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點胖的男人,在修車店門口等待提車。

修車的顧客每次經過他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不為別的,只是他一副氣虛血虧的樣子,那只手還挂在脖頸上,讓人不禁猜想他到底出了什麽事情,就算是傷成這樣也要來提車。

楊學耷拉着眉頭,不是對往來的視線毫無感覺,而是他沒有心思再多想別的什麽了。就在這幾個月,除了一開始淡出以為自己運氣不好遭遇各種意外的那幾天,當他出了車禍然後想起了一切,之後的每一天都活在膽戰心驚之中,惶惶不可終日。

但凡他事先知道使用的“替身人偶”有這樣的副作用,也不會得到沒多久就決定要用。如果不是他對脫離蓋亞世界的執念太深,也不至于淪落到這個下場。

“小哥,你的車保養也做好了,你過來看看不?”修車廠裏的黝黑小夥計摘下手上油污遍布的手套,客氣地招呼楊學。

楊學看着他陽光樸實的臉,心想哪怕當時他選擇這樣的人,只要這人順利地在副本裏死去,他也能得到徹底的自由,而不是作為別人的替身人偶,不知什麽時候就因為受傷不治而死于非命,為此受盡煎熬。

那小夥計被他看得脊背發涼,忙疾步離開了他的身邊。

靠近那小夥計指的地方,楊學看自己那車,被撞得凹陷的地方已經完全用新的板材替換了,一點都看不出來引擎蓋曾被撞到上翹的慘狀,略微滿意地點點頭。

修車廠的門堂很寬,不過也只能停三五輛車,門前髒兮兮的都是髒污,還有洗車的機器不停地轟鳴,時而能聽到噴漆噴頭斷續噴灑的聲音。

他的車左邊停着一輛來保養的兩廂車,另一邊的車被升降機器吊在頂上,是一輛撞得很慘的事故車,連駕駛室都已經變形被割裂了。

如果不是怕去4S店修車,就被熟識得人告狀給自己叔叔,他才不會來這種破爛地兒修車。

這麽想着,他去駕駛室把門打開,雖說一只手有些礙事,但他既然打算自己一個人來便打算自己開回去,剛打開車門,就聽得一句“小心”。

楊學的反應已經很快了,看清發生了什麽,也只是堪堪護住了自己的腦袋和身體——

隔壁吊着汽車的電子升降杆松開了一個角,那殘缺不全的車整個的從上面滑下來了,一根駕駛室的車架邊框磕斷了掉下來,往楊學護着腦袋的手上插來——

“啊啊啊啊啊!!!”

楊學看到了那一寸寸朝自己靠近的鐵杆,在他怒睜的瞳孔裏畫面是一幀一幀的,遲鈍的身體不聽使喚,他勉強伸出一只手去夠——

血柱湧出,他的手掌被插了個對穿。

……

直到楊學被救護車帶走,他還在聽到那個小夥計滿臉委屈地跟怒火沖天的老板解釋,他拿命發誓他給那輛事故車手剎腳剎全都踩上了。

楊學望着自己舊傷又添新傷的手,無比清楚一個事實——陸一飛,又活着從那裏出來了。

市區一棟高級公寓內。

開門的時候,孟朗看見楊學那慘樣,居然覺得很親切。這層層包裹得像粽子一樣的一條胳膊,配上苦大仇深的表情,真的太引人發笑了。但是當他意識到這可能是蓋亞的傑作時,突然又笑不出來了。

因為他太知道規則背後的殘酷了。

陸一飛也沒想到楊學會老老實實地在家裏等他們,照理說他不是應該有多遠跑多遠,只要遠離他就好嗎。

楊學看出來他想說什麽,亦或者他腦中不知道模拟過多少次他和陸一飛再次見面的場景,在那些可能中沒有像這樣和平的會見,放棄了什麽一般,說道:“就算我跑到天涯海角,你受的傷一個都不差地映射在我的身上。”

楊學肉肉的臉上有些灰白,他退進了屋裏,好像靠近的陸一飛會把他灼傷一般,走的飛快,“我知道你們會來找我。”

陸一飛和孟朗相繼坐下,楊學一杯茶也沒有給他們倒。但這個時候也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陸一飛開門見山:“你原來也是蓋亞世界的玩家?你對我使用了什麽道具?”

楊學從以前開始就總是抱陸一飛大腿的伏低讨好的樣子已經不見了,雖然還是低眉順眼的樣:“我以為你會問為什麽我選擇了你。”

陸一飛抱手臂冷哼一聲,“別急,我接下來會問的。我問什麽你答什麽,多餘的演技留給自己吧。”孟朗都沒見過十足冷漠的陸一飛,就算他再怎麽生氣,也從來未對別人使過臉色。

楊學選擇陸一飛的時候從未感覺到後悔,同事之情能有多好,在自己的性命面前什麽都是輕的。作為一個公司裏的空降兵,讨好公司裏本來就人緣最好的地頭蛇有什麽不對嗎?

陸一飛原本也有些小聰明,看到自己是董事長的侄子不也什麽忙都願意幫嗎,只能說是各取所需罷了,他不過是随便選的他,當時要是公司裏那幾個女孩子在附近,他也會選的,何必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抱歉。

“對,我原來是玩家,我拿到了‘替身人偶’,一個一次性道具,能夠将我和別人的身份互換,使用的瞬間就可以生效,所以在現實裏的時間結束要進去蓋亞世界的那一剎那,我就跟你對調了。”

“事先你一點都不知道會是身體傷害的互換,我替你進去蓋亞世界,而我在蓋亞世界裏一旦受到什麽傷害,你就會出現同樣的傷口。”

“我還不至于這麽蠢。”

孟朗說:“你還不蠢,你不蠢能害人還把自己搞成這樣,你……%……%¥&&”說着說着站起來撸袖子,原本他以為陸一飛也是跟他們也一樣是歷經了死亡才出現在蓋亞世界,沒想到根本就是被人陷害的,看着楊學着不知悔改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

“等我問完你再打。”陸一飛随手像拉住個發脾氣的孩子,表情一點波動都沒有,“沒有時限?”

楊學聽到前半句話還在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他只是虛胖要論打架絕對不是個中能手,“……有,只要你死了,我受到的傷害就停止了。”

“卧槽,你特麽還真敢說啊,還想要陸一飛替你去死,我勸你還不如自己去死,痛苦立馬結束了。呸,想得美。”孟朗快給這個傻逼胖子氣死了,胸膛劇烈起伏,順帶把手機的擴音開得更大一些,好叫那頭的人能聽得清楚一些。

楊學不認識孟朗,但他也能感覺到出來這人也是蓋亞世界裏的玩家。

他在蓋亞世界裏見過很多人,其中不乏善良天真忠心的,樂于幫助別人然後結成互助小團體的人,但在危難來臨時別說順手救一下人了,不落井下石争取自己逃命的機會都是好的了。

他沒有見過孟朗這麽“護主”的瘋狗,但能從那個世界出來的沒有一個不是狠角色。在他沒有搞清楚孟朗是不是個狠角色之前,他決定不把自己毫無愧疚的真心話說出來。

“這個‘替身人偶’是之前經理的副本你拿到的獎勵吧?”陸一飛看似随意地一問,讓楊學驚出一身冷汗。

“是啊,有一個中世紀歐洲的古堡副本,裏面有很多古怪的女孩子娃娃人偶。”楊學坐在自己家的沙發上,有些局促不安,他注意了一下陸一飛的表情,推想他應該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哦?這樣,那你還挺厲害的。”陸一飛說。

楊學唾棄了一下自己的慫樣。說到底陸一飛只是他叔叔公司的一個小主管罷了,這麽多個副本還沒有死,沒準就是靠着他身邊這只瘋狗還有一些少得可憐的運氣。

你看,就算陸一飛知道了他是推他進蓋亞世界的罪魁禍首,他也不敢怎麽樣,就算在蓋亞世界攪風攪雨,到頭來還不是要靠着自家公司給的工資維持生計。

底層社畜的悲哀。

“你的團隊給你這個道具之前,應該沒想到你會抛棄他們吧。”冷不丁的,陸一飛的清冷的聲音像是屋檐的一根冰淩子,紮在楊學的腦海裏。

混亂的畫面出現在自己的腦海裏,蜿蜒的血路,破碎的胴體,還有緊緊握在手中的那個笑容詭異的人偶,他已經決定個忘掉的一切又好像被喚醒了一瞬。

“我沒有……你說什麽啊,蓋亞給我的通關獎勵,我不懂你在說什麽。”楊學硬撐道。

“很難想象什麽事情都要縮在別人背後的你,會因為拿到通關最大貢獻而拿到副本為數不多的獎勵。”陸一飛笑笑,帶着笑有幾分真心就不得而知了。

在前幾個蓋亞世界,基本上能夠肯定,只有游戲判定貢獻最大的唯一的玩家才能得到副本的獎勵,或許是技能或許是道具,陸一飛之前得到的道具還想不出能有什麽用,都還閑置着。

像“替身人偶”這樣能夠将現實和副本裏的人選對調,貫穿多個平行世界的道具陸一飛還是第一次見,不說這個道具的貴重,單說楊學這樣的人,能夠自己一個人沖在最前面,亦或是靈機一動帶領團隊走出困境這樣的可能性都很小。

更何況楊學一副很坦然,你們随便問的樣子,越是說明隐藏了一些密辛。果不其然,回答了道具的公用,甚至還打算回答自己為什麽會選擇他,卻絕口不提道具的來源。

這就說明道具的來源反倒是問題的關鍵。

“不管你問幾次,我都只有這個答案,東西是‘蓋亞’獎勵我的,顯然你們沒有拿到過這樣的道具,不知道就不要認定為別人做不到。”楊學像是只被踩了痛腳的貓,跳将起來。

“你的團隊跟你不在一個隊伍裏?”

“我進去的時候,進來的應該都是新人吧?”

“那你的團隊哪去了?都死了?”

面對着一連串的發問,楊學從掙紮到沉默,不願再多說一個字了。法治的目光透過陸一飛好像在看別的什麽東西,手下胡亂的扯亂自己的繃帶,帶出了崩裂的傷口。

“陸一飛你懂個屁。”

陸一飛和孟朗被保安趕出來了,這是個可以預想到的結果。不過這也已經比陸一飛預先給的結果要好了。

楊學頹然地在人走後倒在了地上,他從來沒有發現陸一飛是這麽的敏銳,僅憑他簡短的回答,就能預知到這麽多東西,他的确還有很多秘密,但他像陸一飛應該沒有機會聽到了。

他撥通了手機,跟對面說:“……陸一飛剛來過我這。”如同所想對面的情緒很激動,平靜下來之後跟他承諾了什麽。

他乖覺地在電話這頭點頭,即使對面并不能看到。

……

汪明誠按掉手機通話鍵,看着孟朗和陸一飛從公寓門口走出來,他隐在對面大樓的廊柱後面,直到确認他們安全無虞地坐上一輛眼熟的車開走了,才把目光收回來。

手機來了條短信【老大,老四開的車,我跟在後面呢。】

剛剛聽到的一切似乎對他并沒有什麽影響,回完一個【好】字就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