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千感慨
“攪擾了,薄将軍他——”
“哦。樓上,跟我來吧。”
那人倒是客客氣氣的,比剛剛那些當面噓寒問暖,背後風涼話不斷的人,可強出太多太多了。
侯鎮雖然已經習慣了,被人冷嘲熱諷,但這裏,對他來說,畢竟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小哥,慢點,沒掌燈,有點黑。”
侯鎮有些意外,此人竟然如此心細,還照顧着自己,着實是讓人大為感動。
“多謝,勞煩你了,害的你連酒都沒喝成。”
“沒事,反正我去了也喝不上。”
他別過臉去,站在路旁,引着侯鎮上了城樓,侯鎮知道,那種落寞的情緒裏,蘊含着怎樣的意味,自己也最是明白這種被人孤立的感覺,是有多麽的難受的。
“小兄弟,”侯鎮叫住了準備下樓的他,在懷裏使勁掏了掏,“這個——我請你喝酒,算是補償你的。”
“不用了,我知道,你家也不富裕,我自己有錢,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哎!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
還想着再解釋一下,沒想到人就已經走遠了,侯鎮怎麽喊他,他都沒有一點要回頭看看的意思。
“侯瑭?”
正納悶呢,身後一個雄渾寬厚的聲音,一下子就炸開在了侯鎮的頭頂上,驚得他差點沒扶穩財城牆上翻了過去。
“薄叔,我···”
“你來了怎麽也不提前告知我一聲啊,我好下去接你啊。怎麽樣,上來還算順利吧?沒人為難你吧?”
“是,我···我上來了。”
侯顯得極其地急促不安,甚至連擡腳上樓梯的時候,都不知道該先邁那只了。
“別怕,都是自己人,跟我來吧。”
細細打量了侯鎮一番之後,他伸出手去,将他給牽了上來,還幫他拍了怕身上的灰。
“你都長這麽大了,我也算是看着你在黔州生活這麽多年的,沒想到啊,還是沒發覺出來,你已經是個大男人了。”
“薄叔,”侯鎮攔住他推着自己前進的手,一把跪倒在地,“我對不起你,我爹也對不起你,我替我們全家,給你道聲···這些害苦了你,我卻不敢親自來見你一面。”
哽咽着說完,侯鎮又重重地給他磕了一個響頭,吓得他趕緊将侯鎮拽進了屋裏去,生怕讓什麽別的人瞧見了。
“這是做什麽?”
“我···”還以為他是生氣了,侯鎮趕緊就要解釋,确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我就是···謝謝你,這麽多年一直守着我和我弟弟妹妹,黔州多匪患,我卻全家平安,多謝薄叔了。”
“不必,當年在涼州的時候,我也時常受人欺辱,幸好你爹将我于水火之中解救了出來。”
“可是···”
侯鎮自己都不好意思說,更是連擡頭看他一眼都不敢,要是沒有他們一家人,說不定人家現在還在長安風光着呢,也不至于半生飄零,最後落得了此處安身。
“是不是覺得對不起我,不敢來見我啊?”
“薄叔,當年我爹參與謀反,本來是跟你沒什麽關系的,是他害了你。我知道,你是個寬宏大量的人,可我還是要跟你——”
剛要再跪下,那人幹脆一把将侯鎮推向了牆角,重重地砸向了牆面。
“行了啊!大老爺們,這麽婆婆媽媽的幹什麽!我自己就是這個命,沒機會留在長安,我認了,跟你爹有什麽關系,跟你又有什麽關系?他要是不調我進京,我也不會有機會到長安去看看吶,再說了,長安那麽富貴的地方,豈是我能留得下去的?”
“薄叔,我知道,我說什麽都彌補不了你,我也不能像我爹一樣,真真正正地給你承諾什麽東西,我知道你在黔州,我也想來看你,但是十年了,我一次都沒有邁出過這一步。”
“那這次是為什麽來?”
他看見了侯鎮手上端酒壇子時留下的印痕,還有他一身淡淡的酒氣,小孩子嘛,酒壯慫人膽,肯定是喝了酒才敢出門來尋自己的。
“我···”
“說吧,我跟你爹以前就不講究這些,有什麽說什麽,你爹死了,我就是你叔,有什麽事,跟叔說,叔幫你。”
“多謝薄叔!”
一聲悶響下去,侯鎮沒給他手裏的茶碗給磕碎了!
“哎呀!怎麽又來了!你要是再這樣,我就可就不留你你了啊!”
“不不不,薄叔,”侯鎮見他臉色真的大變,趕緊從地上爬了起來,“我說我說!”
對于想再回長安這個話題,侯鎮一向是不好意思在人前直說的,他知道,自己這點癡心妄想一旦讓人知道了的話,心裏僅存的那點自尊心,也會被人踐踏得體無完膚的。
“不信你叔?”
“不是!我···我想回長安。”
侯鎮鼓足一口氣,直接略過那些彎彎繞的東西,幹脆利落地将自己的心思說了出來。
“什麽?你想去哪兒?”
“我···我還是先走了,薄叔保重!”
“哎你等等!”
自己本來不是想質問他的,奈何天生長了一張吓人的黑臉,剛說兩句話,就給人孩子又吓回去了。
“叔不是這個意思,叔是怕你吃虧,長安路遠,你要一個人回去?是想讓我幫你照顧照顧家人?”
侯鎮明白了,他是以為自己想去長安走一遭,有些為難的事想要交給他。
“薄叔,我不是這個意思。”
侯鎮邊說就邊垂下了眼眸,他不敢确定,待會薄青雲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之後,會不會直接将他趕出去,要真是這樣的話,自己還不如先退一步。
“那你是——想回長安,繼承你爹的衣缽?”
他的語氣平淡,倒是沒有驚愕,也沒有半點嫌棄,侯鎮也才終于敢擡起頭來再看他兩眼了。
“薄叔,我知道我不自量力,我來其實也不是求你別的什麽的,只是有些小事,還得請薄叔幫我···”
“胡說!誰說你是不自量力了!我就覺得很好嘛!你爹在長安當過大官,你在長安出生,你想回去,那又怎麽了!薄叔支持你,別怕!”
侯鎮懸着的心也終于算是放下了,臉上僵硬的表情也得到了舒展,咧着一張笑臉,他就跟在了薄青雲屁股後頭,着急想跟他說說自己的想法。
“薄叔,我···你真的信我?”
“當然了,你叔是個粗人,不識字,但認理!我相信皇帝是個通情達理的人,當年先帝都沒有處置侯家人,那就說明,你還是有機會的!也應該有這個機會!說吧,要叔幫你做什麽,能做到的,我都幫你辦好!”
“不用,薄叔,我只是來問你幾件事的,問完我就走。”
“就問問吶?阿瑭,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啊?”
他那一臉的毫無保留的真誠樣兒,侯鎮怎麽可能懷疑他呢,見他有些質疑自己,侯鎮也趕緊解釋道:“不是不是,我這個人吧,辦事不牢靠,我想着先找你打聽打聽,看看這事兒能不能成,要是有機會,我再來找叔幫我,行嗎?”
“好啊!我別的不會,當你跟你爹出征,我們可是到過西疆,去過高昌的!我雖然上了年紀了,但身板子硬啊,你要是用得着叔,叔一定幫你!”
侯鎮看着他真情流露的表達,邊說話,邊直拍自己的胸脯,頓時不知道該如何應承他這份兒情了,只能別過腦袋,暗自抽泣起來。
“咋了這是?孩兒啊,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叔幫你報仇!”
“沒有,”侯鎮使勁搖了搖腦袋,生怕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薄叔,謝謝你,我已經···已經很久沒人怎麽關心過我了,我高興。”
“害,這也什麽啊,等你娶親了,自然就有人疼你了嘛!怎麽樣,找媒婆了嗎?說上誰家的親事了?要不要叔幫你打聽打聽?哎,我跟你說啊,我手底下的一個副将,他有一個妹妹,年紀跟你正正好,還沒婚配呢,而且長得也端正,要不什麽時候——”
“叔!”侯鎮趕緊叫停了他,不然待會自己可得再多背一份債回去了,“我想等弟弟妹妹稍大些了,再談論婚事,不着急,慢慢聊嘛。”
“哎呀,還不着急啊,你爹在天上可看着我呢!我老薄,雖然不認識幾個字,但你爹的牌子,我可是認識的!你可不能害得叔下去見你爹的時候,擡不起頭來啊。”
“放心吧薄叔,到時候我成親了,一定告訴你。”
“好好好!那我就等着吃我大侄子的酒席了!哎,在長安辦還是在——”
“叔!我們先說正事吧。”
薄青雲那話密的,侯鎮連個插嘴的機會都得靠搶才能找到。
“對對對,我大侄子的正事可不能忘了!不過——到時候可得給我下請帖啊,我也好拿着出去到處顯擺顯擺啊,我侯大哥,還是後繼有人的嘛!”
“好!我一定親自登門請您。”
侯鎮被他感染,也開始忍不住地笑,笑起來就停不下來,嘴角一直咧着就沒放下來過。
“是這樣,我想找一批商客,近些年,也就是近兩三年吧,經常在秋收之後,出入黔州走貨,然後平時呢,就窩在城裏不出來。人不多,但跟其他很多商隊都不太一樣的是,他們看起來很有紀律性,一般甚至連話都不亂說。薄叔,我想找的這些人,正是我計劃之中的關鍵人物,我想請你在巡查的時候,幫我留意一下。”
“就這些啊?小事小事!你叔我別的不行,就是眼睛尖,什麽樣的人心裏有鬼,我一看便知!到時候真找到了這樣的人,我立馬派人去告訴你。”
“好,那就多謝薄叔了。”
“真就這些啊,你可千萬別跟叔客氣啊,叔這個人沒什麽心眼兒,聽不懂那些彎彎繞的,所以有話你可一定要跟我直說啊。”
邊送他出門,薄青雲還邊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還想再跟他交代兩句的樣子。
“叔,我來找你,就已經很是為難于你了。侯瑭不才,多年來也考取功名,沒能給你和我爹,臉上添光,現在還要來——”
“跟叔說這個就見外了啊,以後不許說了!有事就來找我,沒錢花了也來找我,你叔我光棍一個,現在花樓也不開了,我也沒地方去了,正好留着錢也沒什麽——”
他話還沒完,侯鎮就立馬驚奇地一把拽住了他,激動地差點連嘴都沒能張得開。
“叔!你說什麽?”
“什麽什麽?我說叫你來找我啊?怎麽了,現在就要走了?那我給你拿點盤纏吧。”
“哎別!薄叔,我有件事想問問你,不知道——”
“問吧,我什麽都告訴你。”
侯鎮倒不是懷疑他說的話,他是懷疑,就他薄叔這腦瓜子,就算是讓人騙了,他能察覺出來不對勁嗎?
以前他是爹的貼身護衛,爹連讓他打頭陣沖鋒陷陣都不願意,生怕他中了人家的計謀,害得全軍陷入被動。所以一直就只讓他跟在自己身邊,不給他戰術,只叫他賣力氣。
侯鎮從進門時便看出來了,他是真歡喜,高興自己的到來,可同樣,侯鎮一來是怕自己會連累他,二來是怕有些細節的東西,他可能根本就從來都沒在意過,現在也就更想不起來了。
“怎麽了?不信我啊?”
見侯鎮遲疑了片刻,薄青雲便又靠了過去,看着侯鎮的眼睛,問了起來。
“叔,不是我不信你,而是這件事吧···它···不太好說?”
“我的事嗎?”
“對呀,就是你剛剛說的——花樓。”
“害,我還當什麽大事呢!”一聽說是這個,他明顯就松緩了不少,整個人也歪七扭八地倒在了橫椅上去,“不就是個消遣的地兒嘛,你沒去過?我可是聽說,那裏是安刺史的地盤啊,你不是在幫他做事嗎?”
“這個叔也知道?”
“你的事,我都知道,我想幫你,卻又怕你拒絕,所以一直沒去找你。”
見他那滿臉的褶皺,說話還如此扭扭捏捏地不好意思的樣子,侯鎮頓時就心疼起來,都是自己裝,不肯舍下臉面來找他,才讓他一直對自己···
“叔,讓您擔心了,是我的不是。”
“哎呀,你跟叔說這個,叔不懂,不過你要是遇上事兒了,可一定要來找我啊。叔呢,沒什麽別的本事,也幫不了你什麽,老光棍一條,家裏也沒置辦什麽産業,你呀,直接開口跟我說,叔會把你的事記在心上的。”
侯鎮猛地多點了幾下頭,笑着離他更近了些。
“那說說吧,花樓有什麽事,讓你專門來跑一趟啊?”
“叔,你聽說過——南诏少祭司嗎?”
“怎麽,你見過?”
看他那一臉驚喜的表情,侯鎮便知道,他肯定是聽說過的,至于進沒進去過——
“叔,我想找到這個少祭司,我給您一張畫像,您能幫我認一認嗎?”
“可以呀,我見過,之前有人請客,我跟着進去看過,不過就是聽說南诏人身上神神鬼鬼的東西一大堆,我不敢靠太近了。”
“好,那您看看,是她嗎?”
侯鎮從懷裏掏出了一張趙回聲幫他畫的撥曲娅的畫像,遞到了他眼跟前去。
“這是那個少祭司?”
見他一臉疑惑,侯鎮便知道,他所知道的那個少祭司,肯定不是撥曲娅了。
“怎麽,您見到的人,跟她差別很大嗎?”
“我要是沒記錯的話,跟她差別還挺大的,那個人看上去——嘶!怎麽說呢?搔首弄姿的!對,就是這樣!這姑娘看着文文靜靜,一瞧着就是個大家閨秀啊,跟她肯定不一樣的!”
“好,那薄叔,你幫我留意着城門口的情況,我就先回去了。”
“你等等!”
侯鎮剛要拜別,可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先行攔住了他,摸着腦門,開始不斷地在腦海裏回憶着。
“怎麽了叔?”
“我好像想起來了,上次請我去花樓喝酒那個人,就是一個黔州商隊的掌櫃,他就是像你說的那樣,每年下半年沒空,忙着拉貨,春天的時候吧,就老是來找我喝酒了。”
他的話不僅讓侯鎮察覺到了貓膩,更讓他心裏生出了一個隐隐的擔憂來。那個薄叔口中的掌櫃的,經常來找他的目的,恐怕不只是喝酒這麽簡單的。
“那您還記得,他們住在什麽地方的嗎?”
“這個——城裏吧,他說城裏好玩的地方多,城外的莊子太無聊了。我也确實是沒怎麽見過他出城去的,除了有時候走貨回來,他會去城外住兩天。”
“您知道這城外,他那宅子在什麽地方嗎?”
這個侯鎮可就真是難為人了,這麽一大把年紀的人,哪兒還有這個腦子去記住這些事啊。見他撓頭,侯鎮也就不想再強逼人家說些什麽了。
趕緊道謝,說着就要出門回家去。
“阿瑭啊,我想起來了,好像是在——一個寺廟邊上吧?他跟我說過那麽幾次,說他走貨出貨,幹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買賣,不必在邊關征戰差多少了,所以呀,為了求了心安,他特地在那邊置辦了一處宅子,就是為了保平安的。”
“真的?”
侯鎮也跟着欣喜起來,連忙坐了回去。
“是啊,他這個人吧,我記得以前就是個在黔州城裏賣燒餅的,後來不知道跟着誰發了一筆橫財之後,就自己搗鼓了些人出來,開始自己拉幫結隊,在黔州啊,西南一帶啊,一直到長安吧,生意還挺多的。每年到了時候了,就像是有人給他送生意上門死的,他肯定就沒空再來找我喝酒了。”
聽他這麽一說,侯鎮可就更不放心了,連忙拉着薄青雲,開始細問起了細節來。
“叔啊,你跟他一起去喝酒的時候,可曾叫了誰一起去嗎?比如您的心腹,也是跟您一樣,同在黔州軍營裏的人?”
侯鎮的話,指向性已經很明顯了,薄青雲就算是個大老粗,這麽些年在軍營裏摸爬滾打,他心裏有了些自己的算計了。侯鎮這些話一說出口,他便在心裏已經有了些數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做局拉着我一起去的?”
“叔,不怕告訴您,我想找的人,跟南诏有關,要是您的人跟南诏人在背後也聯系的話,我怕您将來會——”
“不怕我還能怕他這個?不就是兩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南诏人嘛,我調兩千兵去,直接掃平他們!”
“叔,你先別激動,”一把将他按了回來,侯鎮也開始聯想起了整件事,“跟着您去的那個人,就是進手底下的副将吧?”
“是他,這個人每次都撺掇我去,我第一回去小醉花樓的時候,就是他幫我介紹的商隊那個。”
“那這兩個人叫什麽?”
“我手底下那個叫吳璜,至于那個商隊掌櫃,他全名叫什麽我還真不知道,我就只知道,吳璜叫他——叫什麽——樓掌櫃?我當時去花樓,也就是去玩兒的,根本沒在意過那個什麽掌櫃的嗎,我就記得吳璜好像跟他挺熟的。要不,我去找吳璜來問問?”
“不!”侯鎮一把将他拉了回來,“他要是真有問題,到時候反咬您一口怎麽辦?還是等我先找到這個樓掌櫃,在他那裏有所突破之後,再給您消息,您在去找吳璜對峙。”
“還是我大侄子想得周全吶,那就聽你的!叔以後的安生日子,可就都交給你了啊。”
侯鎮一邊點頭,一邊還在想着,該怎麽開口跟他說,自己懷疑黔軍已經丢了不少軍械這件事呢?
“怎麽,不相信叔了,覺得我跟他有勾結,投靠了南诏人,對大唐不忠?”
“不不不,薄叔,我絕沒有這個意思!”侯鎮趕緊站起身來,慌忙地解釋道,“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麽跟你開口說這件事,而且我也怕,說了會害了你。”
“那怕什麽,說!叔這個人就喜歡看個熱鬧,要是有事憋悶着不說出口的話,我會難受死的!”
“那好吧,我就——跟您說說我的猜測。我調查到了一些事,其中一些事關南诏祭司與王室之争。”
“這個我知道,我們黔州軍之所以駐軍這麽多人,就是為了防備南邊時不時地鬧出的動靜嘛,這個我懂。”
“那您知道,這些南诏人,很有可能已經收買了黔州甚至是中原的官員,在往南诏運送軍械嗎?”
“你什麽意思?你的意思是,我的黔州軍,出了內鬼?”
薄青雲一拍桌子,直接義憤填膺地站了起來,兩眼瞪得溜圓,火氣也瞬間就竄上了臉。
“我還不确定,到底是黔州,還是黔州以外的別的什麽地方,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黔州有商隊,在打着行商的名義,走私軍械!”
“那我先徹查一下黔州軍內部,要是有軍械丢失,我現在就拿了這些狗東西!”
侯鎮也看出了他的反應,的确是發自內心,不像是裝出來的,黔州軍內部的腐敗情況,他或許是真不知道,又或者是,那個吳璜,欺下瞞上,騙過了他。
“薄叔三思啊!”
“為何?我難道要坐視不管嗎?”
“您想想,要是您真查到什麽了,到時候底下人一齊心,将此事全部推到您頭上,到時候您該如何自處呢?或者是說,這件事他們去做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留下退路了,只要您查,他們就有辦法将整件事推到您頭上來,您到時候不也是被動嗎?”
“那你說,我該怎麽辦?”
“您要是相信我的話,就聽我一言,私底下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的樣子,這件事,我先去從那個樓掌櫃那裏入手。到時候掌握了這個樓掌櫃和您手底下的什麽人勾結的證據之後,您再拿人,就順理成章得多了。要是我找不到證據,也一定會幫您清理門戶,不會讓這種壞東西,連累您的。”
侯鎮的一番肺腑之言,薄青雲是完完全全聽進心裏去了的,他知道,這小子就不是個壞孩子,心眼好,也剛還記得自己呢。
“叔這輩子啊,沒什麽念想了,就是想着以後下去見你爹娘的時候,能挺直了腰杆!我得告示他們,大公子二公子都好得很呢,我薄青雲,也算是報了當年你爹救我提攜我的恩情了!”
“叔,千萬別這樣想,是我們家連累的你,是我爹還有我,對不起你,怎麽能叫你報答恩情呢,應該是我們補償你才對啊。”
“不說這個了,你說的事,叔記在心上了,叔會幫你演好這場戲的,到時候你可一定要幫黔州,除掉這顆毒瘤啊!”
“薄叔放心,我一找到證據,就會交給刺史,他這個人,也是建功心切的,要是您跟他聯手,黔州并能太平!”
“哎呀,我大侄子是真長大了,都有這樣的心思了,看來我老哥哥家,後繼有人了。行了,回去吧,待久了會讓人生出懷疑的,你一個人,單打獨鬥的,弄不過他們那些下黑手的。”
“是,叔,那我就先走了,以後要是有什麽情況,我就在那邊的大街上站着等你,我給你提醒。”
指了指樓上窗外可以一眼瞧見的那條路,侯鎮也像是在完成自己應盡的使命一樣,盡力周全着這個追随了侯家一輩子的人,下半生的安寧。
拜別恩人,侯鎮心裏的疙瘩,也就算是解開了一半了。他現在有了目标,也有了方向,也大概清楚了,這其中的利害關系。
而現在,他要去做的,就是完成自己的翻身計劃,去告訴那些曾經對他冷嘲熱諷的人,他侯鎮,是個還能再站起來的硬骨頭!
吳璜,那就從你這裏先下手吧,誰讓你非要拉他下水呢。
趕回趙回聲家裏,溫括早已經不見了蹤影,侯鎮便開始四處尋找起趙大為來。可幾乎是把整個院子都翻遍了,侯鎮的喊叫聲還那麽大,但卻依舊沒有尋到趙回聲半點影子。
“哎呀,小姑娘偷偷躲起來哭鼻子了吧?啊?你說你爹到底是養了個兒子,還是個閨女啊?有這功夫哭哭唧唧的,不如回家去看看!”
侯鎮知道,這小子肯定是躲在哪兒抹眼淚呢,所以就故意說了些話來刺激他。
果不其然,沒想到他還真上套了。
“滾!再瞎說,打爆你的頭!”
“喲,趙家娘子?怎麽回事啊,給哥看看?”
“滾滾滾!讓我下來。”
果然,侯鎮沒找的那片假山後頭,就躲着正在抽泣的趙回聲呢。
“怎麽了呀這是,快給哥好好看看,來來來,吹一吹哈,別哭別哭!”
侯鎮像逗狗一樣地戲耍着他,本來就心情不好的趙回聲,幹脆照着他的後背前胸,就開始猛捶了起來,一點沒有要收着些打的意思。
“好了好了,你爹要真是跟你計較這些的話,早不要你了!把你送回散關裏頭的深山裏面去,讓你被狼給刁走了算了!”
“胡說,我爹最好了!”
“那你還哭!”
趙回聲也不是真想跟誰計較什麽,就是心口有一股憋着的氣出不來,他又找不到人發洩,所以就只能全賴在自己身上了。
“等你回了長安,我也回家去了。”
“為什麽?”
侯鎮不知道他是又鬧脾氣了,還是真的有這樣的想法,畢竟一個人待久了,就是容易胡思亂想的。
“你不在這兒了,我還留在這兒做什麽?再說了,我爹娘都盼着我回去呢,家裏少了我,日子肯定難過不少。再說了,出來歷練了這麽多年了,我也差不多可以收關了,再在外頭浪,我爹娘會不安心的。”
“哎呀,咱們大為長大了嘛,都知道懂事了哈。”
侯鎮摸了摸他的腦袋,滿眼欣喜地看向他,不住地點頭肯定起來。
“哎,你真的不想跟我回家嗎?我們家可有錢了,你要是來了,以後半輩子都不用再愁吃喝了。你弟弟妹妹,都可以跟你一起去的,住一輩子都行!”
侯鎮也是沒想到,他竟然還沒有死心,剛剛溫柔的撫摸,也在這一刻變成了拳打腳踢。
“你小子是怕那個老巫婆再來那什麽你吧,啊?天天拽上我,不帶着我你會死啊!怎麽,她家跟你家還有生意往來啊,躲着點不就行了,我可不去啊!”
“別呀!我要是真回了家,她又還沒嫁,我娘肯定不會放過我的!”
“你就不能自己放過自己嗎?再說了,不就是犧牲一下嘛,她難道還能給你——玩死?”
侯鎮那一臉不還好意的笑,徹底惹怒了趙回聲,剛剛還有商有量的兩人,頓時就在院子裏追逐起來。趙回聲雖然打不過他,但嘴上功夫了得,罵兩句讓他惡心的難聽話,還是很在行的。
“哎呀,要不然吶,你就去給人家當上門女婿算了,反正都要遭罪,不如離開家去,免得你爹娘見了,還要心疼啊!哈哈哈哈哈哈!”
侯鎮知道他追不上自己,所以幹脆邊跑邊繼續往他心窩子上撒鹽巴,氣得趙回聲不停地倒騰那兩條腿,追在侯鎮身後叫罵。
罵到聲嘶力竭的時候,他倆幹脆一起躺倒在了院子裏,大口喘着氣,就是沒一個人再想動彈了。
“還難受嗎?”
侯鎮別過腦袋去,看着躺在地上跟死屍一樣的趙回聲。
“不難受了,多謝啊,心裏舒坦多了!”
想來一個振臂高呼,卻沒曾想,自己還在地上躺着呢,剛伸出去的手就一掌打到了花壇底下去。
“知道疼就好,說明你還活得有滋有味的。”
“就你懂!我蠢,行了吧?跑——我不過你,打——我還是打不過你,你說我這輩子,是不是就得這樣廢物下去了?”
“你還知道啊?”
“啧!說正經的呢,我這個人,還應該是有些用處的吧?學什麽什麽精,看什麽什麽會,做什麽什麽成!我這輩子啊,就差身邊一個人一直鞭策我了,我看你——就挺合适的。”
趙回聲端着下巴,慢慢向他靠近過來,侯鎮沒有躲,反倒還自己湊了過去,給本來是想吓唬吓唬他的趙回聲,驚了一跳,趕緊将腦袋縮了回去。
“你不怕了?”
趙回聲有些心虛地探問道。
“怕什麽,你也就是嘴上說說而已,還缺個人鞭策你?我看你就是欠抽!回家讓你爹好好打你一頓,你就老實了!”
“切!我那是看得起你,才給你這個機會的,別人想進我趙家的大門,還沒這個機會呢!”
“那你還是把機會留給有緣人吧,我不配!”
侯鎮本來也挺心煩意亂的,剛剛還跟他跑了這麽一陣,心思也全都被跑得亂成了一團麻線,。理都理不清。
“看你這意思,也是有心事啊?”
“哎!”
侯鎮的一聲嘆息,便已經表達了許多了。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既自私又不自量力的選擇,究竟該不該,對不對。最近見到的人多了,看到的事多了,他就越發開始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動機,懷疑自己是否能夠成功。那些阻礙他前進的困難,到底是它因我而存在,還是它本就存在呢?
“不說了?就這樣?”
趙回聲等了半天也沒等來他的半句解釋,心裏也跟着涼下去了不少。
“說什麽呢?”
“以前你什麽都跟我說,該說的,不該說的,你全都一股腦地吐出來,那話密的,跟多少年沒找人說過話似的。”
“現在不一樣了吧?”
“是啊,你有什麽都跟溫司馬說了,畢竟他才是你夢裏的那個人嘛,現在又見到了,感慨、激動、興奮,都是正常的。”
“對不起。”
“什麽?”
侯鎮猛地一下來上這麽一句,可給趙回聲吓壞了,還以為他做了什麽對不起自己的事,要在自己眼前來一場感人肺腑的忏悔呢。
“沒什麽,這麽多年了,耽誤你的時間,害的你跟我一起,被困在這個地方,現在還要抛棄你,我真不是個東西。”
“就是啊,真不是個東西,我為你浪費了這麽多年的時間,你一句不合适就把我給打發了。”
侯鎮轉過頭來,看着趙回聲,聽着他的話,沒有絲毫驚訝,反而把臉垂得更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