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祝饒仰望門外的陌生男人,手抓緊了門把。
堂屋桌子上放了他昨天剛在弄堂口買的紅領巾,鮮豔的顏色反射在男人那張國字臉上。男人“呸”一聲往地上吐了口痰,然後問:“你就是我兒子?”
盯着祝饒的小臉端詳一會兒,又說:“呵,長得一點兒不像老子,別是外頭哪來的野種吧?”
這是祝饒第二次聽到有人用“野種”這個詞形容他,而這個人是他傳說中的親爹。
男人很魁梧,穿一身黑色工字背心,肩膀跟手臂上的腱子肉一塊一塊的,還有紋身,祝饒看了有點害怕,但他從小就善于強裝鎮定,不動聲色地把男人迎進了屋。
他媽被外面的動靜吵醒了,穿個白色吊帶蕾絲小睡裙走出來,塑料拖鞋踩在地上啪嗒啪嗒響,待定睛看清堂屋裏的男人,“啊!”的驚叫一聲。
“老祝,你居然回來了?!”
“居然?我要再不回來,你又要勾搭幾個男人,再下幾個崽啊?!”
男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情緒激動,額頭的青筋暴起,上前一步就推搡女人。
祝饒邁着小短腿沖過去擋在他媽前面,張開胳膊護着女人,女人嘟囔了一句:“你這崽子來搗什麽亂,一邊玩兒去。”
“……我不。”祝饒小聲說。
男人笑了,又往地上吐了口痰:“這個野種跟你倒是親,你是不是經常跟奸夫一起帶他啊?啊?趁老子不在?”
“祝宏偉你他媽發什麽瘋啊?要我帶你去做親子鑒定去不?這小孩就他媽的是你們老祝家的種!”
男人站直身子,惡狠狠地盯着女人看,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個細小的表情,女人也毫不客氣地回視他,這麽看了半天,男人才冷哼一聲,大馬金刀地坐到了桌前的八仙椅上,點了根煙:“你他媽的知道安分點就好,你要是敢找奸夫,老子就拿刀把你們一對奸/夫/淫/婦一起砍了。”
他坐下來以後,又環視家裏一圈,看到随處堆放着的時尚衣物、名牌包、高跟鞋:“老子他媽在外頭拼,你在這倒是挺爽的,鐘玲,花老子錢爽不?”
“那不也是你打給我的,再說了,你又不缺錢,我幫你養兒子,你給我打錢不應該麽?”
鐘玲老大不高興地繼續拖着塑料拖鞋吧嗒吧嗒地走,把堂屋裏挂的那些胸罩褲衩什麽的拾掇起來,放回了房間。
女人睡裙底下的腿又細又直又白,腳腕的線條精巧地收進去,身段窈窕。她的名字取自“鐘靈毓秀”這個成語,若只論身段形象,确實是貼合的。濃重的脂粉和豔俗的裝扮洗脫不了骨子裏渾然天成的靓麗。
收拾好一切,她又回到堂屋,抱臂靠在水泥牆邊上。
“祝宏偉,你回來幹什麽?”
“哦,差點正事忘了說。”祝宏偉把煙蒂扔到地下,用腳上時下在男士中頗為流行的漆皮小皮鞋狠狠碾了碾。
他再次重複了一遍剛剛在門口說的話:
“那幫子人要我死!”
祝宏偉便跟鐘玲說了這段日子他在外面發生的事情,越說,鐘玲那雙漂亮的杏仁眼瞪得越大。
“跟你要多……多少?”鐘玲抖着聲音确認。
“四百萬。”祝宏偉啐了一口。
那是時年七歲的祝饒無法理解的成年人的事務。
祝宏偉不但自己有錢,還能一直給鐘玲源源不斷地打錢,并非是在做什麽正當營生——實際上,這個年代早早發家的人,多少都乘了九十年代末到千禧年新生事物爆發、整個社會野蠻生長的東風。
黑貓白貓,能抓到耗子就是好貓;□□白道,能走出康莊大道就是好道。
祝宏偉就是一只穿行在夜晚暗巷垃圾桶間的黑貓。
這會在南方都流行“下海”,脫離體制和國企出來做生意的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東南沿海是一塊,兩廣福建又是一塊。做生意需要資金,不管是從0到1,還是從小本生意到野心勃勃地擴張,又或者是日常的運營周轉,都需要錢。
祝宏偉搞了個所謂的“金融公司”,給自己印的名片上,title也是“金融資産經理”,實際做的是倒騰資金流動借貸放貸的皮條客業務,如果有人手頭有閑錢,找他牽線放貸,他會收取借款方高額利息,自己從中抽成。
這些錢在一手二手的利滾利之下,往往随着時間推移,能達到一個天文數字。
一萬翻到五萬,灑灑水;十萬翻到一百萬,也不過是這個灰色行業的冰山一角。
但這世上永遠不會有無本萬利的生意。
“媽的,借出去的錢一分收不回來。老子帶着人堵那個借錢的死光頭七八回了,就是他媽的死皮賴臉說沒錢!現在幾個放款人一個鼻孔出氣,天天來堵老子,說要把我砍了!
“我他媽的以為他們就是說說,結果他媽的來真的,個逼樣的——要不是老子跑得快,現在命都沒了!”
七歲的祝饒聽不懂這個男人口裏的彎彎繞繞,但能清晰感覺到那種緊張恐懼的氛圍,一擡頭,果然鐘玲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那你……你……你怎麽回來的……他們沒……”沒追過來吧?
鐘玲緊張地左顧右盼。
“老子連夜買火車票回來的,坐了一夜火車,他們沒逮到我。不過誰說得準呢?”祝宏偉咧嘴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眯着眼盯着祝饒,“他們要是追到這來了,老子就拿這個崽子抵債,也不知道能抵幾個錢。”
這下輪到祝饒瞪大眼睛了。
那些事的細節他聽不明白,這句話他可是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別吓唬他。”鐘玲雖然算不上一個盡職盡責的媽,到底還是對兒子有感情的。她把祝饒拉到自己身邊,觑着祝宏偉的臉色,“你……要住在這?”
祝宏偉冷笑:“你是我老婆,他是我兒子,我住在這有什麽問題?”
“可是……”
鐘玲眼神閃爍——她本來對祝宏偉就沒什麽感情,當初嫁給他,是祝宏偉沖上她娘家來逼婚,她只能半推半就。所幸結婚這麽些年祝宏偉一直在源源不斷給她錢,人還不在身邊,她樂得清靜,就覺得這個婚結得也還可以。
但現在祝宏偉回來了,顯然還帶了個巨大的定時炸彈回來。
四百萬,三條命。
她害怕。
“怎麽?”祝宏偉陰森森地,“怕我拖累你們媽兒兩個?”
“我……”
鐘玲還沒來得及說話,祝宏偉就站起身,哐哐哐地大步推開門走了出去,回來的時候,手裏拎了一把剁肉用的方形菜刀,刀上糊了一層凝固的血,還散發着上一只被剁的雞的腥味兒。
弄堂裏的老屋,廚房都是幾家子共用的,在外面。
這把刀也不知是誰家的。
祝宏偉是個常年腦袋別褲腰帶上走在灰色地帶的狂徒,本該是很有正氣的國字臉和濃眉大眼,在他臉上卻顯出猙獰的意味。他舉着刀,一步步向鐘玲和祝饒逼近,鐘玲被吓得不敢動,整個人噤若寒蟬,祝饒的眼珠黑沉沉地盯着男人,随後小孩兒使出全身的力氣,用最大音量大喊道:“有小偷!小偷闖到弄堂裏來了!來抓小偷!!!”
這會兒是午後,小小的弄堂裏一片安寧靜谧,鄰居們都在各自家裏睡午覺,聽見尖銳的童聲,也分不清是誰家“失竊”了,下意識套上拖鞋就一個個從自家跑出來。
“操你媽。”
祝宏偉聽見外面的動靜,狠狠瞪了一眼祝饒,只能把菜刀收起來,匆匆進了房間躲了起來。
要是驚動了警察,他大小得遇上點兒麻煩。
鄰居們找了一圈沒看着小偷,有人扯着嗓子問:“哪有小偷啊?那賊呢?”
三十多度的大夏天,祝饒手腳冰涼,緩緩從鐘玲身邊邁出去,走到大門口,對鄰居們鞠躬道歉:“剛剛有個黑影竄過去,仔細看好像是晾的衣服,我弄錯了,抱歉啊。”
于是鄰居們又嘟嘟囔囔地各回各家了。
祝饒慢吞吞地回到家裏,鐘玲的腿還是軟的,滿臉驚恐地跪坐在牆根。祝宏偉聽外面沒動靜了,也從房間裏重新走出來。
“□□崽子,不要以為老子不敢砍你。”他指着祝饒的鼻子,“宰了你,跟他媽崽只雞沒兩樣!”
祝饒仍像剛才一樣,瞪着黑沉沉的眼珠子回視他。
他也怕,他從小心思敏感,并不是個初生牛犢膽大包天的孩子。
但他不願意向壞人認輸,他想保護媽媽,想保護這個屬于他們母子倆的、小小的家。
當晚,祝宏偉一個人占了大半張床,呼嚕打得震天響。
鐘玲嘴上偶爾會跟男人罵罵咧咧,可她本質上還是個普通女人,她害怕,卻也慌亂,不知所措,只能在床邊角靠着,一直睜着眼睛。
“媽媽,報警吧,讓警察把他抓起來。”祝饒說。
“不行啊……”鐘玲不停地搖頭,“他是我老公,我是他老婆啊,哪有老婆找警察抓老公的……!而且我這些年也沒少用他的錢,警察會不會……會不會連我也抓起來!”
“可是他都要砍你了,媽媽。”
“……他,他不是最後也沒砍麽?”女人喃喃,精致的瓜子臉神色空茫,她有一雙跟祝饒幾乎一樣的眼睛,尖尖的眼角,流線型的弧度,有些狐媚,此時這雙充滿媚氣的眼裏卻只有不安和驚懼,“只要……只要把那些追殺他的人躲過去,就沒事了……很快的……”
她抓着祝饒的手,攥得關節發白,攥得祝饒生疼:“你別想那些有的沒的,雖然你沒見過他,但他怎麽說也是你爸。他不會真害你的,也不會害我的。你上你的學,我們還跟以前一樣,大不了就是錢少點……”
比起寬慰祝饒,女人更像是在寬慰自己。
那一晚的夜色很沉,平房的窗外能看到一點星星,祝饒覺得媽媽就像城市的天幕中偶爾出現的星星一樣,有點陌生。
原來媽媽并不是肆意潇灑又潑辣,天不怕地不怕的。
原來女人,是會被“婚姻”這道看不見摸不着的枷鎖所緊緊束縛住的——以自投羅網的姿态。
七歲的祝饒還不明白,但他有些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