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枝山

“在下無姓,南诏大多平頭百姓都無姓,我叫阿枝山,我姐姐原來叫阿枝雲,後來她成了少祭司,撥曲娅這個名字,是先王給她改的。”

“那你們王上,可給你也改了名字?”

“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顯得有些慌亂無措,不知道侯鎮為何會知曉這其中的的隐秘。

“不必驚慌,是我自己猜出來的,你留在黔州,班趨則帶着那個所謂的班離去了長安,我想,他一定是非常信任你,才會留你在此,對吧?”

“正是如此,那時候王上并未掌權,只是個新繼位的傀儡而已,要不是身邊還有幾個先王的心腹在護着他,估計南诏的天,早就變了。我是有一個新名字,是王上給我取的,他還給我賜姓,叫我——段護忠!”

“他對你期許很高啊。”

侯鎮的話,讓他不由得更加警覺起來,也對自己貿然現身的舉措,有些後悔起來。

“你們——是怎麽知道,那個公主,不是公主的?”

他一邊盯着身後的逃生通道,一邊質問起三人來。

侯鎮則不慌不忙地站到前頭去,跟他面對面,看着他回答道:“你的公主,殺了人,所以我一直在盯着她。”

“公主殺的都是該殺之人!他們該死!為官不公,草菅人命,收受賄賂,害人無數!”

“你說的——可是黔州司戶參軍沈十一?”

“誰?”

沒想到,他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竟然是錯愕的,看來他不認識沈十一,也就是說,沈十一真的沒有參與南诏祭司段安平的詭計布局。

“沈十一被她殺了,你可知道是為什麽?別告訴我你們的為了聲張正義才行此舉的,那個沈十一,家有老弱,科舉入仕,本就貧寒,要是真跟你們是一夥兒,至于現在還過得如此清貧嗎?”

“我不認識他,我只知道王上叫我···”話到一半,估計是他自己也覺得自己透露太多了吧,所以轉變了畫風,将禍水黑引到了班離身上,“應該是公主找的他,至于做過什麽,我也不清楚。不過——你說的,公主殺人?有何證據!”

他最後那聲吼叫,更将他的心虛暴露無疑了,看來對于班離殺沈十一這件事,他不知情。

“不需要證據,我們也沒有證據,只是閑聊天而已,你想回去将此事禀報給你們公主也行,自己去找你們的祭司告密也罷,與我無關。我現在想知道的事,上頭——到底是什麽情況。”

侯鎮已經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可他看起來還是有些猶豫。

“怎麽,不想說?那你何必下山來一趟呢?還多費這些個功夫,自己還多了幾分暴露的危險。”

“不是我不說,只是我不知道,那天為什麽公主帶着你們進了祭壇下面的暗河。”

“安河祭壇?哦!這個啊···你可以自己去問班離,不過我想,你自己應該也很清楚,你們的王上和公主,都需要大唐的支持,才能奪回大權,對吧?”

“正是如此,所以我才冒險下山來了。我知道,你跟成南王關系匪淺,所以我樂意聽你的話,也願意多給你些信任。”

三人再次眼神交集,簡單地交流了幾句,倒沒什麽別的異議,就是對于上頭的危險程度,趙回聲還是有些擔憂。

“不知道貴國祭司,在上面到底安排了多少人手?”

“很多,那些人全都是采礦的礦工,你們昨天上去見到的那個,是小頭頭。”

“那我們能跟着一起易容上去嗎?”

侯鎮的問題,阿枝山不但沒有回答,反而嘲笑起了他來。

“你們太天真了,整個陀山,都是他們的眼線,你們昨天一到,他們就知道了你們的身份。至于為什麽你們沒有死在上頭,我估計是祭司離開前,跟他們下了死命令了,不許殺害成南王的人,他們需要成南王的支持。你以為你們演技真的很好嗎,只是人家沒明說罷了。”

不過侯鎮倒是并不在意這一點,反而直接略過了他的嘲笑,轉而問起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來。

“整個村子,是不是地被你們給——”

侯鎮做出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現在就輪到這個阿枝山詫異起來了。

“你怎麽會···”

“我當然知道,你們不會把這樣一塊肥肉讓給我們,說是保護祭壇聖地,其實就是為了下面的金礦礦脈而已。安河那邊已經不安全了,所以你們又選定了這個地方。只不過人多礙眼,所以你們就借着山洪、山匪劫殺,将這裏的村民,屠戮殆盡!”

阿枝山明顯心虛了起來,剛剛那股盛氣淩人的感覺,也跟着瞬間消失,轉而是一臉的慌亂,手足無措。

“為了能讓你成功打入祭司陣營,你們的王上甚至自己貼心地在背地裏給你們的祭司出主意,讓他們把剩下的村民趕到了礦山裏去上工,再把他們家裏的婦孺,送到了黔州為奴為妓!是這樣的吧?”

“你···”

阿枝山哽咽了幾下,愣是沒找出反駁他的話來。

“只不過你沒想到的是,自己的親姐姐竟然也在那裏,好在,那個古二娘被你們的公主給殺了,你姐姐也才終于得見了天日,我說的,可都對?”

“是,我認,聽說那些小娘子,已經被你給救走了?”

“這個不用你管,黔州這個鬼地方,她們是不會再回來的的。我估計,她們的父兄,應該也早就已經死在礦下了吧?”

“每天都在死人,我···我都快待不下去了。”

說着,他就掩面蹲了下去,倒像是真的在忏悔一樣。

“這片礦山,是不是還聯通了古羅寺的山腳下?”

“是,我找到的位置,只不過我們還沒下去過,水流太急了,落差又大,稍有不慎掉下去就是死!”

雖然不太情願繼續跟侯鎮說這些,但他還是忍着心裏的憋屈,繼續回應着他。

“好了,我不管你是寫信,還是讓人傳信出去,總之,告訴你們的公主和王上,他們想奪回南诏大權也罷,開挖金礦也罷,總之,要是你們敢跟長安的人勾結,在背後陷害王爺,我就會把你們這些年幹過的髒事,一五一十地上報長安,到時候別說是奪回大權了,你們整個南诏,都得給王爺陪葬!”

說完,侯鎮還不忘眼神警告他一番,意味深長。

那個阿枝山,也因為心虛,久久站不起來,直到看見他們幾人離開,遠去的背影已經模糊,才支撐着樹幹,緩緩起身。

趙回聲眼尖,時不時地就回頭看他一眼,雖然不懂侯鎮又為什麽不繼續上山去了,但看他胸有成竹的樣子,他還是覺得侯鎮的做法是可信任的。

“咱們就這樣走了?不再問問?再說了,你什麽證據都沒有,就那幾個被關了這麽多年的小娘子的證詞,在長安是說不上話的。”

趙回聲的擔憂也沒錯,不過他沒想到的是,侯鎮還能從別的地方,找到證據。

“誰說的,我可是從來不說沒準備的話,我說了,我有證據,那就是有證據。”

溫括也跟着看了過來,兩人相視一眼,便決定跟上去,找他一問究竟!

“哎,紀紳!”溫括一把拉住他,一旁的趙回聲還在不停地給他使眼色,“我們想知道,你這是又察覺出什麽線索了,我們一直跟着你到處跑,心裏也得有點底才行啊。”

“想知道?”

左看看右看看,侯鎮還學會賣起關子來了。

“嗯嗯嗯!”

兩人齊齊将他拉到路邊的茶攤上坐下,将他圍了起來,就瞪着眼睛看着他了。

“真想知道?”

“當然了!我們一頭霧水,那個阿——枝山的話,跟你的推測之間,到底有什麽關聯吶,我看他還挺害怕的樣子。”

“是啊紀紳,跟我們說說嘛。”

見二人如此着急,侯鎮幹脆帶着他們挪了地方,到了一個無人的角落裏去。

“你們覺得,南诏祭司偷偷開采金礦,是為了什麽?”

“為了一己私欲,進而掌控整個南诏?”

趙回聲看着侯鎮,有些謹慎地做出了猜測。

“想要掌控南诏,光有金子也不行啊,還得靠什麽?”

“——人?”

趙回聲眉毛鼻子都快擰到一起去了,可侯鎮就是不肯明說,還讓他們一個勁地猜。

“除了人以外,還有個更重要的東西。”

“哎呀,你就趕緊說嘛,咱們幾個還誰跟誰呀,我們還能賣了你不成!”

“是武器!南诏的兵器督造營,很是落後,所以很多東西,不是從咱們這兒買,就是從吐蕃購入。不過這兩年随着咱們的西疆戰事暫時的放緩,京師西邊諸州之地,皆空閑下來了很多閑置的兵器,這些兵器,很容易就成為了南诏祭司,也就是段家的目标。”

他說完,趙回聲和溫括還愣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呢。

“ 你的意思是——可以去找找看,是什麽人跟南诏在私底下做着這種殺頭之事?”

溫括先反應了過來,開口問道。

“正是如此,而且我猜,還有一點很重要的,不管是金子運出去,還是武器運進南诏,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絕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成的。”

“——商隊!”

溫括再次先聲奪人,先趙回聲一步,想到了侯鎮前頭去。

“沒錯,正是商隊,除了平時走貨送貨之外,有些商隊在黔州一呆就是好幾年,這種——就極其可疑了!上次調查花樓案件的時候,我們在黔州見到過一些很熟悉黔州地形的外地商隊的身影,我估計,應該就是這些人,常年留駐在黔州,幫着南诏段家還有咱們這邊的一些異心之人走貨,賺取的錢財,可比遠去西域走貨拿到的多多了!”

“那咱們回黔州之後,怎麽調查呢?”

“我先去找王爺,想辦法跟他通通氣,到時候咱們再去商會問問,看看有哪些常年住在這裏,每年秋收之後,冬至之前,頻繁出發去走貨的商隊,到時候再倒查一下他們的來處,就不難找到其背後之人了。”

“秋收?”溫括不懂兵法,倒是不太明白為什麽一定是這個時間點,“為何?這時候有什麽講究嗎?”

“這時候正是每年農忙閑下來的時候,各地的兵器鑄造坊,都會加足爐火,使勁打造兵器,也正是這些多餘的兵器,被賣到了黔州以南。”

溫括他們這才恍然大悟,難怪剛剛侯鎮自信滿滿地跟那個阿枝山說,自己手裏一定有證據呢,原來證據在這裏。

“其實除了這個,也還有一個辦法。”

“什麽什麽?”

趙回聲本來就沒太聽懂剛剛那個說法,現在就更來勁,想要聽懂侯鎮的邏輯了。

“之前咱們不是也曾有所耳聞,黔州小醉花樓,有南诏奇女子在此嗎?有些人還說,自己經常在這裏跟什麽南诏聖女幽會,只不過,大多數人應該只是見過那些被逼進入花樓的姑娘而已,而那些,為花樓聖女造勢之人——則很有可能就是班離或者是祭司找來的人手。撥曲娅應該在班離掌控花樓局勢之後,就不再見客了,而這些人還在為她瘋狂造勢,目的——應該就是為了迷惑祭司那幫人,為班家兄妹的反擊,争取更多的時間。”

“這些商客,與那些幫着私運武器之人,有何不同?”

“溫括知道了他的意思,但也仍舊還有些不理解的。”

“這些造勢的商客,應該就是阿枝山說的,幫班趨保住性命的南诏國君的下屬。他們或許跟那些運貨的商隊有所關聯,有的甚至已經打入了他們其中,但很重要的一點分別就是,一個忠于南诏王,一個追随南诏祭司。”

“所以——你覺得他們可能會有內讧?”

侯鎮點了點頭,認同了他的說法:“回去之後,咱們的調查不必過于謹慎,可以适當地讓人知道,一來,要是祭司所購的武器,來自黔州的話,咱們可以直接協助安戟和王爺将人拿了,也算是大功一件。二來,就算不是黔州兵器坊鑄造的武器,咱們也可以通過造勢,引蛇出洞,再來個一網打盡!到時候別說是黔州了,就連長安也——”

侯鎮很自信,也充滿了期許,盡管現在他們還什麽都沒開始做呢,但溫括也不想打消掉任何一點屬于他的希望。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幫着侯鎮,做好這一切,然後好好護着他,回到長安。

“走!咱們回家!”

“回哪兒啊?”

趙回聲故意打趣他道。

“黔州——你家!咱們好好地開懷暢飲一番!”

“嘿!什麽便宜你都占吶!你不怕吃多了爛了你的舌頭!”

“那我也要當飽死鬼!我要回家!回家咯!”

侯鎮真真是難得如此放肆,難得如此不顧忌,難得如此輕松肆意。他一個人騎馬沖到前頭去,就好像是前方不是回黔州的路,而是去長安的路一樣。

回了黔州,侯鎮并沒有着急直接上門去找李侗,他知道,現在這種時候,肯定有好多雙眼睛,正盯着成南王府呢。自己得先沉住氣了,這種翻身的要命時刻,自己要是先穩不住陣腳了,不僅不會如預期的那樣收獲頗豐,甚至還很有可能讓人反将一軍。

“真吃飯啊!”

趙回聲見他還真是往自己家去的,還有些詫異呢。

“當然了,你請客啊,我得好好吃一頓!”

“餓死鬼投胎的,整天不是吃就是睡!”

嘴上的話再嫌棄,趙回聲也從來沒有讓侯鎮在來到自己家之後,餓着肚子回去的,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嘴硬心軟,心眼不壞,甚至是極其善良的那一種。

“真不去王府看看?”

見趙回去廚房吩咐飯菜去了,溫括也趕緊湊過來問道。

“那些布匹送過去,夠王爺想上兩天的了,我一介平民,老是搶人家聰明睿智的風頭,會讓他記恨上我的。”

“哦!原來是這樣啊!紀紳真聰明!”

說話間,溫括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靠到侯鎮肩膀頭子邊上來了,現在兩人就隔着半個頭,含情脈脈地相望着。

“元回,我想···”

還還沒出口,趙回聲就忙不疊地折返跑了回來,一回到院子裏就開始嚷嚷:“嚯!我就說嘛,怎麽沒動靜了,原來是動靜都被吸進嘴裏了呀!大白天的也不害臊!”

“別瞎說!這是黔州了,讓人聽了去,司馬還···還怎麽面對那些人吶!”

“哎喲喲,好心疼啊,真是不得了呢”

雖然場面看上去有些尴尬,但不得不說,要是沒有趙回聲這張嘴,一直侯鎮耳邊嚷嚷,他也不至于下定決心,真的準備跟溫括有點什麽。而且他幫侯鎮尋摸來的書···嘿嘿,看了還挺有用的,據說是當年後漢末年時,天下動亂嗎,從宮裏流傳出來了的東西。

也真是難為這些商客了,如此久遠的東西,竟然還能找齊完本,而且——圖畫詳盡!有些光聽聽就叫人臉紅,更別說照着學了!

“大為啊,聽說你買了些書回來,我能看看嗎?”

溫括突然有此問,趙回聲還有些發懵呢:“書?我怎麽會看書?醫書吧?,你看得懂?”

“不是,是你給紀紳準備的那些。”

趙回聲愣了愣,筷子懸在手上不知所措,随後便看向了侯鎮,沒想到他那腦袋,放得比自己的還低呢。

“這個···您是司馬,我···我這拿給你看,怕是要···”

“沒事,我就看着玩兒嘛,聽說還是孤本,畫還能看清嗎?”

他的話成功吓退了趙回聲,也吓住了本就有些心虛的侯鎮,自己那天絕對是腦子抽風了,才把這件事給他說了的!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沒有一個人接他的話。

“怎麽了,我看不得?你們兩個小孩都看過了,到我這兒怎麽還不行了呢?”

“老趙,去拿。”

侯鎮倒是頭也不擡一下,吩咐起別人來倒是順手得很。

“不是,怎麽是我?我···算我倒黴!碰上你這麽個玩意了!”

趙回聲回了屋,溫括本來還想問問他看完之後是什麽感覺呢,沒想到他竟然躲了。

“我去添飯,你先——吃。”

“等等,我的沒吃,給你吧,不用去添飯了。”

想跑?可惜溫括不打算給他這個機會。

小孩子腼腆一點正常的,只要在該使勁的時候,別收着就行了。

溫括知道他怕,心裏更是慌得不行,所以只是看着他,并沒有再去逼他。就是現在這種感覺,他被自己捏在手心裏的樣子,最可愛,最讨人喜歡了。

“好吃嗎?”

看着他幹刨完了一碗飯,甚至連點菜都不敢夾,溫括還是忍不住想打趣他兩句。

“好吃,白淨得很的飯,真好吃,不吃菜我都能吃三碗。”

“芳怡他們呢,也吃了嗎?”

侯鎮沒想到他還會問到自己的弟弟妹妹,有些掩抑不住的欣喜。

“謝謝你,不嫌棄他們。”

侯鎮雙手握住碗筷,甚至不敢擡頭看他一眼,謝謝也只從嘴邊溜了出來。

“不用,他們是你心尖上的人,是你的至親,如今親人皆逝,只剩下他們陪着你了,我該對他們好些的。”

溫括倒是通情達理,以前也有不少人跟侯鎮介紹過親事,但大多聽說他還帶着年幼的弟妹,生病的庶母之後,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只有溫括,不嫌棄,也不抱怨。

雖然侯鎮自己也知道,自己現在根本配不上他,拖家帶口,還居無定所的。不過就是他時不時地關心自己這一下,也就夠侯鎮妄想很久很久了。

畢竟小時候那點記憶中的甜,都被他帶到了現在呢。

“我替他倆,謝謝你了。”

“不用,等你跟我真的有些什麽的時候,再說這些吧。我更期待,你會怎麽報答我,畢竟我這個人——比較實際。”

眼看着那手又快勾搭上他了,趙回聲又哼哧哼哧地搬着箱子出來了。

“別搞了,快來拿吧!”

即便是他倆收手收得再快,趙回聲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不過現在他更在意的,還是自己這些值錢的家夥事兒!

這些東西要是放在黔州的戲院茶樓去,還不知道要火爆成什麽樣兒呢!

“這麽多?”

“還有一箱子呢,不過那個應該不适合你,适合侯鎮,你還是看點這種清晰脫俗的吧。”

“是嗎?侯鎮喜歡什麽樣的?”

兩人齊齊看向了他,皆不懷好意,雖然侯鎮也知道,事是自己做過的,但這種場合,當着面說,他還是有些撐不住臉面的。

“哎呀,你就別管了,侯大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跟你不一樣,我待會派人給你送到家裏去,你可別給我搞丢了啊!”

“好啊,我一定抱着它睡,看完了就給你完完整整地送還回來。”

溫括看向不好意思埋着腦袋的侯鎮,得意極了。

還以為你真矜持呢,沒想到只是不懂其中的內情罷了,早說啊,早說我直接自己教你不就行了。

溫括雖然心裏已經癢癢得不行不行的了,但面上還是跟個沒事人一樣,吃吃喝喝,玩玩鬧鬧,一點沒讓人看出自己內心的焦躁。

“你真要看啊?”

侯鎮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

“我就是要看看,這書到底是寫成什麽樣子了,能讓你日日鑽研。”

“我沒有!”侯鎮立馬解釋道,“別聽趙回聲瞎說,我就看了那麽一回而已。”

“是啊,看得臉紅心跳的,差點沒給我的書毀了!”

侯鎮确實是跟個小孩子一樣,說起這種事的時候,他總是第一個将腦袋埋進胸口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趙回聲有過一些特別經歷的原因,所以他看起來就坦然得多了。

眼看着氣氛愈發低沉,大家都不敢開口說話了,溫括就知道,自己不該再繼續攪和自己話題了。

“紀紳啊,明天去商會,用我跟你一起去嗎?”

“不用,我臉熟,很多人都認識,去了也沒事的。”

趙回聲也在這個時候幫他補充道:“是啊,他去商會打聽消息,比安刺史去還管用呢!放心吧,都是熟人了,誰還敢動他不成?”

“那你打算從哪兒開始查起呢,不管是之前跟小醉花樓也聯系的,還是往來進出黔州走貨的商隊,黔州人丁複雜,再加上管理不到位,很多人都是進進出出,從來不登記的呀。”

“沒事,我去找個人問問,你——們,放心吧。”

“哎!不用帶上我啊!”趙回聲趕緊撇清關系道,“我可不關心你是死是活啊,別到時候還得讓我去撈人就成。”

“放心吧,黔州就這麽大點地方,落腳之處就更是少了,往來商隊要是想尋求安全可靠,就一定得找人護着他們吶。”

“你是說——”侯鎮的話還提醒他了,趙回聲也一下子就想起了這個人來,“黔州軍的薄将軍?”

“他是誰呀?”

溫括也趕緊湊過來問道,這個人他倒是頭一回聽說,來了黔州這麽久了,也還沒怎麽跟黔州軍打過交到呢。

“他呀,”趙回聲看了一眼侯鎮的神色,見沒什麽異常,才敢接着說道,“他以前去雍州軍的!”

“雍州?那可是長安啊,怎麽會···”

趙回聲在一旁不停地給他使眼色,溫括也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這個人以前應該是侯将軍的部下。

“我爹之前把他從涼州帶到了雍州,沒想到最後反倒是連累了他,黔州這種地方,他一呆就是十年,這輩子也再無晉升的機會了。”

言語嘆息間,溫括聽出了他的遲疑,也知曉了他心裏的糾結。他知道,去找這個薄将軍,直接就能問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不用再繞遠路了,可要是他問及自己,是因何緣由要探查這些東西的時候,侯鎮還真是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告訴他自己的癡心妄想,還是白日做的夢呢?

侯鎮笑了笑,又搖了搖頭,想着先回家睡一覺,明天再說。

“等等!”

趙回聲知道他在怕什麽,怕見到故人,尤其是心中有愧的故人,所以他想躲。

“你知不知道,你們家之前住在城外那麽偏僻的地方的時候,你還老是不按時回家去,誰照顧的你弟弟妹妹嗎?”

“謝謝你。”

侯鎮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還以為趙回聲是在向自己邀功呢。

“不是我啊!是薄青山将軍!是他派人看顧的你全家!”

“什麽?”

侯鎮有些不可置信地回頭,看着趙回聲,逼問起來。

“哎呀,我就是···我之前去你們家送東西的時候,有時候回去就晚了,他老是破例給我開城門,後來一來二去我就認識他了嘛。他跟我說,當年本來是想護着你們全家一起南下的,可誰知道後來你娘她···他就只能先來黔州了,聽說那麽平安到達的時候,他可高興了。這些年之所以沒跟你有什麽聯系,就是怕拖累了你,讓人發現了做文章。”

“你都知道?”

“我當然知道啊!我還能不知道嗎?我那時候天天幫你跑腿,他就幫他在城門口換馬,換他的馬出城去!就是怕有時候我回來晚了,城門口的守城士兵不給我開門嘛。他對你們全家,都挺關注的,也挺好的,只是你···你不知道而已。”

侯鎮有些慌了神,他以為這個薄将軍,再也不想見自己才對,怎麽會——怎麽還會幫自己呢?

“去吧,跟人家好好說說,當年的事兒啊,确實是跟他沒什麽關系,他才剛到雍州,那時候就已經是貞觀十七年三月底了!不過我看他那樣,似乎也沒怪你爹連累了他,黔州這些年,他這天高皇帝遠的,過得也還算是潇灑。”

“心裏有事的人,怎麽可能灑脫得起來呢?越是快樂的人,心裏的包袱就越重,夜深人靜的時候,想想就會越難受的。”

侯鎮也跟着感慨起來,似乎他跟那個久未謀面的薄将軍,已經心意相通了似的。

“老趙,給我拿兩壇子酒吧。”

趙回聲知道他要去幹什麽,二話不說,就叫人去酒窖裏取來了家裏最好的陳釀。

“那什麽,我不是故意瞞着你的,就是吧···他不讓我說出去,說是會讓人抓住殺頭!我這個人膽子小,你也是知道的。”

“沒事,多謝你了老趙,我又多欠你一份情了,以後再還吧。”

一邊抱上酒,一邊揮揮手,侯鎮就出門往黔州軍營那邊去了。

“不跟着嗎?”

溫括還是有些擔心他的狀态的。

“別跟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他這是到了傷心處了,這是他的軟肋,是他覺得自己這輩子最丢人的事情,他肯定不想咱們跟過去。”

“家族失勢,還在這種地方重遇故人,他是會不好受的。”

“不,不是因為失勢,”趙回聲轉過頭來看着他,嚴肅着一張臉說道,“是不想連累別人,所以覺得愧疚。”

趙回聲那話,讓溫括感覺到了一陣感同身受似的憐憫,轉眼愣神的時候,趙回聲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不見了蹤影。

溫括一個人站在院子裏,幻想着這些年侯鎮是怎麽在一陣陣的回憶和幻想裏活過來的,可即便是他已經用盡全力,還是無法想到到,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情緒。

但趙回聲感受到了,這或許就是他倆,能在這麽多年的時間裏,成為真心相伴的摯友的原因吧。

那自己對他算是什麽呢?念想嗎?可他念想的,究竟是我,還是長安的那個自己呢?

溫括搖着頭笑了笑,他現在肯定是不知道的,或許侯鎮自己也不清楚。

出了門,侯鎮在街上猶豫了好久,慢慢慢慢地磨蹭着,終于磨到了城門關閉的時候,他也終于松了口氣。

“回家吧,這酒——留着我自己喝!”

剛準備走,身後的巡防士兵就發現了還在街上閑逛的他。

“站住!幹什麽的!大晚上的鬼鬼祟祟,轉過來!”

侯鎮不情不願地晃悠着轉了回去,瞬間,表情也跟着轉變了,笑臉也立馬跟着扯開了。

“各位,晚上好!”

“喲,侯鎮吶!怎麽,還回家去嗎?要不要送你一程?”

“不了不了,我···那什麽,我迷路了!正準備回去呢現在就走了,回見啊!”

“哎等等!”

他手上抱着的那兩壇子酒那麽明顯,誰會看不出來呢,還有他那蹩腳的借口,誰聽了誰不懷疑啊。

“侯公子,你不會是來找人的吧!”

那幾個人頓時就亂了陣型,呼嘯而上,将侯鎮團團圍了起來。

“哎,是不是哪家娘子啊?”

“不會吧!不會是人家家裏沒人你才去的吧?”

“哎哎哎,怎麽樣怎麽樣,我們是不是見過啊?是不是就住在城東?”

七嘴八舌,一堆人問了好多好多有的沒的的問題,問到最後,連侯鎮自己都跟着暈頭轉向的了。

“各位!”人群之中,侯鎮弱弱的聲音響起,“我确實是來找薄将軍的。”

“啊?”

衆人皆大失所望,還以為有什麽不正經的事發生,可以看看熱鬧呢,沒想到是來找薄青雲的。

“将軍今天輪值,就在城樓上,我帶你上去吧。這——酒的話···”

“哦,今日碰見諸位了,就是緣分,這酒就當是給諸位就宵夜的了。”

侯鎮順手就把東西送了人,盡管自己心裏也心疼,但架不住現在是自己要求人吶,哪能不出點血。

“好吧,那誰,你帶他上去,我們幾個找地方好好喝幾杯!”

侯鎮本想道謝,沒想到人家連多看他一眼都不願意,直接扭頭就抱着壇子離開了,最後只剩下一個生面孔,呆愣在原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