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思闕在太子寝宮裏頭和太子單獨待了一天。
周凜在殿外找着寺人打扮的趙程, 細問他關于殿下的事情。
“無需過于擔心,殿下這是習練的一種玄冰天煞的神功,體內功力會受個人意志影響, 從而在某一時期突然大增, 這次是功力大增所進行的第二次蛻變。人會很難受,但熬過去了, 殿下的武力便更強了。”
“第…第二次?”周凜驚道,“莫非第一次是…”
趙程點點頭,“對!上回殿下半夜突然發病,你們也是手忙腳亂的,其實那回就是這神功頭一回在殿□□內蛻變了。”
周凜這下想起來了, 上次殿下半夜睡覺睡到一半,突然就痛苦得渾身打顫,嘴裏口口聲聲就喊着楚質子。周凜沒法,便命人半夜去業巷将楚質子架了過來。
“殿下自幼身子有虧損,小時起便體弱多病, 那時候遇着了我, 我便對殿下說, 想改變這個狀況, 其實不是不可以,但要經受住比生病痛苦數百甚至數千倍的痛苦折磨, 還不一定能成功。”
“殿下後來想也不想, 就請求我将此神功的秘卷給了他。”
“殿下實在是趙某為數不多的, 最敬佩的人之一了。以前習練這種神功的人,不是半途被玄冰氣傷得七髒俱裂,痛苦得自戕而死,便是熬不住莫大的精神折磨。”
“還會遭受精神折磨?”周凜聽得眉頭不禁深鎖。
趙程嘆了口氣, 繼續道:“因為此功乃寒邪入體,寒氣會瞬間入主體內,一點點取代陽氣營運,人的情緒也會變得極度消極、抑郁,嚴重的話簡直讓人生不如死。其實只要邁過最關鍵的幾道檻就好了。”
“難怪殿□□寒如此厲害,明明大熱天還得架火爐了…”周凜若有所思。
這麽說來,原來殿下在他不為意的時候,就悄悄地一個人承受了這麽多?
周凜突然鼻頭有點酸澀。
趙程聽殿裏頭的動靜已經安撫下來,繼而又問周凜:
“這第二次蛻變理應比第一次要痛苦百倍,你們是如何安定住殿下的?”
周凜這時回過神來,輕輕用指尖擦擦眼角,神色凝重道:
“趙先生,奴這麽說出來,興許你又要怪殿下了,但既然你已經知道殿下正遭受着什麽樣的折磨,就不該去怪他呀。”
周凜繼而将太子最後陷入昏迷前囑他追回楚質子,還有對楚質子承諾的話原樣告訴了趙程。
周凜原以為趙程又要痛心疾首怪殿下把全盤計劃打亂。
誰知趙程只是嘆息了一聲,繼而道:
“殿下的情根深種,趙某算是了解到了。其實我早就算到殿下有此一劫了,既然躲不過,我們直面就是了。”
趙程雙手交合,朝周凜一鞠,道:“周大人,那就煩請你轉告殿下,咱們要把這場大婚辦得熱熱鬧鬧、空前盛大。還要邀請別國的使者前來參加。”
周凜頗為意外,驚喜道:“趙先生,你…”
趙程捋了捋袖,微笑道:“你上回不是說過嗎?偶爾,咱們也得照顧一下殿下的心,讓他快樂一些啊。而且…”
“殿下他…”趙程往臺階下走了幾步,擡頭望天,“殿下他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值得咱們誓死效忠。”
趙程回想起太子殿下面無表情,卻偷偷将他思憶家人的悲痛窺在眼裏,把他日日夜夜惦記着對龐仲當年對他的的恥辱看在眼裏。殿下他沒有能力、也沒有辦法叫死人複活,但是,當年他被龐仲一只腳踩翻在地的恥辱,他卻能暫且先替他報了。
想起剛才發生的一切,當年那個不可一世的少年謀士,如今已然褪盡風霜,少了幾分傲氣,他趴在那裏,卑屈地示意他走過的時候,趙程想到的不是當年的恥辱,也不是将龐仲踩在腳下的暢快。
而是殿下他,竟然可以就為了這個,把龐仲萬水千山地引來。
他頓時就淚目了,殿下尚且可以為了他小題大做了,看起來還那麽的不計後果。雖然他心裏并不認同,但殿下背後那份心意卻讓他動容。
不就幫殿下留住一個心愛之人嗎?犧牲區區一個假死的計謀,他趙程難道還想不到別的更好的法子了嘛?!
姒思闕幫太子搓着手,摟着他冰冷的臂,躺着躺着,終是禁不住困,眼睫漸漸合上,睡着了。
早上那會和那些寺人鬥智鬥勇着,後來回來又被弟弟拉着往外逃,然後又被周凜尋了回來,這一波三折的,她早就累壞了。
加之床榻附近的火爐烤得她熱死了,只有太子身上釋放的涼氣最舒适,從而,她睡着睡着,不由自主就往太子懷裏拱去。
姬夷昌清醒過來的時候,便看見自己懷裏躺了一個臉兒被熱得紅紅的美人。
美人似乎被他移開了些,有些熱得不耐,鬓角挂滿了汗,皺眉嘤咛一聲,就又朝他懷裏滾了回來,把熱得紅撲的臉貼緊了他冰涼的胸膛。
姬夷昌被她溫熱的身體一貼緊,呼吸都不可遏制地急促起來。
抱着她推開不是,不推開也不是。
“喂…”姬夷昌甫一開口,才發現自己剛才力氣耗了太多,此時聲音也變得嘶啞無比。
“醒…醒醒!”他拽着她纖細的胳膊,想将她拉開一點,卻發現她不但将臉貼上來,連手腳都開始墨魚一般纏了上來。
“欸!欸!你…”
姬夷昌被她纏到最後,她四肢纏着納涼之處,他都感覺暖意融融的,漸漸地就舍不得掰開她了。
他突然想起他們單獨第一次遇見那會,在太和殿出來,楚王楚後已經被拉到了姑蘇臺偏隅的一座馬廄裏幹活去了。
姒思闕那小子眼眸微微泛紅,纖瘦的脊背挺得直直的,握緊小拳頭跟在女官的身後走。
方才她得知自己父母親要跟自己分開,分去馬廄當馬奴時,膽子挺大地跟他王父說了一句“昔日吾大楚對戰敗的大齊尚且禮賢三分,大王此舉未免要遭天下恥笑”。
然後她就被王父分到那座荒棄已久的漳華臺,不許她跟楚王楚後見面。
那時候姬夷昌還不怎麽将她放在眼裏,就是覺得這小子身為敗戰國的俘虜,态度也太傲了些,不怎麽喜歡她。
他沒怎麽理會她,轉身就去了王母的栖鳳宮了。
原以為王母應該會記得自己的生辰,興沖沖地過去一趟,沒想到是心碎了一地地出來。還得知了一個令他至今都耿耿于懷的真相——他是女奴所生的低賤血統。
于是,心痛之餘,他撇開了外頭追随上來的宮人,一邊嗆咳着一邊往無人的地方走。
那時候的心那麽難過,難過到他竟然連淚都流不出了。
就這樣,他渾身發冷,邊走邊咳嗽,不一會,帕子上就沾滿了殷紅的血。
同時,也遇上了那個偷偷甩開了女官,獨自一人在一座荒棄宮殿□□走的姒思闕。
姒思闕聽見他咳嗽的聲音,很快便将目光投來了。
姬夷昌那會卻前所未有地覺得她那個眼光令他讨厭得緊。
她是血統高貴,曾經淩霸一方的楚國尊貴公子,而他,則是個父不疼、母不愛,還是個出身低賤的血統…
他厭惡她的注視,更厭惡她的一步步靠近。
“你就是…太子昌嗎?”八歲的姒思闕擁有一雙潋滟如水,迷離惹人心醉的桃花眸,她對他說話的時候,不同于方才在大殿上所見的棱角和銳刺,反倒有一種在陌生地遇着熟悉事物時的渴望靠近的感覺。
自幼孤僻冷傲的姬夷昌很讨厭她這種自來熟的感覺。
他沒有理會她,咳嗽越來越嚴重了,便用帕子捂着唇咳,摁着胸口轉身一步一趔趄地離去。
突然,一陣風從他後方刮起,姬夷昌手邊一個沒抓緊,手中的巾帕被風吹拂得挂到前方一棵高大的槐樹上。
風止歇了,那條巾帕沒辦法弄下來。
姬夷昌站立在樹頭下,神情漠然地擡眸注視那條靜止不動挂在枝頭的巾帕。
“帕子挂樹上沒辦法弄下來了嗎?”身後那個讨厭的小子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我幫你弄下來!我會爬樹!”姒思闕咧嘴笑了笑,露出她上颚幾齒缺齒,似乎和他很親近一般,湊得他很近。
姬夷昌厭惡了一下,往後退了一步,和她拉開了距離。
姒思闕那家夥卻毫不介意,反倒笑盈盈地,不一會便跑到樹幹那,開始一點一點往上爬。
她是會爬樹,但卻爬得很不熟練,爬上幾寸腳下滑了下,很快就掉落下來。
她“啊”了一聲,及時抱穩樹皮,停了一會,等心跳平息下來,深吸口氣,就又開始往上爬了。
姬夷昌在下頭冷漠地看着她,沒有一絲半點的觸動。
後來等她好不容易攀至第一個較矮些的枝丫,總算能歇一口氣再往上時,她便坐在了枝頭,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起來。
“你知道嗎?我有個弟弟,他也像你一樣,老是生病。母後讓我對他好些,因為弟弟是我唯一的弟弟,我身為兄長的,自然要護着他些。”
她拍着自己的小胸脯,臉上都是被樹皮刮蹭得斑斑駁駁的小刮傷,随後又笑盈盈地坐在枝頭向下看着他,眸光瑩亮,轉而又突然略微憂傷,道:
“太子,實不相瞞啊,這是我第一次離開身邊熟悉的侍奴和掌事嬷嬷,來到別國,其實心裏有點害怕啊…所以,你能不能,跟我交個朋友?”
姬夷昌站在樹下,皺了皺眉。
“哦!你放心,跟我交朋友,好處可多着呢!我會吹埙,會爬樹!日後你有難題,自當找我獻謀劃策!”
姒思闕連忙晃了晃手中剛從枝頭拿下的血帕,信誓旦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