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原的風吹拂在姬旦的臉上時,他才恍惚意識到這一年的春天幾乎被無知無覺地淹沒在了殺伐征戰裏。

相比起偌大的商王朝,攻克朝歌不過是周民東進的重要一步罷了,之後接連不斷的征伐衛、厲等地忙的将士們足不沾地,姬旦偶爾見到百韋匆匆而過的身影都着實要感慨幾句不易。

只是沒想到一切安定下來,竟是幾個月後的事情了。

回想當初在對商王朝的不斷試探中逐漸凝結起來的空氣,人人自危的面孔都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譬如勝書來找他。

那日的鎬京城裏,姬旦身為冢宰居于王城,卻并不能占有如何華麗廣闊的屋宇,勝書進來尋他的時候周圍甚至還有卿事寮幾個屬官在低聲議論着。

勝書的容色看起來比旁人都要平和,好像真的是來找姬旦聊一聊今年秋冬王室的收成似的。

“我要與您說的事情,說大聲了恐怕有心人會聽見,說小聲了恐怕您聽不清,您說我該怎麽辦?”

姬旦這才放下了手裏的簡牍,略一沉吟道,“那便小聲說吧。”

勝書笑了笑道,“如果這件事說的隐微便不能使人明白,不說卻會使他失敗,我是說還是不說?”

姬旦這時整了整衣袖轉向勝書的方向,斂容肅然道,“那便不說了。”

勝書點了點頭離開了。

小心至此,即便帝辛有再多耳目,即便如何地找盡理由,也終究不能指責周人有不臣之心。可所有的人都明白,伐纣的時候越來越近了。

小國對大國,諸侯對天子,即便每日以商湯誅夏桀之事安撫衆人,身為王的姬發卻顯得越發謹慎起來。

他需要等到一個足夠恰當的時機,在一擊之下将看似龐大的殷商撕開一條致命的口子。

以至于有時候他的審慎看起來幾乎像是猶疑。

臨近伐纣之日,太公望與姬旦再次被召至王前,姬發臉色并不是很好,仿佛還是有些放心不下,“此一役若能不戰便知其必勝,不蔔便知其必吉……”說着便猶疑的頓了頓又道,“我們将要役使的不是我們的周民,這樣,還能做到麽?”

太公望來日便要指揮六師,而姬旦也必然要蔔視吉兇,戰事勝負與占蔔休咎本是無法肯定的,如今君王如此說,言下之意兩人心知肚明。

無論發生什麽,結果只能有一個。

太公沉肅地開口道,“王上得人心而征伐無道之君,不戰便知必勝,賢明的人征伐頑愚不肖的人,不需占蔔也知必吉。商王受殘害其子民,您如果能讓他們感到成為周民的好處,即便不是周民,也是可以為我們所用的。”

太公的意味深長裏似乎還有別的意味,只是下首的兩人都沒有回應姬發的打量。姬發望着近日消瘦不少的弟弟,緩緩開口道,“天下人都知道殷商是天子之國,而我們岐周卻是諸侯之國,旦你說,諸侯之國攻伐天子之國,算是有道之舉麽?”

姬旦伏身一拜道,“殷商确乎是天子之國,岐周确乎是諸侯之國,諸侯伐天子,自然是無道。”

姬發的眉揚了起來,狐疑地望着神色平靜的姬旦,他可不會相信自己的四弟忽然改了主意。

“你這話可有什麽說法?”埋怨的語氣倒不像是責怪,倒似催促對方揭開謎底一般。

姬旦莞爾,”臣聽聞,攻伐禮儀之邦是為殘佞賊人,可如果君主失去了他的庶民,便是匹夫,您是攻伐失去民心的匹夫,哪有攻伐天子的說法?”

姬發聽完,沉郁的神色忽然一掃而空朗聲笑起來,一邊指着姬旦搖搖頭,仿佛是想感慨幾句四弟的能言巧辯。

姬旦仍是溫和地端坐着,不在意自己說了什麽的樣子,只是眉梢也忍不住帶了兩分笑意。

連日籠罩在議政之處的壓抑氣氛一掃而空。

之後便是舉師東進,不待姬旦回憶更多,車馬已經抵達了鎬京。

京城仍是往日的樣子,好似一點沒有因為周已成為天下共主而産生什麽翻天覆地的變化,不等姬旦有更多體察,便有差人來告知他王上有請。

步入路寝的姬旦毫不意外地見到了太公召公畢公等人,身為太宰輔臣的他比之衆人的繁忙只能說有過之而無不及,以至于匆匆而來時似乎連鬓發都松散了些。

坐在下首時連太公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姬發清了清嗓子道,“諸位近日辛苦了”,說着着意看了一眼姬旦才續道,“子受與妖婦俱已被刑處,從前所議旌表比幹商容等賢人,散發钜橋鹿臺之財帛粟米,發歸宮人諸務有賴諸位之力均已辦妥,只是……”

只見武王遲疑地先望向太公,“對殷室宗人如何處置?”

先前召公、畢公與衛叔等人負責釋囚,南宮忽赈濟貧民,南宮百達遷殷商之九鼎,闳夭封比幹之墓,諸人各有職司,此次既是禀告諸事進度,亦是參與其他事宜的籌謀。聽罷了勸勉之詞後是個但書,便都要說知道議事的重點了。

除了被釋放的箕子等賢人與許以祀殷的祿父之外,尚有諸多殷民留待處置,姬發一向首問太師的意見。

太公緩緩道,“臣聽聞,若喜愛一人,則兼愛其屋上之烏,若憎惡一人,則兼惡其裏落之壁,殷有大罪,天難恕其餘烈,諸人從惡而作,不應寬貸。”

衆人聞言未免悚然,當日推蓍蹈龜的太公将這番話說來十分擲地有聲,姬奭與姬高不免望了上首的天子一眼,随即垂眸不言。姬旦卻是什麽都沒聽到的樣子。

只見姬發搖了搖頭,“不妥。”于是轉而詢問召公姬奭。

姬奭沉吟了一會兒道,“臣以為,有罪之人當殺,無罪之人則應饒恕,不願歸順即為仇敵,當刈殺殆盡不留遺患。”

在座參與四方征伐如百韋、新荒、陳本等人紛紛頗以為是,那些撲伐之後死灰複燃的殷民實在讓他們大感頭疼,若能殺戮殆盡未嘗不好。但如子啓、膠鬲等殷商舊人則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感了。*

而當日與子啓殺牲盟書于共頭山之下的正是姬奭。

子啓一向性格敦厚,聞聽此言也不如何作色,同樣與周盟誓而被許以高官厚祿的膠鬲則下意識望向了姬旦。

他與姬旦盟書于四內,同樣是兩人分執,其一埋于盟誓之地。他不由想,若姬旦也同意如此,或許這周室也不是久待之地。

衆人只見武王聽聞此言沉默良久,終究是搖了搖頭道,“不妥。”

轉眼見到姬旦默然不語,便道:“旦以為如何?”

旦從容地振了振衣袖道,“臣以為,讓他們安住其居,躬耕其田,暫不需太大的變動,不論殷商岐周,只看其人品德心性,唯才是用唯仁是親。之前他們或有随子受為惡,此惡當是子受一人之惡,與他人無尤。”

不僅子啓膠鬲松了口氣,姬發聽罷當即舒展了緊蹙的眉頭,不由點頭稱是。太公神色悠然似乎毫不詫異,姬奭甚至微帶笑意地望了姬旦一眼,分明是不出所料的神色。其餘諸人不懂三人打什麽啞謎,卻也都心裏有了底。

像是忽然想起什麽,姬發接着問道,“近日去你處拜谒的殷商遺老應是不少吧?”

衆人低低的交談聲驀然而止,靜靜望着仍十分從容的姬旦。只見他伏身再拜道,“确實如此。”

“他們可有何訴求?”

“欲複盤庚之政。”

“哦?”姬發有些不置可否。

衆人一時有些搞不清狀況,也不知天子與宰輔打的什麽啞謎。但聽到盤庚之政,之前撲伐至東邊前線的百韋有些不安。

召公開口道,“盤庚之政乃仁德之政,殷民追思仁政亦是常情。”全無方才提議絞殺殆盡的冷硬之意。

“就怕不只是追思仁政。”姬高不無憂慮的開口,很快便得到武将們的認同。

衆人都明白在遙遠的東方還有大量不肯臣服的殷商舊臣藩國,在盤庚遷都之前,奄國便是殷商都城,此時仍是個商貿繁榮之地,一句盤庚之政不得不引起衆人的思慮。

姬旦望了望不安的衆人,曼聲道,“殷人勢盛,六師雖已攻克朝歌,仍不可大意。東土士庶稠密,宜西遷入周,分散安置,既阻其與東方諸族遽爾作亂,亦有利西方諸侯采邑田土之利。”

所謂各安其宅各田其田,自然不是毫無前提條件的。此話一出,之前仍有疑慮的将軍們此時也放下心來。

只是姬旦不曾料到此事直到多年後他營建洛邑遷入殷民七姓,呂伋伯禽各領殷民六姓入齊魯兩國才算真正完成,而他隐隐料到的叛亂在成王初立時便猝然爆發了。

姬發直到衆人的議論聲小了下來方才開口道,“我大周本就該行仁德之政與民修養,敬天順時保有民命,庶民之所望亦吾等戮力之所圖,又有何異哉?”

衆人點頭稱是。

見商議的差不多,衆人便紛紛起身告辭。姬旦卻不急着走,像是知道君主有未竟之言。武王見他一副篤定模樣倒也不急着開口,過了一會兒才道,“你既見了不少賢者遺老,不如來日随我一同前去拜訪?”

私下裏,姬發倒不特別願意與兄弟子侄稱孤道寡。

姬旦卻是十足的臣禮行了下來,一絲不茍,應完拜訪之約便要往外退去,卻被不知何時站起的姬發拉住了。

姬旦不解地擡頭,只見對方指了指鬓角卻仍一時沒有明白過來,直到鬓邊發絲被細致地掩好才發覺自己儀容有些不整。想到進門時召公太公望了自己許久,大約也是注意到了,一向最重容止的姬旦頓時尴尬起來,沉靜地面容帶上一絲赧色。

倒是姬發看得有趣,實在難得見到這個自小便莊重有餘的弟弟有這種足稱狼狽的神色,越看越是覺得可樂,忍不住笑了起來。

姬旦臉上是無可奈何的神色,剛要說一句臣失儀,尚未出口便被對方不加掩飾的笑聲給噎了回去,見對方笑得實在開懷,不由無奈道,“二哥……”

他不過是發髻松了,有這麽可樂麽?

怕自己的四弟臉皮薄要惱羞成怒,姬發擺擺手,大約是不再取笑了。也不知是不是岔了氣,忽然咳了起來。

這一咳竟半晌沒能止住,一時竟有些伛偻以至于重又扶着幾案坐了下來。姬旦當即上前扶着,一向溫和沉穩的聲音難得有些不安與急躁,“二哥你怎麽了?”

只見對方漸漸緩了口氣,輕輕拍了拍姬旦緊緊攥着的手背,大約是寬慰之意,半晌方道,“時節交替許是受寒了,沒什麽大事”,見姬旦仍緊緊蹙着眉,不由放低了聲音道,“喝兩日藥便能見好,你別着急。”

能令姬旦稍失方寸的事并不多,若不是時機不對,大約他也不介意取笑一番姬旦此番過分緊張的樣子。

他不由想,若是自己當真不懌難瘳,這偌大的一攤難事便要落到姬旦身上,一時又似乎理解了對方的不安,不由将姬旦細涼的手指握緊了些。

對自己身體狀況的隐隐不安卻是不能告訴姬旦的。大約是不願見對方惶恐難安的樣子,他的四弟本就該時時刻刻都氣定神閑才是。

神思游走間聽到姬旦輕聲道,“……庶務衆多,聽聞王上時常終夜不寐,終究過于耗神虛損,還是……”

不待姬旦說完,天子便道,“你倒說我,你那處燈火也是徹夜不熄,如此盡心國事,我身為君王又豈敢怠慢?”

姬旦既為太宰,王宮諸事亦是他職責所在,更需出納王後之命,是以作為內朝長官,姬發倒是沒少聽這個心思細密的弟弟諸多規勸。*只是這次,姬旦本就是個夙夜在公之人,反倒一時不好勸說對方不要太過操勞。

見姬旦一時無言以對,姬發搖了搖頭道,“不說這個,明日我們便去拜會一下你之前提到的那位長者,我還有些話想問。”

姬旦似乎還想勸什麽,卻沒能再開口。

臨走時姬發低聲囑咐他莫要讓旁人,特別是太公知曉。姬旦暗自搖頭,若是王後知道了,太公豈能不知?卻終究只是點頭答應了。

第二日是個好天氣,見到一早便等着的姬旦,面色稍顯蒼白天子料到這個弟弟昨晚必然也沒睡好,一對勞心勞力的兄弟彼此眼中俱是了然,也就誰也不說誰了。

他們所拜訪的長者已是耄耋之年,對待前來的天子與太宰态度不卑不亢,略有些渾濁的眼珠裏沉澱着舊王朝的興衰榮辱,依然清晰的口齒正逐條回答着新王朝的執政者們提出的問題。

直到姬發問起殷商之所以滅亡的原因,年邁的被衆人稱道賢德了幾十年的老人長長地嘆息一聲良久沒有答言。

兩人背對庭院的日光,仿佛兩尊石像一樣矗在老人面前,好像不得到一個答案便不會罷休似的。

日影移動春風穿庭,大約是被兩人無聲的執着觸動了,老人不再倚着隐幾而坐直了身體道,“王若是想知道,那便約明日日中相告吧。”

姬發與姬旦對視了一眼,當即應允便離開了院子。

“這位長者也是好生有趣,為何非要明日才說呢?若說他是敷衍愚弄,又何必确指日中之約呢?”

姬旦沉吟着道,“或許有別的用意吧。今日已是收獲頗多不虛此行了。”一面說着卻忽然伸出手搭上了姬發的腕間,對方一驚之間已料到姬旦此舉何意,待要縮手卻來不及了,只好任這個醫蔔皆精的弟弟好一番望聞問切。*

昨日姬旦一時沒想起仔細探查一番又讓姬發岔開了便将這樁事忘了,這下想起來便着意要查看個明白。

直到細涼的手指從依然蓬勃跳動着的腕間移開,姬旦的眉頭都擰的死緊。

正思索着的姬旦卻冷不丁被塞了個小巧的炭爐,一旁讓他憂心不已的人反倒一臉責怪他不知照顧自己的樣子囑咐道,“雖說是四月了,你一向怕涼,怎麽不知道照顧自己?”

像是早就知道姬旦要如何說教自己一番似的。

揣着暖爐的姬旦有些哭笑不得的望着分明穿的比自己單薄的天子,也不知道是該指責天子太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還是感慨自己的不經心的态度與對方不分伯仲。

盡管天子與他的宰臣終于決定在這事情上不再互相揭短,卻也不耽誤天子晚間從王後手裏接過漆黑如墨的一碗藥汁,而藥方從何而來想必是不用多問的了。

姜後牢牢地盯着丈夫涓滴不剩地喝完才姍然一笑留姬發繼續憂勞政事了。小叔的一片心意她怎麽能容許丈夫浪費了呢。

至于天子心裏叫苦與否她可不關心。

大約是藥太苦了,第二日仍是早早約好同去的兩人甫一見面,姬旦便注意到自己的王兄皺着的眉頭,臉色倒是好了些,神色卻不怎麽好。

以至于他暗想這藥方或許還得再改改才好,但對王兄幾乎泛着苦意的眼神卻很坦然地視若無睹了。

這次倆人進了小院卻不見那位長者,直到日頭偏西,對方也一直沒有出現。

對于事務繁忙的天子來說,便是再好的耐性也有些焦躁起來,待派去的人回禀說此人早已離開多時,姬發未免覺得被愚弄了。

姬旦反倒若有所思起來。

“說是賢德長者卻失約至此,真是怪哉。”

姬旦緩緩開口道,“王兄莫急,那位長者要說的話,臣大約已經知道了。”

“哦?四弟有何見解?”

“那人是個君子,他既不能匡正他的君王,又要将自己的君王之惡告訴王兄,實在是不忍為之。他分明今日要離開卻與我們約定今日相見,這是定下不合适的約定,說了要告知我們殷商滅亡的緣由,這是沒有信守承諾,期而不當,言而不信,這正是殷商所以滅亡的原因。也是他要告訴王兄的。”

姬旦說完卻沒聽到姬發的回答,不由望向自己的王兄,見他一臉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不由奇怪地問道,“王兄是想到了什麽?”

“我聽聞當日勝書與你談論伐纣之事,你二人可是打了十足的啞謎啊。你如何知道他所不能說的便是你想要知道的呢?”

“世情如此,人心如此,凡事以理推之自然明了。”

姬發聽了卻搖搖頭,也不知是覺得不明白還是不以為然。

兩人步出小院,姬發忽然道,“諸位弟弟中,唯有旦你最具才能,我若是走的太早,這天下便要偏勞你了。”

話音未落,姬旦已行了稽首之禮,姬發望着即便不是明堂路寝也依然行止端嚴的弟弟嘆了口氣,他還是說的太急了。

“你若是不願意,我也不做勉強。”

“臣不敢。”

低沉的聲音自衣袖下傳來,姬發終究上前使了些力氣才将眼前這個絕不肯接受自己用只是随口說說的理由敷衍搪塞的弟弟拉了起來。

姬旦仍低着頭,“王兄萬勿作此言,臣對王位亦絕無非分之想。”

姬發沒有回答,只是把人拉上了車駕。他自然不是用這樣的話來試探自己一向最為信賴的弟弟,事實上即便他沒有讓姬旦繼承王位的念頭,如今外朝內宮諸多庶務都是姬旦在輔助打理,對于僅是行四的姬旦而言本就承擔了諸多非議,三弟叔鮮暗含不滿的眼神早已收在了姬發的眼底。

叔度與叔鮮已被封了監國,遠赴殷商舊都,這原本也是姬發考慮了諸多因素的結果。

但他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時間将一切都安排妥當,他甚至并不擔憂姬旦會觊觎自己的王位,姬姓王族自太王起就已不乏兄長将王位或儲位留給弟弟的例子。

他擔憂的卻是來日姬旦如果一味墨守,幼主當國,尚未穩定的周王朝将會經歷前所未有的艱難考驗,面對比之從前更加嚴峻的內憂外患。

姬發再次開口時兩人已回到了王宮,終于肯擡起頭的姬旦若不是姬發攔着恐怕又要行禮長跪了,姬發徑自将他拉到了原本是天子方能高坐的阼階上坐下,常年握弓布滿薄繭的手替姬旦正了正發冠,望着似乎許多年都不曾見過的有些發脾氣的姬旦沉沉嘆了口氣,“或許來日這個阼階你便是不願意,也須登上去。”

姬旦霍然擡頭,猶帶水痕的眼睛顯得分外明亮幾乎要刺透人心。姬旦一向是溫和有禮甚至謙遜的,這樣幾乎咄咄逼人的眼神也是少有的。

當然,失态哭泣也是少有的。

見姬旦如此态度,怕這個執拗起來當真會拂袖而去的弟弟氣性上來,姬發一面像個普通的慈愛的兄長一樣撫了撫姬旦不知是情緒激動還是哭了的原因發紅的面頰,一面道,“那便先立太子吧。”

“誦和虞都還小,我是真不放心。”

姬旦仍是沉默不語,卻已然平緩了情緒。姬發像從前一樣拍了拍對方的手背,直到姬旦緊握的手也逐漸松開了才又道,“誦是你看着長大的,未來也需要你繼續教他,有你在,我就不那麽擔心了。”

“立太子一事或者不急。”

眼眶依然通紅的姬旦輕聲回道。

“若真不急倒也好了。”這句話音量太小,更像是自言自語,姬旦沒有聽清只是一徑默然着。

“無論如何,旦你要記住,父親與我們帶着大家走到這一步是如何的艱難,不管發生什麽,絕不能讓這番心血白費,絕不能功虧一篑。”

我若是無法做到,你便要代替父親與我,繼續領着周民走下去,承擔起一個王朝的重擔,直到下一個能夠交付這個重擔的人接過這份責任。

或許誦可以,也或許虞可以,但現在,他們都太小了。

姬發相信他未竟的話姬旦都能夠明白,他一向是那樣明敏的人。盡管姬發明白旦的內心對于這樣不堪現狀的抵觸和清醒認知是并存的,他依然需要點破。

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他并不是樂見他的宰輔這樣失态,卻又只能與他交代一個君王最深處所掩藏的不安。

直到夜幕四垂,默然對坐的二人再也不曾開口說些什麽。周王朝的天子和太宰都暗自在心裏有了決定。

連綿不斷的雨季正要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