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覺到了落雪天氣。

長安繁華富庶,也被雪掩埋煙火,一片寂靜清涼無限風月裏去了。

謝紫擁着狐裘走到謝府前,卻見一人白衣如雪,一柄傘上桃花嫣然盛放。

那傘上三月桃花是熟悉的筆觸。

只見那傘緩緩移開,露出那張溫文端方如玉的面孔,比往日裏精神得多:“回來了。”

謝紫一驚:“爹,你不是尚還病着,這樣的時候怎麽還能在雪中等我。”

謝書漫不經心一眼掃過,眼中是明月寒霜亦或者是桃花春水?

“不妨事。”謝書緩緩勾出個笑,氤氲開一室三月春華。

謝紫淡淡低眉笑道:“爹,你不用擔心我的。我沒事。”他忽而揚眉粲然一笑,皎皎若華光:“你把病養好,然後等着我把娘救出來。我們一家就會好好的。”

“嗯。”謝書低首走入門內,傘上桃花那樣豔,是他昔日與夫人廊檐聽雨時,興致好時所繪。卻是,太豔了些,這樣的大雪天氣,茫茫雪霭裏,卻好似一抹昔日餘豔。

謝紫看着謝書的背影,如翠竹青松,好似是江南煙水裏畫出。

“爹,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想同我說?”謝紫看出了謝書今日的不同尋常。

謝書只讓他随自己入書房。

待謝紫落座,卻見謝書攤開一卷潑墨山水,上頭天青煙雨,杏花微紅。市肆長街,綠柳如煙。有人身批蓑衣縱馬而過,有人撐一柄油紙傘,緩緩獨行。

這風景他未見過,卻也知道是哪裏——廣陵揚州。

謝書的故鄉。

“爹?”謝紫微怔,“你想回廣陵?”

謝書低首,素白的衣袖趁着蒼白的手指,摩挲過畫卷上潑墨的山水:“不。謝紫,我是讓你回廣陵。”謝紫卻笑不出來:“爹,可娘還……”

“你娘已經死了。”謝書未擡首,黑發如墨散,衣冠勝雪。

謝紫猛然僵住:“不可能,娘如若死了,君雁雪拿什麽來威脅我?!”

謝書輕輕的笑聲飄渺散開,卻是一地哀涼:“君雁雪的人質是假的。我雖不愛你娘,卻與她夫妻多年,也不是不了解她。”

“那一日,禁軍包圍謝府之時,你娘在被禁軍帶走前,将自己貼身多年的玉镯擲碎。”

“那镯子是新婚之夜我替她戴上。”

“她曾與我說,此身不散,此镯不離。”

“謝紫,當日她便已有為我們而死的決心。”

謝書忽然笑了起來,低低的笑聲中,山水畫上桃花嫣然開放。

謝紫猛地一驚,扶着謝書,震驚地看着鮮血順着謝書的嘴角滴落,在畫卷上綻開桃花。

那樣豔麗的顏色,好似胭脂濃,桃李豔。

“爹!爹!你們還愣着做什麽,去叫大夫啊!”謝紫看着走入屋內奉茶的家仆,厲聲喝道。又回身死死攥住謝書愈發冰涼的手,才恍然明白,他竟日不同尋常的精神,竟是回光返照。

可是,絡梅花的解藥不是已經喝下了麽?

怎麽還會如此!

“謝紫,”謝書眉眼間溫柔缱绻,好似看見了往昔風清月朗時,“我一直瞞着你,是怕你難以承受。但是,我寧願你痛,也不要你受制于人,你可明白?”

謝紫聲線哽咽:“爹,別說了,大夫來了你就不會有事。”

忽而勾唇淺笑,一剎那如玉華流轉,謝書的眼神落在那畫卷上:“謝紫,我想回廣陵。”

“那我們就回廣陵!只要爹你活着,無論哪,我都同你去!”謝紫死死攥住謝書的手,卻只能無力地感受那手一寸寸涼卻。

“你們快去駕馬車,我們回江南!”謝紫雙眼赤紅近乎聲嘶力竭地對着家仆吼道。

家仆趕忙去後院駕馬車,踉跄間差點被門檻絆倒。

雪落長安道。

一輛馬車疾馳而去,絕塵千裏。

謝紫看着靠着軟墊,面色近乎慘白的謝書,近乎是哀求的語氣:“爹,只要你再撐一刻,我們便能回江南。”

謝書卻好似沒有聽到般。

他目光悠遠,淺淡的笑如揚州古道裏枝頭白蘭。

“謝紫,你去過廣陵麽?”

謝紫微怔:“沒有。”

謝書低笑,眉眼間一片缱绻追思:“那你一定要去看看。那裏,有青磚小道,春日的時候,臨水人家開滿的茉莉與白蘭,阡陌間石橋旁,桃花那樣豔。”

“落雨時分,山水樓閣氤氲開來,真的很美。”

謝書說到這,言語微頓。

忽而苦笑道:“我一生執着柳芮,是到而今,最想要的,竟是從不曾來過長安。”

“謝紫,我真想最後再看一眼廣陵。”

謝紫咬牙忍住悲痛,握住謝書的手:“爹,等我們回了廣陵,我就辭官,我們在廣陵,一直一直住下去,再也不走好不好?只要,你活着。”

謝書輕笑着揉了揉他的頭:“好啊。爹陪你去。你娘還沒去過廣陵呢,我總不肯回去,怕看見便是往日舊痛,所以她也沒去過。”

“而今,卻是再也去不成了。”想到這,謝書猛地咳了起來,若風中搖曳燈燭。

他的面上漸漸顯出一種別樣的溫雅華光來:“我死之後,将我葬在廣陵吧。”謝書知道自己定然是看不見揚州哪怕最後一眼了,故臨去時,笑裏也有一分遺憾。

木然看着那雙阖上的眸,謝紫手中謝書的手尚還有一抹餘溫。

但是再過一刻,

便也是如這漫天寒雪一般冰冷徹骨了吧。

夢裏江南,煙水天青。

春風十裏莺歌燕舞的江南廣陵,

十裏風物無限風月的揚州,

自此再未得見,廣陵公子歸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