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安的夢境裏,是一幅幅支離破碎的場景慢慢拼湊,拼湊到最後形成完美熟悉的容顏,那正是他的幼妹端慧帝姬的臉,夢裏面,黎安仔細的揣摩着——端慧的笑,就是像小時吃到糖果的樣子,她笑的很甜,只可惜,不過一瞬間,那笑容開始慢慢變幻,又從完整到破碎。

殘缺的碎片飛散在空中,黎安瞪着雙眼,懷念且不安,這時,端慧幼時稚嫩的聲音如貼在耳畔一般,清晰溫熱,幽幽卻陰冷如鬼魅:“皇兄你看……大火……”

“啊!”夢中驚醒,黎安猛地從床上坐起,他連連喘息着,待胸口稍緩,他擦了擦額上滲出的汗水,視線下移,枕側的佳人,是正在熟睡的顧惠懿。

此時顧惠懿睡的正香甜,黎安看了她半晌,不适的心情才緩解了些,與此同時,他心底也悄悄松了口氣……

可是,黎安難免奇怪,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夢到端慧?這個命運多舛的妹妹,她已經去了很多很多年了。

說起來,罪魁禍首的那場北疆之戰,全多虧了顧惠懿的父親——顧天成大将軍,而顧天成一戰成名,威名遠播,成了當朝的一道使外敵不敢貿然侵犯的保障,除了他,還有那時官拜二品的陳明複,黎安還記得他當時力排衆議,出了很多對北疆奇襲的主意,兩人一文,一武,穩定了正處在動蕩不安的朝局,在北疆占據有利地盤的條件下,贏得了勝利。

這一戰意義之重,黎安不僅親筆禦賜了顧天成‘護國公’這塊匾額,還把陳明複的官銜從二品提升到一品太師,雖然別人看來風光,但黎安自己心裏清楚,這是他作為帝王,所能給予的最高榮譽。

黎安知倆人交情好,所以特準陳明複将這塊匾額親自帶到平涼的将軍府上,本以為此事塵埃落定,卻不知佟佳晉為首的三名大臣,口口聲聲稱已掌握兩人謀逆的證據。

一封從北疆寄過來的書信。

黎安将字跡經過對比,确實是跟北疆使臣的別無二般。

而這信上內容只有四個字——靜候佳音。

黎安尚未詢問這封信究竟從何從得來,其中一名官員便直接分析道;“想是顧将軍與那般賊子交涉已久,将軍便出了奇謀,讓求親使團他們在回去的路上将帝姬殺死,他們佯裝不知,自會派人來朝廷談判,到時兩方議和失敗,朝廷定會派顧天成來平定北疆戰亂,此戰北疆必敗,借此結果,顧将軍一戰成名的勢力不論是在朝中和朝外,都會達到一個空前的高度。”

黎安默默不語,非但沒有對臣子的越矩不滿,反而陷入一段冗長的沉思,這時,佟佳晉見準時機,立馬上前補充道:“皇上想想,首先,北疆賊子觊觎我朝地大物廣,由來已久,這是為源頭,其次,這場戰役的主戰場是輸在對他們有利的地形條件下,此間種種蹊跷且順利,臣猜測,也許是兩人密謀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臣派人在将軍府門口夜夜蹲守,終于成功攔截下信鴿,獲取倆人有所往來的證據。”

不想,佟佳晉這一番動之以情,曉之以情的分析,黎安聽後卻登時勃然大怒,一掌拍在了桌面上,大聲斥道:“佟佳晉你真是好口才!按你所述,顧天成一定要輸了這場戰争才是對朕的衷心麽!”

“臣不敢。”三人同時撩衣下跪,而佟佳晉跪的筆直,言辭懇切:“臣絕無此意,雖然種種蹊跷,但臣也願意相信顧将軍的為人,然,這其中即便有什麽誤會,以顧将軍官員官銜之重,臣等也不得不多加小心,若皇上查證這事空穴來風,臣願意親自登門去将軍府謝罪。”

黎安雖不再大動肝火,餘怒卻未完全退散:“你所謂的相信,就是去人家府上蹲守麽?”

“還有一事。”未等佟佳晉答話,另一人卻搶先道:“陳太師與顧将軍近日走動頗為頻繁,倆人都是官拜一品的大官員,雖有送騙額的名義在先,可皇上……”

“行了,你給朕住嘴。”黎安捏着筆杆的手越縮越緊,瞳仁深黑,顯然在盤算什麽。

約莫半柱香,三人的腿都有些跪的麻木的時候,黎安的忽然出聲一嘆:“這件事不論真假,顧天成和陳明複二人,朕都不能輕易治罪。”

“其實,皇上也無須擔憂什麽,就算他顧天成真有什麽不當之舉,我朝的将士們還是只聽皇上一人調遣的。”

黎安冷笑,兩指夾起那封信件,微有嘲諷之意:“你們三個應該知道欺君的下場,這封信朕尚且無法斷定誰是誰非,而你佟佳晉所說的調查……難不成你讓朕萬裏迢迢拿着這封信去問麽!”

佟佳晉叩首:”臣不敢欺瞞……皇上,說到底顧将軍作為臣子,已經趨于功高震主之勢,皇上對顧将軍顯露出的愛才和仁慈已足夠,接下來,就需要學習先人之才,捏其軟肋,叫顧天成有所顧忌,至于陳明複,倆人都育有一子一女,若在她們的走動下結為親家,後果将不堪設想。”

“啪”的一聲,筆杆折斷兩截,黎安低首,看着已經殒命的毛筆,恍惚間,他才知道自己是因為太過用力,黎安目光掃過叩拜的三人,寒聲道:“這兩人的子女,多大年紀了?”

佟佳晉沒想到皇上會問這個問題,他愣了愣,只道:“臣不知,只是外界皆傳言,陳明複的女兒有傾國傾城之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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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佳晉的意思已經在明白不過,他認為北疆這場戰役太過順利,甚至在我朝種種不利的條件上取得了勝利,因此他擔心是北疆往室與顧天成達成了什麽協議,而佟佳晉自己也知道兩位臣子在朝中的地位之高,更別說現在的百姓都将顧将軍尊稱為神袛一樣,若貿然動他,皇上只會留下不忠不義之名。

只是面對佟佳晉的牽制之法,黎安卻十分動搖,他已經有了最鐘愛楊昭,也有了貌若天仙的芷玉,即便佟佳晉将陳明複的女兒陳涵婧誇耀的世間無雙,他那時也沒提起多大興趣。

但很可惜,經過一番調查,黎安最擔憂的事卻發生了。

遠在平涼的暗衛回禀說,顧天成的兒子和陳明複的女兒已互相愛慕,加上兩家人的走動,成親也是早晚的事。文官武将,這倆人的權利幾乎到了手遮半壁天的程度,若是倆人喜結連理……

猜忌和憂心中,黎安不得已采取一些強制的措施,這是為了江山社稷的鞏固,也是為了防患于未然,黎安雖迫不得已,卻毫無一絲內疚。

他是帝王,不能憑借身為‘人’的感情來權衡對錯。

他們是當朝連皇上都畏懼其權勢的臣子,更基于其中一個,還有未洗清的嫌疑。

要怪,只能怪在生在官宦人家,權利和富貴,則是這對年輕男女在黑暗中的枷鎖,窮盡這一輩子,都不能掙脫。

佟佳晉做此事之前,經過一番詳細的勘察和計劃,首先,他讓手下扮成沿路行乞的乞丐,本來,這一計只是試探倆人的底細,不想,陳涵婧本性善良,乞丐假意推脫後,她還是願意将她們親自送回家門,總之,當顧元恺發現不對的時候,他已經遠離平涼的鬧市區,被突然沖出來的一夥人逼的走投無路了,當天除了有佟佳晉的手下,也有黎安派去的十餘名護衛,那些護衛訓練有素,倆人幾個回合就已落敗,自然抵擋不住。

雖然皇帝并未下殺意,只是在顧元恺拼死相護的結果中,他卻當場溺死,屍沉湖底。

而陳涵婧則在昏迷不醒中,被強制喂了提取過的朱砂,按照太醫所言,這些劑量下去,絕無生育可能。

事情發展至此,雖出了黎安未能算計到的纰漏,不過到底算暫告一段落。

依照佟佳晉的計策,第二年的冬天,黎安一道旨意,将陳涵婧迎入後宮。

現在回想他第一眼見到陳涵婧的表情,他承認,被美貌吸引的他,呆住了。

她的美,美的驚心動魄,清朗的膚色仿若白玉,用細筆勾勒出的眉峰輕輕上挑,一雙秋瞳無悲無喜,卻為她比花嬌的容顏更添風情,明明該是一副嬌羞女人的姿态偏偏招展出淡漠的态度,說不出是清雅更勝妖媚,還是妖媚壓制清雅,兩相沖擊,相輔相合,唯有那種噴薄而出的美麗最先攝去人們的眼球。

黎安在想,果不複佟佳晉的當日言辭鑿鑿。只不過,當面對這個對什麽事都不大放在心上的美人,他有些憐惜,也有些失落——她畢竟是愛過別人的,而那個人……

為了彌補他對陳涵婧的所做過的事,入宮的第三天,黎安就賜予她‘麗’的稱號,由此一來,後宮諸人無不默認皇上對她的重視程度。

本以為陳涵婧的冷漠一定會觸怒到皇上的逆鱗,但令所有妃嫔都沒想到,半個月後,皇上立刻為她擇了一處好地,封她為一宮主位,那個地方,就是桑儀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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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業說陳涵婧懷有身孕的時候,黎安才察覺出異常。

她不是被喂了朱砂麽?怎麽還有生育的可能?黎安滿是疑問的情況下,當夜便在南書房召見了參與過那起謀殺的人,細問之下,黎安才明白整個事情的始末——原來二年前,暗衛看到從将軍府出來的一男一女,是顧天成的女兒和陳明複的兒子,也是倆人當時年幼,孩子心性,不知何故男的女扮男裝,男的男扮女裝,暗衛卧在橫梁上,距離離的稍遠,自然看不清楚。

而且根據面容,陳太師的女兒美貌非常,在街上喬裝成百姓的暗衛也先入為主的肯定了陳太師此次出行,帶的是他的長女,并非是他的兒子。

當時礙于所有準備都不周全,佟佳晉和暗衛都沒辦法下手,只好作罷。

在佟佳晉準備半年後,他又迎來了一次機會,但與其同時,他們驚異的發現,當初看的那個漂亮女子其實是太師的兒子陳涵衍,尚未從震驚恢複,一行人又察覺顧府洋溢着喜氣的氣氛,甚至偷聽到出府下人們談論着的有關婚事的消息。

在兩邊隊長的商議下,他們決心一起先隐瞞這個事實。

陳涵衍溺王,上報到皇上耳朵裏是顧元恺遇害。

至于被喂朱砂的人,皇上則一直都認為是陳涵婧。

這一切陰錯陽差,被皇上洞悉的同時,他一方面暗暗震驚他們的欺君罔上,又一方面以得到陳涵婧而感到愉悅,兩項相抵下,黎安不願追究于他們過多的過錯,一心只沉醉在陳涵婧要生産的喜悅中。

可惜,天命如此,又或者是黎安手上沾滿了太多的鮮血。

陳涵婧懷胎五月的時候,被人在晚膳中偷偷加入了涼藥,黎安震怒,幾乎要把整個後宮翻了過來,最終合謀的,是兩個連黎安都快淡忘的貴人,還有一位被人要挾的太醫。

黎安當場仗殺三人,可是無論如何,都換不回來陳涵婧的孩子,那一刻,他只感到頭和心髒卻猶如被大火無情焚燒,重石狠狠碾過,而陳涵婧冷淡如霜的眸子,終于因為這場變故,一下子被傷的怯生生的,她虛弱的躺在床上,傷心的別過去頭,身子卻蜷縮了起來。

陳涵婧的痛連帶着黎安對往日的內疚,倆人的傷痛慢慢滋長,最終被時間治愈的,是黎安的選擇性淡忘,和陳涵婧日複一日的強大。

常業說,這次失子,傷害經脈元氣,麗美人真的再無懷孕可能。

這些,黎安一直都沒敢告訴她。

因為他知道,這一切,誰是因,誰是果,都已經不在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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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安想不明白,為什麽顧惠懿會來選秀。

在他的印象中,她應該是這輩子最恨她的女人,畢竟他剝奪了她的一切,情人,孩子,殘忍到足以摧毀一個女人。

可是,當他看着她時,他又覺得不是這樣了。

是為了報複,還是為了權利?黎安謹慎而又戒備的看待這件事,但他明白,他內心深處,并不讨厭這個女人,相反,她的身上,她的眼神,有一種不屬于這個宮裏的獨特。

沒有人會這麽深情的望着他,那種飽含期待和愛慕的目光,一下子令黎安有一種初識楊昭的奇異感,仿佛他自己還是那個年輕稚嫩的皇子。

她算不得不美貌,也沒有多少博取歡心的才藝,只是在她這裏,黎安可以放松戒備的說些心裏話。

顧惠懿的眼眸像一潭春水,綿綿軟軟,溫柔的可以化解他曾經不願意放棄的執念和戾氣——這個女人,是真正愛着自己的吧?

至少在後宮中,這樣單純不摻雜雜質的愛,對黎安來說,真的久違了。

即便是他最愛的皇後,可是,在皇後的宮裏,他有時也會感受到隔閡和疏離。

時間匆匆而逝,黎安真正敞開心扉的接受顧惠懿,即便忌憚,卻不是因為他的父親,他作為一個帝王,學會将自己的妃子愛過別人的事實慢慢淡忘,也開始将顧惠懿變成自己生命中重要女人的一部分。

在顧惠懿的身上,不忍,無奈,憐惜,複雜紛杳的情緒使得黎安提筆,寫出了四個字:依就如是。

這是他作為帝王的,一個希冀。

他希望,顧惠懿可以一直愛着他,要比任何一個人,都愛着他。

而黎安也發誓,就算沒有子嗣,她也一定會是他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