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 齊王當即便讓人去撤了和煦殿的裝設,還囑托幾個心腹篡改了當天的意旨。打算以恢複庶妃這一宮妃位分,讓姒思闕去當任。

這樣一來, 依然能用那家夥的性命鉗制着太子, 不讓其亂來,又能把太子夫人的位置空下來, 留給燕國的公主。

這對于姒思闕而言,其實是個無關痛癢的問題。她就是個替齊王辦事,完成任務好帶父親母親走而已,當個什麽位分的妃倒不是很重要。

只是齊王這樣的做法,未免顯得小人了一些, 讓人有些不悅。

姒思闕剛想拉上太子離開,誰知旁邊那個一刻前還被宣蟲打得面色發灰委頓在地的太子,這會兒竟然甩掉了她伸過來拉他的手,冷着臉站起,朝他王父靠前一步。

“兒臣當初上書自請要娶的太子夫人, 是娶的正妻, 父王如若弄錯了, 兒臣願意再起稿一份随後送上, 大婚之期推後也成。那什麽庶妃,兒臣是不認的。”

太子言下之意, 如果今天他娶的不是正妻, 那就取消。他只認楚公主為妻, 不納什麽庶妃。

姒思闕額上的汗一滴一滴地流淌下來,把姬馨姑姑悉心替她畫的妝容徹底弄花了。

這病太子也挺夠認真的,思闕本以為反正是将她收了就行,那病太子還管什麽正妻不正妻的, 是不是正妻,于她而言,不過是聽着好聽罷了,他便更不需要在意了,現下突然跟齊王硬碰起來算什麽?

思闕還真的擔心齊王會當下便命人将太子鎖了,像上回派了一堆女官,硬脅逼太子留在鳳儀閣一樣。

“殿下,咱們先回去吧,妾有話與您說…”姒思闕靠過去,小聲地湊在太子耳邊道。

誰知太子理也不理她,硬要與齊王對着杠。

“父王…咳咳咳…兒臣當天派人去上書時…咳咳…不巧…不巧讓當時從深山歸來的曹老先生看過了,如父王執意變更…那…”

太子這話便是變相在要挾。曹老先生是當年扶助上任齊王平定齊國的老臣,在朝有一定的名望,因為新任齊王上位後,所作所為與曹老先生信念相悖,曹老先生一氣之下便辭退了官位歸隐深山。

當年還因為這件事,姬厚光遭到朝堂諸多言官的不滿,差點兒立不住腳。

後來因為成功搶掠了楚國的地方和財物,略有一定威望後,才稍稍鎮住衆臣,但此時其實還是有些人心中隐忍着不服的。

可想而知這個曹老先生的影響力之大。

“混賬!你是在威脅本王嗎?!!”

此時太子搬出了這個人來,令姬厚光不禁勃然大怒,但怒過了之後,姬厚光還是止不住地沉思起來。

姒思闕也不知道今天的病太子是抽風還是怎的了,明明當年這人遭受別國使者好幾人毆打侮辱,她不過看不過眼想上前制止一下,都被他厲聲喝停了。

一個當年如此能忍、無條件順從他王父的人,今兒個是怎麽了呢?

“殿下…”姒思闕悄悄地伸手捏了捏姬夷昌的袖子,輕搖了搖,很想問他:喂,是不是吃錯藥了,但她不能,只能委婉地用眼神示意他,小聲道:

“殿下,妾便是不能當正妻,只要能留在您身邊就好。”

這番婉轉動人的話,是姒思闕在心裏忍着嫌惡打了好幾遍腹稿才說出來的,目的是在穩住病太子,讓其不與齊王直面沖突的同時,讨好他。

誰知姬夷昌聽到她私下裏小聲對他說的這番話,突然将那張陰沉的俊臉轉向她看。

呵!好可怕的臉,明明面色如灰,沉下來的時候便更顯得可怕了,偏偏這會兒連眼眶都紅了,宛若修羅臉。

姒思闕看着太子殿下的臉,呆愣當場的時候,更是被他一把伸手攥緊了小手,緊緊地包裹住,拉着她往前一跪——

姒思闕被毫無征兆帶得一傾,整個兒往下,身旁便是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太子殿下發出的冷若寒霜的冷氣,凍得脊梁骨一抖。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既然父王今兒沒将和煦殿準備好,那兒臣和夫人便在此給父王拜禮吧,至于祭拜天地之禮,便靜待父王回去安排好,我們改日再拜。”姬夷昌劇烈地嗆咳了一陣後,犟着臉啞着嗓子緩聲道。

這時,後頭姍姍來遲的周凜終于趕到,看見了此番情景。但這種時候前去制止殿下顯然太遲了,周凜只得趕緊在後頭跪下。

姒思闕在驚愣中,被姬夷昌強行緊攥着手,十指緊扣,向着辇車上的齊王行大婚時對父母親的叩拜之禮。

此時二人各自套在外頭的衣物早已散落,穿在裏頭的婚服也歪歪扭扭的,思闕的新娘妝化掉了大半,脂粉粘結在臉上、垂散開的發絲上,頗為狼狽。她被太子這具偉岸又病弱的身子拘着,不得不跟随着他的節奏行拜。

夏末秋初的晚霞灑下了望臺下夯土臺前的石磚,一個昏死過去的醉漢,一個面有不甘的寺人,一隊莊嚴肅穆的甲士,前頭車辇上坐着一個面色活像吞了一只蒼蠅的君王,辇下一雙人兒,穿着簇新淩亂的婚服,行夫妻對拜…

當夜如常,在漳華臺的華容宮辦了宮宴,七國的使者,除了燕國外,其餘都來參宴了。

姬馨姑姑後來重新幫姒思闕上好了妝容,由太子殿下親自領來的婚慶儀仗隊伍來迎親。除了沒到姑蘇臺行祭拜的禮儀外,漳華臺這邊該盡到的禮數和排場悉數都做齊了。

漳華臺這邊的程序走足了,倒是思闕突然想起,齊王曾答應過讓她王父王母來現場觀禮的,現下被齊王很突然地改了,她的王父王母……很顯然也不能來了。

思闕隔着一塊紅綢,在太子領着她往後殿方向去的時候,黯然地垂下了頭。

姬夷昌似乎也察覺到紅綢的另一端,蓋頭下的夫人似乎步履沉重。

他在前頭開口,嗓音清冽好聽:“耐心再等會兒吧,孤已經安排人去了。”

姒思闕不知道他對她說的安排人是安排什麽人,反正她對這個病太子以及今天大婚的事情一點也不感興趣,她只是希望王父王母能早日被放出來,她再在太子身邊窺探一星半點關于楚國現況的事情。

剛才顧着追思朗去了,姒思闕就沒吃上阿雲給她備下的填肚子的吃食,結果人沒追成,肚子也空空的。現下盡管好吃的東西灑滿了一床,大床不遠處的矮案上也擱了飄逸着香氣的菜肴,但蓋頭下的思闕還是一點想吃的欲望都沒有。

今兒是她的大婚,對她而言,卻糟糕透了。

她突然很想念那天在車上時隔八年見到父親母親時的情形,很想念母親将她抱在懷裏的感覺,想念父親握着她的手,嗫嚅着對她說“只要能平平安安一塊回家就好”時的神情。

思闕突然感到胸腔一陣憋悶。

要等到什麽時候…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她才能救得父親母親出來,和他們平平安安回故國、回家去?

思闕眨了眨眼,眼淚很不争氣地往下掉,染濕了大腿上繡金鳳的新嫁衣。

聽見外間殿門被“嗡”一聲推開,似乎是有人進來了,思闕從袖裏掏出巾帕,小心不弄花面上的脂粉,朝眼眶處輕輕沾一沾淚。

緊接着,內間的屏風門也被人推開了。

“闕兒!”“我兒!”

親人熟悉又滄桑的聲音傳來,隔着蓋頭的思闕,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肯相信似得“噗通噗通”跳個不停。

姒思闕一下子拽掉了蓋在頭上的蓋頭,桃花眸內噙着滿滿的淚,驚愣地看着眼前一對頭發花白的夫妻。

“父親…母親…你們…”思闕眼睛瞪得大大的,每往前三兩步,睜大的眼眶裏就滾出淚珠三兩顆。

“闕兒,是母親…是母親…我兒瘦了很多啊…”若月夫人心疼地碎步跑了過去,一把将自個女兒攏入了懷裏。

聞着母親身上是兒時回憶中暖暖的馨香,思闕捂着唇,蜷在母親懷裏泣不成聲。

“我兒今天很美,太美了!像天上的神女!”這時姒荊也走了前來,一代君王此時看着出嫁的女兒,也是老淚縱橫的,伸臂摟過夫人和女兒。

一家子緊緊地相擁在一起。

此時擺在華容宮素芳殿的喜宴,貴族和公卿都喝得意興闌珊,開始玩起了各種各樣的猜酒劃拳游戲,前殿人聲沸騰,後殿所有侍候的人都被遣走了,所以靜悄悄的。

殿室外,姬夷昌獨自站在廊檐投下的陰影處,對着那燭火照映在屏風門上一家子的身影看了好久,直到周凜捧着一個匣子從外頭進來,遲疑了一會,覺得還是應該回禀,道:

“殿下,娘娘今天不适,捎了一對金镯兒來,說是不能過來了…”

周凜口中的“娘娘”,指的是齊王後,牡丹夫人。

“嗯。”姬夷昌很淡然地應了聲,看也不看面前靜靜躺在匣子裏的死物一眼,目光始終停留在屋內投影出來的人影處。

“殿下…”周凜看了看太子,斟酌着言辭道:“殿下幫夫人帶回了楚王楚後,自己何不進去呢?”

姬夷昌淡淡地說了聲“孤不摻和”,然後就卷起婚袍往外走了,把空間和時間,留給了屋內團聚的一家子。

周凜心酸地搖了搖頭,就匆匆追趕在太子殿下後頭,想讓殿下行走的身影看起來沒那麽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