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

項雲海這套別墅大概五百個平方,三層樓,祝饒跟項雲海都住二樓,倆人房間門對門,但凡打開房門,字面意義上的“擡頭不見低頭見”。

就是這樣的條件,祝饒跟項雲海愣是一整天,從旭日東升到倦鳥歸巢,都沒見着面。

項雲海大大方方開着門,該工作工作該下樓下樓,同時有意無意地關注着對門祝饒的動靜。

沒有動靜。

祝饒早飯中飯一頓沒下樓吃,劉阿姨長籲短嘆地給他送到門口。

因為祝饒有時候會自己窩在房間練琴,一投入就忘了時間,他也不喜歡被人打擾,所以項雲海特地給他房間門旁邊開了個“送餐口”——一個推拉式小窗,劉阿姨直接把餐盤從窗口遞進去,放到窗口底下的小桌上。

今天祝饒的早飯跟午飯都是這麽解決的,也不知道那些送進去的飯他到底吃了沒有。

項雲海有點後悔——他好好的吃飽了沒事幹非得在牆上挖個洞這不是有病麽?

這個戰況一直膠着到晚上五點半,項雲海剛好開完一個視頻會,看屏幕右下角時間差不多了,就合上電腦準備出門,沒想對面的房門也同時打開了。

祝饒應該是剛洗過澡,頭發還有點微微的潮,臉上透着熱水澡後血氣潤澤的粉色,看着懶洋洋的。

身上穿的衣服倒是不懶,祝饒平時穿的襯衫都是料子薄薄版型偏松垮的休閑款,經常還帶些花裏胡哨的綢緞跟蕾絲裝飾,底下配牛仔褲和運動鞋。今天的襯衣卻很板正修身,氣質陡然就變了,某種清冷的禁欲感升騰起來。

——我在想什麽呢?

項雲海覺得自己大概是昏了頭了,才會盯着自己弟弟想這些有的沒的。

他此地無銀三百兩地移開了視線:“怎麽又洗澡又換衣服的,你要出門?”

“嗯。”祝饒合上門,往樓梯的方向走。

“……去哪?”

“家庭聚餐。”

“?”

祝饒終于回頭看了項雲海一眼:“你去哪,我就去哪,黃阿姨叫我去的。”

“……”

其實祝饒今天能跟他們一家一道吃飯,項雲海挺高興的,但一想到今晚這個局的本質,他又無端地高興不起來,心裏像梗了個魚刺。

“那坐我車,一道走吧,趙叔開車。”項雲海道。

以往祝饒鬧別扭的時候一般不樂意跟項雲海坐一輛車,今天倒是沒糾結。趙叔照例準點等在門口,祝饒跟項雲海一左一右上車,一路無話。

祝饒是不想說,項雲海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兩人中間拉了扶手杯座,裝模作樣擺了一杯果汁一杯美式,分出了一條楚河漢界。

只有趙叔,今天開車開得不大專心,時不時就從後視鏡裏瞄一眼後面,想說點什麽,結果看氣氛不對,一直也沒找到機會。

車開了半程,項雲海接了個電話,那頭高亢的女聲辨識度太強,一聽就是黃心蓮。說她已經到了,項雲海的父親項鴻有點事要處理,得晚一點,最後總結發言:項雲海你怎麽還沒到?這麽沒有時間觀念,注定要有一個相對失敗的人生。

項雲海對這種魔法攻擊已經免疫:“離定好的時間還有快一個小時,您退休了時間多,我還沒那個福氣。信號不好,挂了。”

黃心蓮跟項雲海的這通電話站在母慈子孝的角度來說是負分,但該說不說,有效地緩和了車內尴尬的沉默。

趙叔打哈哈:“太太還是這樣,精力充沛,哈哈。”

項雲海扯扯嘴角:“可不是麽,黃女士這精力和口條,我這輩子都望塵莫及。”

趙叔:“您今天是壽星,太太應該不會太過,您別太在意。”

“不會,她不記得我生日的。”

“……”趙叔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倒是祝饒,他從剛剛開始一直手抵窗沿,盯着窗外營養不良的行道樹,看它們細細一點,與行駛中的車擦着過去,一棵又一棵向後飛躍。

聽到項雲海這話他終于把脖子轉了回來:“……黃阿姨不知道今天你生日?”

“嗯,是啊。”

項雲海見終于引起了祝饒的關注,有點高興,面上卻雲淡風輕。

他這兩天情緒好像總是很容易被祝饒牽動,時起時落,項雲海自己都搞不懂自己。

“那為什麽要聚餐?”

項雲海一怔,莫名地心虛,含糊道:“臨時決定的。”

“哦。”

祝饒應了一聲,又把頭轉回去了。

對着窗外的樹發了一會兒呆,心思卻根本不在風景上。

以往項雲海每年的生日,祝饒都會很認真地給他過。項雲海嘴上說不用那麽麻煩、他沒過生日的習慣,但每一口對他來說太甜膩的蛋糕、每一個對他來說太幼稚的生日玩具,他都認認真真地舀進嘴裏、捧在手心。

祝饒說,過生日就要開心。

項雲海揉着他的腦袋回,有你我就開心。

恰好手機屏幕亮起來,早在兩個月前祝饒多方研究調查、查了無數攻略後确定的那家蛋糕店給他發了消息:【您之前預約了今天的號,請問蛋糕還要嗎?】

祝饒的大拇指在手機屏幕上輕輕摩挲了一把。

【要的,謝謝。】

聚餐的地方定的是一家高檔海鮮餐廳,祝饒跟項雲海被服務生領進樓上包間的時候,黃心蓮正獨自一人坐在主座旁邊的位置上看菜單。

她穿了一身墨綠色繡暗紋的旗袍,頭發盤得很周正,就跟她這個人一樣,永遠戰鬥模式,一絲不茍、一絲不亂,不會有哪怕一根出格的碎發。

所有人第一次見黃心蓮一定都是贊她的好氣質好狀态,想着見賢思齊。唯獨項雲海,一看到黃心蓮這張臉他就PTSD,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個總裁哥都一朝回到青春期,整個人像踩了電門,應激。

果然,黃心蓮一擡頭看見自家的獨生子就立馬皺起眉頭。

“怎麽穿灰色的西裝?灰色商務,今天是我們兩家子的家宴,要掏心窩子說熱乎話的,你穿灰色?”

項雲海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挑了個離黃心蓮最遠的位置坐下——七個人的桌子,他跟黃心蓮中間隔了兩個座,坐一個他爸,再坐一個祝饒,剛好。

“您早吩咐要熱乎的,我一定穿個大紅的來。上面再繡兩個燈籠,夠熱乎麽?”

黃心蓮翻了個優雅的白眼:“你坐那麽遠幹什麽?”

項雲海笑笑,用食指關節敲了敲桌子:“您想坐這兒也行,估計人家家女兒坐旁邊,正好您也喜歡她,坐一塊兒還能交流一下感情,結交個忘年交。”

黃心蓮:“……”

項雲海屬狗,黃心蓮屬龍。當初她懷孕的時候,大師就說龍跟狗這兩個屬相犯沖。

項家用這三十年的雞飛狗跳驗證了——大師說的就是有道理。

“來,小饒,來嫲嫲這邊坐下。”

看見自己家那個就來氣,黃心蓮幹脆眼不見為淨,高高興興拍着旁邊的座位招呼祝饒。

祝饒就乖巧地過去坐下了,他長得白皙清瘦,偏淡的五官跟柔和的臉部線條很顯小,特別招長輩喜歡。眼一眯腼腆一笑,什麽樣的鐵石心腸都化成鐵水了。

黃心蓮摟住祝饒,有點心疼:“怎麽又瘦了?項雲海是不是光顧着自個,沒把你照顧好?”

“沒有的事。是我最近學校的事跟演出疊在一起,有點兒忙。項哥一直很照顧我,就算是我去樂團練習的時候也都叮囑劉阿姨給我弄營養均衡的,您別說項哥啦。”

“本來就應該這樣。”黃心蓮說,“一件原本就應該做到100分的事情,總不能因為做到60分就滿足了,就故步自封了。”

“項哥已經做到100分啦,阿姨。”

祝饒起身,給黃心蓮倒了杯菊花茶,清熱解火。

“就算是做到100分也不能自滿,如果已經做到了100分,就要再尋求突破,看看怎麽樣才能做到120分。精益求精,才能跟別人拉開差距。”

“黃阿姨,嘗嘗這個甜湯,好吃的。”祝饒直接舀了一勺黃心蓮面前的紅棗燕窩湯送到她嘴邊,黃女士這才閉上嘴,喝了。

“好吃嗎,阿姨?”

“嗯,不錯的。還是小饒貼心,項雲海長這麽大還沒喂過我喝湯呢。”

項雲海:“……我出去接個工作電話,你們聊。”

祝饒餘光瞥着項雲海的背影,繼續笑盈盈陪黃心蓮聊天。

他有時候多少也能共情項雲海對母親的抵觸,但更多時候是羨慕。近乎苛刻的嚴厲要求下藏着的是母親對孩子的期冀,他曾經拼了命也想要,但沒人能給、沒人願意給。

他不是裝乖應付黃心蓮,他是真心的。克制不住,鑿壁偷光也想蹭這點本不該屬于自己的母愛。

項雲海出去以後這對一見面就像鬥雞一樣的母子終于可以各自消停了,祝饒也終于找到機會,問了剛剛就想問的問題:

“黃阿姨,今天不是項家的家宴嗎?——是還有別家人要一起參加嗎?”

“啊,是。我沒跟你說?”

黃心蓮看離約定好開餐的時間不久了,掏出随身小鏡子補口紅,“今天是我們家跟徐家兩家子一道吃個便飯,我們兩邊家長互相熟悉熟悉,多了解一下。

“诶,你是不是還沒見過徐家那個小女兒?正好趁這個機會見見。以後小海跟她結了婚,我們都是一家人嘛!”

祝饒原本看黃心蓮面前的茶杯空了,正拿了茶壺準備再給她添點茶。黃心蓮不喜歡服務生一直在旁邊守着,所以祝饒自覺承擔起了添茶倒水的工作。

她這話說完祝饒一僵,手上沒收住,茶水從杯子裏漫出來,燙到了他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