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日黎安探視過吉嫔,順手便賞賜了一道禁足的旨意,不得出宮,也不得任何人前去看望,只不過偶有太醫前去問脈診治,吉嫔的待遇從雲端如堕泥土,詭谲波瀾的變化讓本就多愁善感的女子更生君王枕畔步步驚心的自傷之意。
吉嫔過的好不好,曾不曾受人苛責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只是關于她心心念念愛着的孟雅逸的慘死,會不會一字不落的傳入她的耳中呢?
後宮的權謀算計使得黎安焦慮焦心,前朝又發生了動蕩,據趙良所言,素有‘秦隴鎖鑰,巴蜀咽喉’的渭川爆發時疫,這場時疫來勢迅猛,以致于短短兩周的時間,渭川囊括其中的八個縣已有兩個縣堕入人間地獄,顧惠懿雖沒親眼見過這等天災,但也能想象得到屍骨無人埋葬,哀鴻遍野的慘象。
其實說起渭川,年幼時也聽父親提起過,這地方扼住西北與西南的交通要塞,層巒疊嶂,險峻非常,地處于非常有利的戰争位置,有史以來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在父親眼中,渭川作為一道天然屏障,易守難攻,因此也對它異常重視。聽下人們說,黎安從下朝之後便在南書房議事,從早到晚,只有絡繹不絕的大臣,用膳也是草草了結,想必也是食不知味。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了幾天,直到貳月仲春的那天。
這天約是戌時了,即便最難熬的寒冬已經過去,但貳月的天色依然沉暗的早,冬季猶存的凜冽吹着濯濯暗啞的枯樹,重重疊嶂的隐藏在寂靜凄冷的夜裏,風過之處,單薄的枯枝也會随着擺動,發出‘簌簌’的的聲音,令人聞之心慌,總聯想這後宮戾氣之重的地方,定然潛藏着冤魂。唯有宮人不時提着的小宮燈走過,影影綽綽的燈光才至于整個後宮多了一些人氣和溫暖。
待黎安與最後一個大臣商議過,顧惠懿已在偏殿等了兩個時辰,偏殿裏的炭火燒的很旺盛,火光照在顧惠懿的臉龐上總像浮動着一層正流動的光華,等待的時間過得太漫長,沉珂的睡意襲上心頭,令她不知不覺枕着右臂進入甜香的睡眠。垂立在一側侍奉的小太監見黎安邁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而來,小太監剛想通傳,黎安立即示意噤聲,讓其退下。
凝望着帷幕裏熟睡的身影,睡夢中的顧惠懿面容澄淨,姿态之間端莊安詳,緊閉的雙目垂下細密的睫毛,蹁跹如蝶翼一般,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寧靜安好,他長期勞累的心微微得到舒緩,嘴角忽地綻放出一絲笑意。
也不知何時,顧惠懿悠悠轉醒,有了知覺後只覺得手臂異常麻木,右面的臉頰也被壓得出了紅印子,她動了動手臂,血液滞留的異樣令她眉心一皺,微微擡頭,不想正迎着黎安那道暧昧探究的目光。
顧惠懿臉色一紅:“皇上來了怎麽也不讓人通報一聲。”
黎安忽生一絲狡黠:“看來朕趁你熟睡時,可要多仔細瞧瞧了。”
顧惠懿雖然心下驚喜,但更多的想到近日裏牽扯的事情,卻是苦澀和感傷最先充斥着腦海,物是人非,原以不複往昔了,帝王之情,果然反複無常!這般想着,嘴裏也繞開那個讓她不太适應的話題:“臣妾聽說皇上近日勞心勞累,今日要不要早些歇下?”
“朕還無心休息。”黎安默然半晌,忽然看向顧惠懿:“你難道沒有事情想問朕麽?”
顧惠懿搖了搖頭:“臣妾不敢多舌。”
聽到這種回答,黎安的嘴角噙着游刃有餘的笑意:“既然你能這樣說,想必渭川瘟疫一事你已有所了解。”
“是,不僅如此,臣妾聽說,此事還事關家父。”
黎安的臉色由晴轉陰,不豫之色越發漸濃:“那群文人慣會用說辭來搪塞朕!都是群貪生怕死的窩囊廢!”
顧惠懿知他不快,卻沒料想到他說的這樣直接,本來文人嘛!幾十年動的都是筆杆子,混跡官場也是一張嘴,這等天災需要人治理的時候,不肖怎麽想,他們自然又是退居人後,只是顧惠懿心中稱奇,歷朝歷代都是瘟疫的發生,但短短兩周就使得兩個縣的人幾乎都死絕了,這恐怕是前所未見。
她壓下心中忐忑不安的心,如往常一般道:“太醫院的太醫應該有去看過的,可知這場瘟疫的問題所在?”
黎安說起這場瘟疫的時候,臉色仿佛也帶了一絲不安:“朕派了常業還有他的兩名弟子去看過傷者屍體,據常業所說,這場疫病的的問題來源于家禽,先是家禽無故暴斃,但起初主人根本沒有在意,後來有人無故頭痛眩暈,等到了三四天之後,莫名出現的傷口上會流出黃色膿水,并且呈不斷擴大的趨勢……”
顧惠懿聞言也是一驚,越是深想就越是覺得可怖,早知這瘟疫狠辣,不想毒性竟然大到如此地步,如若稍有沾染恐怕連個全屍都保不齊全,而且聽黎安的意思,常業一行現在都沒有找到可以根治的辦法,倆縣瘟疫不除,那毒性會随着擴散,從而導致其中的災民像逃荒一般原地這場是非之地,到時臨近渭川的四個縣城都會出現人口遷居的現象,到時若有災民禍及旁人,瘟疫難保不會蔓延,難怪他會焦心至此!
只是如此一來……
顧惠懿思索片刻,臉上立刻湧上些柔和的笑容:“皇上,天災絕非一人一朝一夕可阻擋,而且,皇上若真是心裏煩悶,不如讓臣妾陪皇上四處走走。”
黎安是不大理解,目光在顧惠懿上微有疑惑之色:“你既知此瘟疫厲害至此,又曉此事關乎你的父親,以你之慧,朕召你前來之時你定然猜出其中關聯的一二分,怎會不聞不問?”
顧惠懿揚起臉,灼灼的目光正視着黎安的猜疑,她笑了笑,直率而單純:“為臣子,上位君命,下為臣民。”
黎安不免驚豔這種回答,他伸出手臂輕輕将顧惠懿摟如懷中,他的唇火熱,貼在顧惠懿的耳畔,呼吸間吐露的節奏令她渾身一顫,他的語氣是感慨而喟然的:“這個珍字,配你當之無愧。”
當之無愧麽?她心底止不住的在冷笑,在擡起頭與他相視,卻是一張燦若明霞的臉。
黎安在她的額頭深情的印下一吻:“吉嫔實在拂逆,朕的被氣的失去了理智。惠懿,當日,是朕對不住你。”
“怎會?”顧惠懿淺淺而笑,表情依舊很平靜,若是以前,也許她可以比現在更承受這份來之不易的歉意:“是吉嫔妹妹不懂珍惜,換臣妾而言,也是萬般惱怒的,臣妾又怎麽會怪皇上呢?”
黎安把摟着她的手緩緩放下,長眉上揚,朗聲道:“來人,取朕的海龍紫貂來——”
——
慕園的路離南書房很遠,即使趙良再三哀求,黎安也不想有侍衛打擾,最後也只取了兩盞宮燈作為探路之用。夜裏的風還是硬朗的狠,刮在人臉總覺得燥癢難耐,黎安将顧惠懿護在身後,深一腳淺一腳的走着,看向前面的那道人影,有一瞬間,顧惠懿覺得這幾年來從未如今天這般幸福過,便是給予了她‘珍’字的封號也不過爾爾。
夜黑,畢竟還是有照不清楚的地方,偶爾顧惠懿的腳底會踩空險些摔倒,黎安都會轉過身去扶她,指間傳遞的氣息雖然是冰涼的,但于顧惠懿來說,卻是不可多得的溫暖。
無論是什麽樣的女人,都容易被感動,也容易絕望。
還未到慕園,離遠便聽得一陣悠揚的笛音,那笛音隔的太遠,不甚真切的傳入耳中,卻更吊足了黎安的胃口,果不其然,黎安攜過顧惠懿的手向深處走去,腳程也變得輕快起來,與剛剛的那半刻不同而語。慕園的所過之處,皆有細細密密的清香和着雪的清爽撲鼻而來,滿眼映在其中,皆是紅豔滿天的梅。
有史以來,不少文人騷客着大量筆墨描寫梅的豔麗與高潔,但‘梅花香自苦寒來’絕非浪得虛名,顧惠懿凝望久久,心情也跟着愉快起來,尚沉醉在景色之中,黎安突然停了腳步,顧惠懿向着視線的那端望去,只見百梅中的赫然盈盈站着位嬌俏佳人,光看背景,便有其傲雪淩梅的姿色,望之心醉。
從後觀賞她的背影,只見她高挽着發髻,除了斜插的一支碧色的玉簪,未有過多的修飾,遙見一身瑰粉色的雪狐裘衣,茫茫立于百梅其中,襯得她露出的脖頸如羊脂般白嫩,笛音還未停歇,顯然她并沒有發現有人近身,而黎安也像在觀賞一件新奇的寶物一般,雙眼炯炯的盯在那一處,不曾移開過半分。
寂靜的夜裏,無盡綿綿的空靈甚至沁入了心脾,自從宦語雲死後,宮中再也未曾響徹過笛音,顧惠懿雖不懂音律,但也能分辨出兩者的不同,宦語雲的笛音聽着很哀傷,婉轉到極致的曲調像是在悼念着什麽,而眼前的這個人,沒有過多的技巧,幹淨的聲音在這空曠的四周,清清淡淡猶如天籁。
一曲終畢,那人輕輕放下銜在唇角的玉笛。
緩緩轉身,她先是微微驚訝了一下,然後得體的施了一禮:“臣妾見過皇上,見過賢妃娘娘。”
這一種淡薄的知性之美令黎安生出了些許的錯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