侍衛突然聞見了拐廊處有些動靜,便操起了腰間沉重的青銅劍,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往廊角去。
“大人,怎麽了?”有個小寺人奇怪地小聲問。
侍衛長“噓”了一聲,示意他別發出動靜,他作作手勢,示意身後的兩人從另外一邊廊下繞過去,從另外一頭包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