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說,小潭,我來接你回家了

和我一起住的有三個人,一個二十多歲,一個五十多歲,還有一個六十,我們是個小宿舍,我們已經開學。

院裏備了病服,不像醫院那樣冷清,這裏的病服是黃白相間的條紋,其實我覺得換成黃白波點更好看。

斑點狗就很不錯。

這裏夥食很少,山泉水做的餐飯,蔬菜五谷都是山上自種,可我沒長胖,倒不是我不想吃,我沒那麽矯情,老天讓我活着,我也不會尋死,地上的位置就這麽多,我不能占着位置擾了別人的輪回。

是我傷到胃了,沒再吐過血,也沒疼的死去活來,就是偶爾吃的刺激了,會吐,吐了幾次,就有點厭食了,因為我不想吐,吐的時候鼻子會酸,會讓我想起一些模糊的記憶。

我本以為我會死在精神病院裏,畢竟我沒什麽拼搏精神。

可這裏意外安定,三個舍友別說欺負我了,我都不忍心欺負他們,一個每天哭着要老婆,一個只抱着書看兒童讀物,剩下一個不愛說話,就喜歡曬太陽。

他們很聽話,以至于我安安分分卻成了這裏的霸王,平時我曬太陽的時候,他們會在另一邊曬,他們是個小團體,他們破壞宿舍和諧。

我就在左邊曬,他們在右邊,我聽過一本書,天才在左,瘋子在右,我給他們鼓掌。

對江岸的記憶也模糊了許多,要說還愛不愛他,我不知道,就像直到你拿着猕猴桃塞進我很久不觸碰它的嘴裏,我才會明白我是不是還喜歡那個味道。

就是想起他不多了,偶爾做夢會想起,醒來的時候會蔓延,某些時候,我對他的思念會突然強烈到我想死,某些時候,我又淡的再也不想見他。

春去秋來,我十六歲,卻在這裏過了四次生日。

冬日的時候我給五歲前的我過,夏日的時候,我給十三歲後的我過,中間的八年我略過去了,愛吃的菜要放到最後吃,我把它們藏在心底了,等我火化的時候用。

他們很羨慕我可以每年過兩次生日,沒什麽可羨慕的,基地沒有給過生日的習俗,很巧這裏也沒有,所以我只是在經常打盹的那棵樹下插了一根樹枝。

我永遠一歲,我沒有家人,我長不長命不是我說了算。

九月了,我在聽知了唱歌,它實在沒什麽水平,吼的還不如我,我唱小星星都比它……

小星星,怎麽唱來着,我閉着眼睛想,想不起來,然後問他們三,“喂,你們會唱小星星嗎?”

我看一號,一號搖頭,他說他老婆會唱,我想那要不把老婆也叫來呗,你們四個正好一桌麻将。

我看二號,二號搖頭,他說他在書上查查,我不知道小壁虎接尾巴和小星星有什麽關系,就因為一個姓嗎?

我看三號,他難為情地看着我,我眼裏燃起了熊熊烈火,我用狗尾巴草嚴刑拷打,他招了,他給我哼着調調。

我記着了,就是這個,我開始唱它,用意大利語,用法語,用德語,用日語,用英語,用韓語,然後應該用中文了。

可我唱不出來了,中文我唱不出來了,明明我唱過,我張嘴哼了半天調子,一出聲卻不知怎麽唱了,我氣惱的拍拍輪椅的扶手。

其實我不需要坐輪椅,就是有一天吐嚴重了,走路的時候暈過去,院長從此賞了我兩個輪,這可太好了,小馬紮勒的我屁股疼。

我閉着眼,重新去想,哼着哼着就睡着了,我躺在樹蔭下,做了一個夢。

好久不見的江岸來看我了,他如今30歲,可他沒有穿西裝,牛仔褲配了一件黑短袖,像十八歲的大學生,不,比大學生好看的不止一星半點,雖然大學生沒做錯什麽。

他撥了撥我的劉海,我的劉海都是我自己剪的,當初被火燒斷後頭發都不愛好好長了,我天天拿着樹葉蹭,蹭了一年才想起來長頭發的不是樹葉而是生姜。

他把我從輪椅上抱起來,那三只傻子在邊上不知所措,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噓,他那一身的殺氣依舊沒有褪去,三只傻子閉嘴了。

“小潭,我們回家了。”他說。

他抱着我下了坡面,走出了這個庭院,他的懷裏溫暖如春,我在睡夢裏勾了嘴角。

我醒來的時候看到了浮雕的吊頂,我又合上眼去,我想看仔細些,我想把病院裏的宿舍也雕成這副模樣。

我閉眼看了很久,其實我早就爛熟于心,我蒙着眼用嘴刻也能刻出來。

然後我睜開眼了,可我還是看到了浮雕的吊頂,沼澤地待太久會陷下去,我想走。

我發狠地掐着自己,可我還是夢魇了。

門被推開了,我聽到了很輕的腳步,然後我看到了江岸。

“你醒了?”

他像沒料到我在這裏一般。

“我睡着。”我說。

他坐在床邊,摸摸我的額頭,“小潭,我們已經回家了。”他說。

我把自己縮起來,用被子蒙住頭,“我沒有家。”我說。

身上重了些,江岸隔着被子抱住我,“生我的氣了嗎?”

我覺得今日的夢奇怪了些,莫不是有鳥趁我睡覺在我臉上拉了屎。

“生叔叔的氣了嗎?”他堅持問我。

“別捂着自己好不好,會氣短的。”

江岸過于溫柔了些,我心軟了,猕猴桃吃到嘴裏了,原來我還是喜歡吃。

我把頭放出來,我說:“你幫我個忙。”

他問我是什麽。

“你可不可以去山上的院裏砸死我,路你知道的,我正在後院裏的那棵大樹下曬太陽。”

他舔了舔嘴唇,抓到我的一只手,他撫摸我的每一根手指,我有點顫抖。

“為什麽?”他問。

“民間有習俗,做好夢的時候不能被打斷,要是被打斷了,這個夢就會變成噩夢,我在那裏遲早會被叫醒的,所以你幹脆趁着現在直接砸死我,那樣我就一直在這裏了。”

他摸我的手比我的身體顫的還厲害,他突然一把抱住我,在我頸上落下一個吻,今日的夢做的太好了,好到我膽大包天。

我抽出手去抱着他,他從頸後吻到鎖骨,我被癢的呵呵笑,他無奈看着我,我知道這個時候好像不該是這個反應。

我将功補過,我在他唇角舔了一下,我當初舔去蠟燭底的奶酪就是這樣舔的,他眼裏染了幾分朦胧,我沒見過這樣的江岸,即使是馳騁在他人身上的他,眼裏也是清明又冷冽的,現在這是怎麽了。

我又舔了他另外一邊嘴角,他按着我的後腦吻上來,把我的舌頭占為己有,他親的那麽溫柔,我感覺自己才是一塊奶酪,而他就是蠟燭。

我房裏有窗,窗大開着,白紗四處飛揚,珍珠閃着白色的光,江岸在夢裏給了我一顆糖,我這輩子都不會忘。

他那樣溫柔,卻吻到我嘴唇疼痛,我又想起我撕開血痂那次,原來疼和疼還是不一樣的。

他擁着我拍我的背,我卻不肯睡,我說時間不多,我別睡了,我們幹點別的。

他露出潔白的牙齒,他說我的好夢不會斷,他向我保證。

大概江岸已經派人去砸死我了,我十分開心,我不知道尋死這樣開心,早知道我三年前就破腹自盡了,我會把腸子挑出來給江岸,他會把它洗幹淨,風幹之後裱上框,挂在自己的卧室裏。

那樣我便和江岸永存了。

他笑的很真誠,我大約覺得他不會騙我,畢竟我身無分文,他也不是傻子。

我突然按住他的胳膊,“別動,叔叔。”

他沒動,我想我就是現在殺了他也能得手,可我不會。

我撇開他的頭發,從發絲間抓出一小只桂花來,我捏在指尖給他看。

“呶,你的頭發上沾到星星了。”

江岸楞了幾秒忽然轉過頭去,轉回的時候我看到他睫毛濕了,我湊到他眼前親他的眼角,吹吹他濕潤的睫毛根。

“叔叔,你別閃睫毛,我心疼。”

他又把我抱住了,緊緊按在懷裏,我想看他的睫毛幹了沒有,可我沒有機會。

我拍拍他的背,像他拍小時候的我一樣,可我感覺他在哽咽。

“餓了吧,下樓叔叔給你做吃的。”

我點頭,想下床穿鞋子,可他直接抱起我了,我現在長高了,我已經172了,他抱着我,居然還像抱小孩,可能我體質變差了,肌肉都掉沒了,看起來軟乎乎的。

他抱我下了樓,我不知道餐廳裏居然備了一架沙發,他把我放在沙發上,然後在我額頭親了一下。

我有點懷疑我是不是真的殘疾了需要坐輪椅,仔細想一想,我好想很少會走路,這一年基本都在輪椅上過,我拿腳趾碰了碰地,嗯,還好,有知覺。

我忘了自己洗漱上廁所也是站着的,現在宛若一個智障。

我回過頭趴在沙發檐上看江岸,我問他:“叔叔,那我現在是你的什麽?”

江岸切紅椒的手頓住,他問我,“你想做我的什麽。”

我想了一下,好像不管做什麽最後都是消失,我突然歡喜道:“做星星,我要做叔叔的星星。”

星星永遠不會滅。

他笑了一下,繼續切着紅椒,“好,小星星。”

我得意得轉回來,縮在沙發靠背裏,江岸的手機在桌上閃了幾下,我是個不乖的孩子,我毛病不好。

我試着輸了0624,居然打開了他的密碼鎖,夢裏的我總會得償所願。

既然好運到這樣,那麽犯錯也會被原諒,我翻看他的手機,一個陌生號碼給他發了幾條短信。

“你別拿老爺子留的那點破遺産糊弄我,他真正留下的東西只有你的兒子才可以取,你都轉白了還霸着那點東西幹什麽,我好歹是你老子,你不要太絕情了,我手裏可有你的把柄。”

我讨厭他說話的語氣,像個神經病,不知道他是不是前院裏來的。

“你以為把他藏在精神病院我就找不到他了嗎?你以為你派人守着他我就查不到他的信息了嗎?”

我皺着眉頭,我是自己去的,關江岸什麽事,你既然能找到能查到你在這裏放什麽屁話,你尋我來不就得了,雷聲大雨點小。

“那小子的媽媽,你找了十幾年的女人,在我手裏備受折磨,你不心疼嗎?只要你把他交給我,我就把這個女人給你,那好歹是我孫子,我絕不會害他,取了東西就送他回去,說到做到。”

我至今手才有點麻,剛僵着看完最後一個字,對面就把地址和時間發過來了。

信息都是未讀,兩秒後被自己的牙齒咬到舌頭,我一個激靈,然後低頭給他回了一個不見不散,删光了所有信息。

江岸的兒子,我的母親,什麽啊,什麽破事啊,什麽破關系啊,晚八點檔啊,精英劇場啊,韓劇TV啊。

大傻逼。

誰信啊。以為老子信嗎?

江岸把我接回家來了,江岸溫柔的像個情人一樣,江岸竭盡全力的心疼我。

我這個傻子。

窗外的鳥叫的很歡快,外面陽光明媚,我心裏卻劃過一道閃電。

我醒了,噩夢也醒了。

我求你們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