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項雲海說他要接工作電話倒也不完全是為了躲黃心蓮的緊箍咒,歐洲那邊的客戶跟他們有時差,最近為了接下來的歐洲展會,兩邊有很多要溝通的細節,項雲海只能晚上跟半夜處理。

他最近總覺得心裏壓了點什麽似的,不痛快,已經戒了很久的煙瘾又上來了。

在飯店露臺的吸煙區走了一根兒,項雲海靠在欄杆上,望着天上飄浮的煙圈,忍不住自嘲一笑。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這點自制力都沒有。

抽完煙,他在露臺上吹了會兒風,晾自己,免得帶着一身煙味回去,熏着祝饒,還要被黃女士審判。

黃心蓮定的開餐時間是六點半,項雲海差不多是踩着點回的包間。一進包間,熱鬧壞了,兩家八個人,除了他以外全齊了。

黃心蓮旁邊的位置讓給了項鴻,祝饒往下首坐了一個,這會兒正被對面徐家人拉着客套聊天。

徐家的小女兒徐靜斐穿了身珍珠白的無袖連衣裙,高挑纖細,像一顆打磨得圓潤閃亮的珍珠一樣端坐,就連飯店的實木椅子此刻也成了珍珠的蚌殼。

她微笑的幅度恰到好處,不過分矜持,但又符合她富家千金的身份。高雅和真誠像廣式靓湯裏複雜的調味,巧妙糅在一起,又清澈得不漏痕跡。

這是不論男女,看一眼都會忍不住産生好感的女性。

她對祝饒非常熱情,項雲海進門的時候徐靜斐正在詢問祝饒能不能喝酒,後者猶豫了一下後點頭,徐靜斐就拿了桌上的白葡萄酒給他倒上。

邊給祝饒倒酒邊笑:“雲海跟我提過你好多次啦,我早就想見見他這個厲害的鋼琴家弟弟了——聽說你過幾天還有鋼協音樂會?我很喜歡古典音樂,特意跟雲海要了張票,歡迎我去嗎?哈哈。”

項雲海皺眉,莫名地有些排斥徐靜斐跟祝饒走太近。

在社交這方面,二十一歲的祝饒等同于一張白紙,這種跟不熟悉的人同桌吃飯還得客套應酬的場景他沒經歷過,項雲海怕祝饒局促不安,下意識想上前給他解圍。

“當然歡迎。”

祝饒卻比項雲海先一步大大方方應對了,“我那邊還有一些主辦方給的特邀票,位置更好一些,到時候靜斐姐你直接來會場就好,我給你最好的位置。”

“Oh my dear,you’re soooo sweet!”

徐靜斐張開手臂擁抱了祝饒。

她從小到大一路上國際學校,現在剛讀完英國的研究生回國不久,言語跟習慣保留了洋味兒,但大約是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情每一句話都顯得極為真誠的緣故,并不會讓不習慣這種社交方式的人感到不适。

徐靜斐擁抱完祝饒,才看見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了的項雲海,又站起身跟項雲海打招呼,笑着攬祝饒的肩:“雲海,我可真是太愛你弟弟了,你怎麽不早點把小饒介紹給我認識,一會兒罰你多喝一杯哦。”

“這不是認識了麽,好事不在晚。”

項雲海拉開祝饒跟徐靜斐中間的那把椅子坐下,餘光瞥祝饒,後者已經轉過了身面對桌子,沒有看他。

“人都到齊了,那要不,我們就開始?”黃心蓮道。

徐家的兩位家長立馬應和,然後一桌子人共同舉杯,在空中虛虛一碰,高腳杯映出頂燈炫目,石楠花的熏香纏繞其中,虛虛實實,像一場漂亮的幻覺。

兩家都是四個人,祝饒跟在項雲海身邊這麽多年,黃心蓮跟項鴻又都疼他,算是項家的編外家庭成員。

對面徐家則是兩個女兒,大女兒徐靜揚比項雲海還大幾歲,但一直沒有結婚,今天自然也是一個人跟着父母和妹妹來的。

今天這場飯局的主角是項雲海跟徐靜斐,兩邊家長幹完杯以後,客套得十分有層次。

先是項家稱贊一番徐家大女兒美麗端莊氣質卓然,然後徐家二老立馬跟上,溢美祝饒芝蘭玉樹年少有為;接下來第二輪,黃心蓮和徐家媽媽互相驚異于對方的年輕貌美保養得當,并相應貶損一番自己額角新長的皺紋或肚腩上剛添的二兩脂肪;項鴻和徐家爸爸适時無奈地搖頭,交流一番最近喜歡喝什麽茶葉什麽酒,又收藏起了哪位大師精心雕琢的紫砂壺——

無人走心的一套熱場寒暄組合拳下來,兩組家庭四位家長仿佛靈魂同調,同時露出慈祥和藹的微笑,看向項雲海跟徐靜斐,然後由男方父親項鴻清一清嗓子,慈愛道:“這兩個孩子,坐一起看,是登對啊。”

徐家的兩位家長立馬捧哏:“是登對,是登對。”

叫人不得不佩服,這桌上的你來我往一招一式,每一回合都像排練了千百次那樣自然流暢,毫不拖泥帶水。

徐靜斐是個非常合格的小輩,在家長們交流的時候不插話,只微笑。每一個人說話時,她都将臉側過去,專注地注視,時不時點頭,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項雲海現在老大不小,且身份在這,在這種場合也得做個體面人。所幸社交應酬局他從小就沒少去,就算別人說的話一句不進腦子,他也能表演出儒雅得體的樣子。

家長提到他了,他就微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但其實他一個字沒聽進去,一直在暗暗關注坐在他旁邊的祝饒。

祝饒夾了只鳌蝦,半天沒剝下殼,項雲海直接伸手拿過來給他剝了,剝出一整個光滑的蝦腹,給他放回盤子裏。

“謝謝。”

小孩兒無波無瀾地說了這麽一句,卻沒吃項雲海給他剝好了的蝦,端起手邊的冰白喝了一口,又自己夾了個鳌蝦自己剝。

項雲海在心裏嘆氣。

那邊徐靜斐注意到了旁邊的動靜,笑着用胳膊肘碰碰項雲海:“你可真是個好哥哥,嗯,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能享受到這樣的待遇呢~?”

徐靜斐是開玩笑,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項雲海沉默了,倒是祝饒慢吞吞剝完一只鳌蝦,說:“靜斐姐說得對,你們倆以後可是在一個戶口本上的關系,沒理由不給人家剝蝦,是吧,項哥?”

他這話把項雲海架上去了,不給徐靜斐剝就顯得十分沒有風度了。他便轉頭,禮貌地問徐靜斐:“你有什麽想吃的嗎?”

“那我也來只鳌蝦吧,我以前喜歡郵輪旅行,在郵輪上的時候挺愛吃這個的。”

“好的。”

項雲海就又給徐靜斐剝了一只,他手指幹淨修長,骨節的弧度清晰,指甲修剪得很圓潤,剝出來的蝦同樣圓潤,手指一掐一扭,一氣呵成,沒有一根多餘的蝦腿,也不少一絲應有的蝦肉。

徐靜斐看到那胖嘟嘟的鳌蝦被放進自己盤子裏,一直笑:“雲海,你以後一定會是個好爸爸。”

“謬贊了,剝個蝦罷了。”項雲海拿紙巾擦了擦手指,神色淡淡的。

祝饒的背脊挺得很直,像一塊寧折不彎的玉石,目不斜視,顯得氣質卓然。

恰好長輩們的寒暄告一段落,徐靜斐的母親張圓順口道:“小饒真是個好孩子,跟雲海怎麽認識的?這是白給我們靜斐撿了個這麽俊又優秀的小叔子啊。”

黃心蓮說:“倆人之前在寧城認識的,小饒跟我算半個老鄉,都江浙人嘛,小孩兒是好,看着就親切,又懂事。”

“小饒什麽時候開始學鋼琴的?年紀這麽小就能開自己的音樂會,想必是有些家學淵源吧?莫非父母都是藝術界的?”

“……沒有的事。”祝饒斂目,“只是家裏碰巧有臺老鋼琴,放着也是放着,就學了。”

“那就證明是既有天賦也努力到位了,真的是不可多得的好孩子——那你父母在哪裏高就啊?”

“我父親母親都已經去世了。”

“噢噢……”徐家人知道說錯了話,打了個哈哈,岔開話題,繼續說些誇贊祝饒禮貌懂事的客套話。

長輩誇贊,祝饒就只是笑,臉頰上适時浮出一點恰到好處的、腼腆的淡紅。

他們針對祝饒的情況閑聊幾句,偶爾出現像先前一樣說了不合适的,短暫冷場,祝饒也不貿然插話,即便被冒犯了也沒有任何不得體的表情或行為,反倒端起酒杯站起身,姿态到位地敬長輩一杯,于是場子又熱起來,話茬子也重新續上,人人都滿意。

祝饒就又坐下身,慢條斯理地剝蝦,深藏功與名。

項雲海感覺自己像是第一天認識祝饒。

他自信這個世界上沒有比自己更了解祝饒的人,他知道小孩兒一直挺要強也挺任性,從來不屑于在人前裝樣子,說好聽點是清高,說難聽點就是個犟種。

也正因為如此,哪怕醫生這些年來一直都好心好意地勸項雲海,應該讓祝饒增加社交、多接觸社會,這樣更有利于病情恢複跟人格健全,但項雲海始終置之不理。

因為他知道,祝饒不願意。

只要是祝饒喜歡的東西,叫他去摘星星摘月亮,他明知不可為也會盡力去做;可若是祝饒不喜歡,哪怕這件事千好萬好,他也絕對不會勉強祝饒去嘗試。

說他溺愛也好,昏了頭了也罷,他當放屁。

祝饒不需要做不喜歡做的事情,不需要面對不想面對的人,他可以一輩子清高一輩子任性,有什麽風風雨雨,他項雲海會去擺平。

項雲海的發小當初聽了他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內心真實想法,沉默半晌,然後點了根煙,問項雲海:“你就沒有想過,要是你哪天離開他了呢?”

“我不可能離開他。”項雲海斬釘截鐵。

“怎麽不可能?——死了,病了,變成植物人了。或者,更現實的是,人家小孩自己長大了,總有一天不願意什麽都被你把着控着。你自己想想,你樂意成天跟你媽待一塊兒麽?”

那天項雲海睜眼到天明,數了一晚不存在的星星。

最後終于頂着一頭揉得亂糟糟的沙發認了輸,他聽了醫生意見,為祝饒的未來鋪路,也第一次接受了黃心蓮給他發來的聯姻人選,接受了,也許以後的人生就要跟除了祝饒以外的人綁定在一起。

人生大概就是這樣,諸多事,沒有“我想”,只有“應該”。

可項雲海看着游刃有餘應對本不該落在他頭上的應酬局、每一個表現都完美、做到了120分的祝饒,還是覺得心裏別扭得難受。

他不想祝饒有一天也不得不成為那個“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