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眉黛長,細柳腰枝袅。

她盈盈而立,眉目澄明的雙眼,悠遠的仿若有種看淡世間,洗盡鉛華的寧靜。

冰明玉潤天然色,凄涼拚作西風客——這首詩的由來正是當時黎安驚豔她這種美所給予的贊揚,又賜予了她一個曼妙的稱號‘芙’

當夜黎安并沒有表露出有多麽的驚喜,只是又吩咐她多吹了兩首曲子,當日黎安嘴角的微妙含笑,她便知這一下足以讓他動情,尤其是此身融情于景,更是為這次的相遇錦上添花。

芙嫔細細思過,把笛橫在唇邊,吹了一首《姑蘇行》,這首曲調餘韻濃厚,婉轉悠揚,是特有的南方情懷。

黎安的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他當時聽着聽着,忽然對顧惠懿說:“她骨子裏的從容有些像你,哀婉更甚,雖然沒有你的剛強,但是比你更透徹,只是少了些人情味罷了。”

顧惠懿黯然怔仲——芙嫔難道不是更像先貴妃麽?只是容顏沒有那般傾城的容顏而已,她想着想着,卻忽然笑了。

——

黎安并沒有要任何人侍寝,只是轉身離去的時候,遲疑的腳步顯得他孤寂的背影在暗香疏影的群梅中有些落寞。

回到了養心殿,立刻召了趙良:“你去打聽打聽芙嫔近日都在做什麽。”

趙良閃過些疑色,躬身退下。

大約一炷香的時間,趙良便匆匆回來,連帶着衣襟上還都帶有涼氣:“回禀皇上,芙嫔小主早上除了按時昏定晨省以外,其餘的時間偶爾會去照看佟佳小主,但近日來一連幾天,芙嫔小主的心情都不大好,總是酉時出門,亥時才回來,她不許旁人跟着,所以具體奴才也不知道小主去了哪。”

黎安徑直略過了芙嫔的問題,微微擡眼,只漫不經心的問道:“佟佳曉暢又出了什麽事情?”

見過了她的遭遇,連趙良的臉上都露出些許不忍之色:“皇上最近都在忙于朝政一事,尚不知佟佳小主壞掉的一只眼睛常常被其他主子拿來開玩笑,對她也是動辄就出言侮辱,內務府的奴才們見風使舵,還暗自克扣了不少份例,甚至奴才聽底下的人說,小主住的地方已經許久沒有可以用的炭了,所以雙手都起了凍瘡,小主好性子,但這些都一一忍下來了,只不過多虧了芙嫔小主。”

趙良在宮中伺候自己這麽多年,黎安從未見他肯為一個妃子說盡了好話,當下便起了詫異之色:“你倒是肯多費這些口舌,向着她說話。”

趙良忙不疊的跪下來,蠟黃色的臉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褶皺:“皇上恕罪,奴才年事已高,怕晚年凄涼,所以前些日子在宮外收了一個義女,奴才也是見那義女可憐,但年齡與小主差不多一般大小,奴才見到佟佳小主備受人欺辱,不禁想起奴才那名義女,這才……”

“行了,你那些故事朕沒興趣聽。”黎安顯然并不為這故事所打動,他口氣依舊淡然:“想必這些事情就算告訴皇後,皇後也只對她們稍作懲戒了?”

趙良恭謙再拜:“皇上聖明。”

黎安疲倦的擡了擡手,聲音裏有些厭惡:“并非朕聖明,只是後宮裏的風氣歷來如此。”他轉念一想,又有些無奈;“佟佳曉暢原本就是罪臣之女,只是,雖然佟佳晉對朕行不忠之事,不過到底也是功大于過,朕也有些對她不住,你明日只給皇後傳一道朕的口谕,若是有人做的太過分,助長了後宮的歪風邪氣,只管嚴懲便是。”

趙良答了聲是,又從門口接過小太監剛剛端來的一杯茶:“皇上,這是鄒貴人幾次三番要奴才給皇上的茶,奴才問過太醫,太醫說這茶裏都是安神的藥材,皇上放心。”

黎安的拇指沿壓着杯蓋,輕輕打開,一股清幽的茶香味伴随着溫熱的霧氣傳遞過來,黎安呼吸一震,淺抿一口,甘甜的香味還殘留在口中:“也算她有心了。”

放下茶盞,黎安忽然道:“對了,你明日一早取朕的彩風玉屏笛來,把它賞給芙嫔。”

——

接連幾夜,芙嫔都得皇上召見,雖沒有鳳鸾春恩車的恩寵,這風聲到底還是透過些什麽耳目一點一點的傳了開來。芙嫔每日亥時便來,若是等着太久,便偶有瞌睡的時候,黎安每次處理完政事見她睡熟也準許她留在養心殿,第二日清晨便起身前往栖鳳宮,黎安沒有寵幸她,只像在觀賞,而芙嫔也沒有刻意求寵,甚至是過多的言語,這種情況一直維持了三天,這無論對于黎安或是其他妃嫔來說,都是罕見少有的情況。

芙嫔的性子,若然比作大海,則激流勇進狂放之餘少些柔緩,若比作河川,涓涓溪流的平穩又太過于緩慢,她最大的好處便是恰如其分的恬靜,靜若幽蘭的她中和了二者的好處,如春日裏的霏雨綿綿。

這天芙嫔實在閑的發悶,觀窗外景致又是深夜了,驀地想起慕園朵朵傲立的紅梅,她心思一動,吩咐宮人取來紙筆,宣紙鋪開,右手執筆,點點墨跡浸透宣紙,她的神情美好而專注,淺淺的笑意浮現在唇角,整個身心也溶于畫卷中,筆尖游走,約莫半個時辰,用筆墨勾勒的梅樹枝幹才粗顯姿态。

一直彎着身子令她有些疲憊,動了動酸澀的腰肢,正見黎安向她走了過來。

芙嫔将筆擱置筆架之上,輕挪小步,拜道;“臣妾給皇上請安。”

許是渭川的事情有了回轉,黎安看起來心情甚佳,伸手扶起了她,目光掠過她,走近桌案上端詳起尚未成型的畫作。

芙嫔溫婉而笑,絲毫沒有她的畫技不精而覺得有半點羞色:“臣妾這點微末之技,不登大雅之堂,皇上見笑了。”

黎安放下畫卷,心中微有觸動:“朕近日來一直在處理渭川一事,倒是常拘得你發悶。”他的目光有些怆然,凝視着她不曾多有接觸的女子,款款大方的姿态與顧惠懿是有三分相似的,想了想,他溫言道;“朕已經讓人備下糕點,你應該……不喜甜食吧,所以,朕着意讓人少放些糖。”

芙嫔微微一怔,眸光裏有着如水般的柔情:“皇上待臣妾有心了。”她含笑的看着黎安,幾番猶豫,終于把話說出了口:“臣妾觀皇上心情甚佳,可是渭川的瘟疫有所抑制了?”

問起這個,黎安果然喜逐顏開:“不錯,常業官居太醫院首,果然沒有讓朕失望,現下找到了瘟疫散播的原因,控制起來要比平常快上許多,雖然還沒有應對的方子,但好在有了突破口,朕也算稍稍松了口氣。”

芙嫔道:“皇上真龍天子,自然得天庇佑。”

但與其同時,黎安似乎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怔了怔片刻,眉毛又擰成了一個結,芙嫔慢慢站在他的身側,疑惑道:“皇上,渭川一事不是有所改善?皇上可又是想起了什麽?”

黎安長嘆了一口氣,緩緩坐下:“朕在想渭川一事,該派誰前去調度?”

渭川畢竟離皇城尚遠,路途跋涉不說,瘟疫又鬧得厲害,此番前去若是幸運自然無虞,若是不幸,很有可能感染瘟疫,所以她也有聽說過文官百般推脫,武将人人自危的消息。

其中呼聲最高的莫過于賢妃的父親,顧天成大将軍,大将軍威名遠揚,戰功彪悍,也不是一味只會動武的粗人,自從大将軍平定南疆宵小之徒的反叛之後,便主動請辭卸去兵權,黎安表面上痛心疾首,再三勸阻,實際上他功高震主,黎安只怕是很欣慰能有這樣的結果。

然而先前賢妃找到她,就像自己說明了這種情況,那即是——黎安不會讓她的父親去渭川控制瘟疫!因為大将軍已不适合在露鋒芒,只不過還缺了可以說服他的理由而已,因是自己家父,賢妃無法多說什麽,說多既是錯,與其引得皇上猜忌,還不如找人代替自己,出奇制勝,方才有振聾發聩的作用。

芙嫔心思轉寰,大致的想法是有,卻不能現出太露端倪,若是讓黎安瞧出她們本就沆瀣一氣,那罪名恐怕就不是所能夠承擔的了,本來話到嘴邊,最後選擇沉默無言。

黎安還是憂心不止:“現在所有文官都說,渭川此行必選一武官作為統帥,一來武官身體康健不易沾染疫病,二來,武官能娴熟自如的運用調度人馬,若真是上蒼不眷顧懷興百姓,也可及時封鎖,以免疫病流竄。話雖如此,可他們如此推脫,朕還是免不了惱怒。”

芙嫔颔首道:“人心向生,也是常情,皇上不必太過生氣,氣壞自個的身子就不好了。”

黎安聞言一笑:“以往見你,原以為你是小女兒姿态,卻不想也有一顆七竅玲珑的心,朕知你不喜與這些事有所牽連,但是,朕說了這麽多,想必你也應有一番自己的見解。”他見芙嫔微有驚恐之色,笑意更深:“不必推辭,朕平日裏總是對着那些男人,你不妨以女子角度幫朕權衡,朕只當聽故事便是。”

再□□卻,以是退卻不得,芙嫔暗暗暗自沉了沉心,只道:“皇上若在武将與文官之間動搖,不如派遣一文官,一武官,相輔相成。”

這種回答在黎安的意料之中,他點點頭,道:“你繼續說。”

“臣妾聽說,佟佳小主的父親以玩忽職守罪從二品降到四品,但是佟佳大人是當朝老臣,此番只當做歷練,一來可測佟佳大人是否真心,二來也可給佟佳大人一次機會,當然,臣妾與佟佳妹妹一向交好,也想為妹妹盡些綿薄之力,但是不論于公于私,臣妾都以為他是出使渭川的最佳人選。”

黎安沉吟片刻,旋即失笑:“朕知你與佟佳曉暢交好,但這私心,朕很喜歡。”

芙嫔見皇上笑意深深便知此種想法應是于他不謀而合,只是女人們的事拿到朝堂雖有不妥,但現下情形,卻是最适用的一種方式,其實若不是賢妃,她跟本就不知曉佟佳曉暢的父親是因為玩忽職守遭人彈劾才落得如此下場,黎安唇角忽收斂了笑意:“佟佳晉的确不錯。”

“至于武官……”芙嫔深吸口氣,緩緩道:“臣妾不懂其他,承蒙皇上看重,臣妾只能從所知武官的年齡和官位出發,依臣妾看,此行雖然兇險棘手,路途跋涉,但說到底不過是一場瘟疫,與興兵打仗的事無半分關系,因此不宜官位太高,大材小用,也不宜年齡太大,容易疾病纏身。”芙嫔笑了笑:“臣妾一介深宮夫人,不過只知烹茶作畫這等閑逸的情趣,這番回答,已是窮盡臣妾的畢生所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