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并不算太符合他年紀的莊重來。
他是天子唯一的胞弟,沒有一個人敢因他年紀小而輕視他,就像他們也不能對那個同樣年齡尚小的王上有任何非議一樣。
而這一切,卻是因為那個正身着玄端于帳內接受叔虞饋禾的公子旦。
盡管這位王叔的年齡也并不算大。
叔虞的表情很恭敬,像他在來的路上無數次練習的那樣,得體的回答,恰當的舉止,連視線神态也是妥帖的。
旦的神色依然溫柔,像是對着普通的子侄輩一樣,然而叔虞總覺得,似乎還是有些微妙的疏遠,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也許只是他自那句戲言後便有了心理陰影。
“王上還有別的吩咐麽?”
“這……倒沒有,王上說天降祥瑞乃是王叔的厚德所致。”
“是麽……”
旦一臉的不置可否,叔虞閉了嘴沒有接茬。
“既如此,待我作上一篇,以覆王上盛贊便是。”
叔虞愣了愣,看了眼拿在旦手中的自己所作的《饋禾》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帳內的旦一手拈着稻穗,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叔虞是使臣又是天子胞弟,在營區裏走動也沒人敢說什麽。他沒見過處刑的地方,便想去看看,卻又被甸人*攔了下來。
他年紀尚幼,這樣的地方都不是他該去的。只是身為貴族的任性卻在這時發揮了出來,難得較勁的叔虞顯示出了家族血液中特有的執拗。
盡管年紀不大,繃着一張冷臉的樣子竟讓從來見慣生死的甸人有些驚怕,當場便跪下了。
這番動靜,不成想正驚動了甫入營門的旦。
“這是怎麽了?”
見旦來了,那甸人一時松了口氣,趕忙将眼前狀況一五一十說了。
旦轉頭看向叔虞,此時的虞全無方才的氣勢,眼神飄忽,無論如何不敢看向自己的叔叔。
“刑殺之地,不是你該來的。”
見叔虞一臉懊悔,旦的神色稍緩。
“與我一道回去吧,這裏,不要再來了。”
“是。”
到底是畏懼這個叔父,連回答的聲音都小了許多。其實連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為何會懼怕這個分明很和善的叔叔。
然而回到帳內,像是突然回過神,叔虞的膽子又似大了起來,“王叔,方才那人便是掌管公族刑戮的甸人麽?”
“正是。”
“那……”像是想問些什麽,叔虞又猶猶豫豫地開口道。
卻不料被旦輕輕打斷,“你三王叔便是被他處決的。”像是知道年輕的唐國國君想問些什麽,旦坦然答道。
“三王叔……他……他……”仿佛失去了昨日應對自如的從容,并未做好準備的虞顯得有些慌亂。
“鮮之所為有愧宗廟,罪在大辟。”像是跟他解釋又像只是陳述了一個簡單事實一般,然而看着神色不安的叔虞時,旦秀長的眉目微微眯起。
“京師之中可有議論?”
“這……這倒沒有。”叔虞低垂着眼,盡量不和旦的眼神接觸。
“哦?是嗎?”
仍是不置可否的樣子,旦的神色讓叔虞更加捉摸不透,不知不覺間竟額角生汗。
“那便好。”
像是信了他的話,半晌,旦又如此說道。叔虞驀然覺得松了一口氣,當即告退出了帳門。
在他身後的旦,卻從盛着稻穗的錦袋裏抽出一片布帛,上面寫的字并不多,左下角的落款卻赫然是當今天子。
旦的嘴角挂着略帶嘲諷的笑意,轉手把這方布帛焚燒殆盡。
繼而又從案上取來幾枚木簡,粗拙的字跡無一不是京師內的種種情狀。旦撫了撫額角,有些疲累地阖上了眼。
這個少年天子無疑是聰慧的,只是比起他的父親,旦始終覺得還是差了一些。
他又細看了看木簡,轉眼瞥到一旁裝飾着鸱鸮紋飾的卣,他沒有打開蓋也知道裏面盛滿了香甜的酒液——這是天子所賜。
他想了想,扯起一片布帛,提筆寫了起來。
半晌,寫畢,便将這方布帛與一旁寫了《嘉禾》的簡冊分別用錦袋裝盛,接着便命人将裝有簡冊的錦袋送至叔虞處。
要不了多久,這篇感戴天子恩德的詩篇便會被人傳唱吟詠。
而叔虞一收到這個錦袋便派人火速送回京師,他自己亦準備随後啓程複命。
到了離開那日,見旦又遞來一個輕飄飄的錦袋,說是呈給天子時,叔虞也不疑有他,當下便點頭收好了。
然而當他面對天子展開袋中的布帛後陰晴不定的臉色時便暗暗後悔起來。
他并不知道布帛上寫了什麽,只見天子先是漲紅了臉,接着倏地站了起來,按着天子佩劍的手十分用力以至于關節泛白,在原地如困獸一般地走來走去。
誦雖一句話沒說,可所有人都知道天子發怒了,而且是大怒。
就在叔虞以為天子要拔劍而出,胡亂砍上一通來消除怒氣時,皇帝卻忽然站住了腳。
“傳命下去,孤要為東征立了大功的衆人擺宴慶賀!”
雖然王師并未班師,然而天子的話誰又敢質疑什麽,自然底下的人唯唯地領命下去了。
并不清楚為何突然改變态度的天子,叔虞的神色依然驚疑不定。
“孤的好王叔,當真是好王叔啊。”
分明是一句好話,天子說來倒像是要食其肉寝其皮一般的痛恨。
叔虞不由心下一驚,卻不敢說話。
這自然不是他所了解的王兄,但自他離開後,他又何嘗真的了解自己這個王兄呢?
天子轉過身,瞥了眼被他擲在地上的布帛,頭也不回地進入內室。竟是連天子儀态都棄之不顧了。
叔虞見四下一時無人,将布帛拾了起來細看。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缪牖戶。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據,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哓哓!”
只見“今女下民”一句幾乎被天子掐出皺褶來,叔虞不由倒吸了口冷氣,終究什麽也不敢說。
千裏之外,夜色寥落,幕天席地而坐的旦像是出席所有鄭重的場合一樣,漂亮的手拿起身邊的酒觚,極細的器身上布滿了象征神秘與王權的圖騰,旦仿佛眯着眼睛打量了一會兒,然而這樣的夜色,究竟能看清什麽呢?
倒是他的手,終日不見陽光,纖長潔淨,拿着酒觚的樣子有着震懾人心的美。
他身邊擺放着爵與觚,然而他卻一點都沒有飲下這天子所賜的美酒,他想着盛酒的卣上生動如斯的鸱鸮紋飾,想着他已經遞到天子手裏的詩作,然而他的神情還是如此平靜,像是他什麽都不曾做,也什麽都不曾關心似的。
只見玉爵裏的酒随着他折腕傾杯的動作,劃出銀亮的線條,淅淅瀝瀝地落在地上——那分明是個近乎于屍祝的行為,可這曠野茫茫,又是祭何方神主呢?
畢竟淫祀之事也絕不是這個國之攝政會做的事。
旦緩緩地閉上眼,沾濕的衣袖散落在膝邊,他似乎并沒有注意。
“旦雖不欲稍負所托,奈何……”然而低沉的模糊地聲音散落在黑夜裏,無法探究未竟的話語和悠長的嘆息所為何來。
最後一爵酒,他終于還是廣袖一掩,盡入腹中。
*成王:周孝王之前,包括周文王周武王等,皆是自稱而非追谥,為王號而非谥號,故周公旦是可以在成王生前如此稱呼的,但成王何時取的這一王號似不可考,此處便當這一王號由周公已經拟定好了的。
*中城:清人十三疏,黃以周《禮書通故宮室二》:“古者王宮方三裏,周築為城,或謂之周城,又曲其城,而設重門,或又謂之曲城,對國門言之,亦謂之中城。”此處中城即是皇城。
*國中:《周禮考工記匠人》:“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鄭注:“國中,城內也。”此處取此意。
*授馘:《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晉師﹞振旅,恺以入于晉。獻俘、授馘,飲至、大賞。”馘,敵軍被砍下的首級。
*蔔師占人:随意選取了兩個占蔔時的官員,蔔師,亦稱貞人,《周禮春官宗伯第三》:“蔔師掌開龜之四兆,一曰方兆,二曰功兆,三曰義兆,四曰弓光。”占人,《周禮春官宗伯第三》:“占人掌占龜。以八筮占八頌,以八卦占筮之八故,以眡吉兇。”
*釁社:殺牲取血以祭社神。《管子小問》:“桓公踐位,令釁社塞禱。”尹知章注:“殺生以血澆落于社,曰釁社。”《史記魯周公世家》:“周公把大钺,召公把小钺,以夾武王釁社,告纣之罪于天,及殷民。”
*內豎:孫希旦《禮記集解》:“雞初鳴而衣服,至于寝門外,問內豎之禦者……”鄭氏曰:“內豎,小臣之屬,掌外內之通命者。”內豎之禦者,指的是當日當值的內宮侍者。此處作侍者解,或有不妥,煩請指出。
*京師:《詩大雅公劉》:“京師之野,于時處處。” 吳鬥南曰:“京者,地名;師者,都邑之稱,。”公劉即周先祖,京師之稱自公劉始(公劉營都邑)。周人稱其都邑王城為“京師”或“京”,太廟亦稱“京廟”。
*宗周:皇甫谧《帝王世紀》:“武王自酆居鎬,諸侯宗之,是為宗周。”宗周指的是鎬京,豐京仍稱豐,蓋因“王者受命,必徙居處”,文王是受命之君,不沿襲先王所居地名,故豐邑未稱為周。鎬京為宗周應為成王所命,或用以區別成周,此處姑妄用之。
*監國:周初監國多監于外而非監于內,即以國監國,這裏依趙伯雄、楊寬與王玉哲先生所分析,三監為管叔蔡叔霍叔,監察以武庚為首的殷商遺民。
*郭鄰:周公囚蔡叔于郭鄰,郭、逸周書作虢、鄰、鄉遂之地,《孔傳》郭鄰、中國之外地名。按,此地偏僻,亦有流放之意。
*不齒:不予錄用。
*商奄:在今山東曲阜
*商王旬:即盤庚
*桐葉封弟:此見《呂氏春秋覽部》卷十八〈審應覽重言〉
*小學:《大戴禮記保傅篇》:“及太子少長知(女已)色則入于小學,小學者所學之宮也。……古者八歲而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許慎《說文解字敘》:“《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
*甸人:古官名。掌田野之事及公族死刑。《禮記文王世子》:“公族,其有死罪,則磬于甸人;其刑罪,則纖剸,亦告于甸人。”鄭玄注:“甸人,掌郊野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