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溫

兩人順着湖邊走了一會兒,祝饒說想去旁邊胡同裏逛逛。

公園旁邊的胡同裏是游客喜歡光顧的商業街,跟每一個城市裏都有的“古鎮”大同小異,商業氛圍蓋過了京城的胡同本該有的氣質,左邊冰激淩糖葫蘆炸土豆餅,右邊翡翠玉石木頭梳子,全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偏偏還人擠人。

祝饒以為項雲海這個本地少爺肯定不會對這種商業街感興趣,已經做好了強拉着項雲海過去的準備,項雲海卻從善如流:“行啊,去逛逛。”

祝饒說:“我以為你們本地人都不樂意去這種地方呢。”

“來都來了。”項雲海把自己手上那根蓮蓬裏的蓮子全挖空了,喂給了祝饒,把空蓮蓬扔進垃圾桶,“而且其實我也沒來過這裏,正好看看什麽樣的。”

“你沒來過?”

“是啊,小時候喜歡這種熱熱鬧鬧的地方,但我媽不讓我來。空閑時間要麽上課,要麽讓我去他們的社交局。後來大一點兒了,有機會安排自己的時間了,可已經對這種地方沒興趣了。”

項雲海不是很喜歡跟人分享自己童年的事,就算是祝饒也不例外。

他拉着祝饒拐到一旁的糖葫蘆店門口,現在的糖葫蘆都做得很好看,各種水果裹了透明的糖衣,撒上芝麻,五顏六色地擺放在展示櫃裏。

展示櫃裏打了燈,把小甜品照得油潤水亮,很輕易就能想象出一口咬上去的酸甜脆爽。

店主坐在櫃臺後面吹電扇,友善地朝項雲海跟祝饒笑笑:“還有蛋筒跟雙皮奶哦,我們家都是鮮奶做的,不是奶粉的,買點嘗嘗?”

祝饒盯着展示櫃裏的各種水果糖葫蘆,問項雲海:“哪種好吃?”

“沒吃過。”

“……我也沒吃過。”

店主給他倆逗笑了:“想吃就多買兩串咯,你們兩個大小夥子總不能吃不完吧?放心,我們家的糖葫蘆都好吃,保準不踩雷。”

于是祝饒咽了一口口水,謹慎地挑選了兩串看上去最安全的——也就是山楂跟蘋果做成的糖葫蘆。

想了又想,把蘋果的給了項雲海,山楂的留給自己。

項雲海不喜歡吃酸的。

其實項雲海也不愛吃甜食,但每每祝饒想吃的時候,總得想方設法塞兩口到項雲海嘴裏,讓項雲海陪着他吃。

項雲海總是笑他口味像小孩兒,喜歡那些甜得發膩的東西,偏偏還特別喜歡“分享”,項雲海在給他買了無數次全糖奶茶後,有一次抵不過祝饒的強買強賣,嘗了一口,給齁得差點吐了,喝了一大杯烏龍茶才緩過來。

“……算了,你本來就是小孩兒。”男人每每摸着他的發旋無奈地說。

祝饒“嘎嘣”一口咬下糖葫蘆,甜甜脆脆的口感比想象得還好吃。

“我的你也嘗嘗?”項雲海把蘋果的遞到祝饒嘴邊。

祝饒張嘴咬了一口,嚼吧嚼吧咽下去:“嗯,不錯。”

項雲海失笑:“你這口氣跟我爺爺似的,我估計他老人家也忙不動了,下次換你去替他視察工作。”

“是麽?我很嚴格的。”

“我看給你塊糖就能賄賂你。”

蘋果糖葫蘆切得有點大,祝饒一口只咬下去半塊,項雲海很自然地拿回來,自己吃了剩下的半塊。

“嗯,确實不錯。”

祝饒望着項雲海,笑了。城裏的夜晚沒有星星,項雲海卻覺得小孩兒的眼底像是映出了星辰熠熠,亮得驚人。

他下意識擡手,在祝饒嘴角抹了一把。

祝饒:“?”

“沾了芝麻。”

“哦。”祝饒也跟着舔了一下嘴角。

兩人在家裏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模式,絲毫不覺有異。

直到有人拍了一把祝饒的肩,祝饒回頭,見是個短頭發的女孩子,脖子上挂了個墨綠色的相機,小吊帶牛仔熱褲,腳下踩了個滑板,挺時尚的。

女孩另一只手上在甩着什麽東西,和祝饒對視後,大喇喇塞給了他。

祝饒接過來。

是一張拍立得。

拍立得還沒完全顯出圖像,黑乎乎的一片,依稀能看到兩個人影,似乎是拍的他跟項雲海。

“你也甩甩,多甩甩影像出來得快。”

女孩兒很自來熟,指導祝饒,又看看項雲海,贊道,“你倆很般配,祝你們永結同心,百年好合!”

項雲海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這姑娘誤會了,擺手想解釋一句,祝饒嘴卻比他快:“謝謝,你拍得真棒,請問多少錢?”

“不要錢,你們喜歡就好!我就拍得玩的,一點個人興趣哈哈。”

女孩兒說完滑着滑板走了。

項雲海低頭看祝饒,祝饒也低頭,看相片。

他看了一會兒,把拍立得舉到項雲海眼前,在街邊小店的燈能映照到的地方。

“老項,你挺上相的。”

照片抓拍的時機剛剛好,恰好是項雲海擡手給祝饒擦嘴邊芝麻的那一刻,兩人一個俯首一個擡頭,在暖黃的燈光下,仿佛世界都靜默,只有彼此,氛圍像某些純愛電影海報。

照片拍得太好,項雲海看得出神了一會兒,又覺得怪怪的。

他們明明是兄弟倆,這照片,拍得未免太暧昧。

祝饒像是不經意地提起:“我們看起來……有那麽像情侶嗎?”

“沒那回事。”項雲海說,“現在的小姑娘都那樣,我表妹也是,天天在朋友圈發倆男明星談戀愛的‘證據’,一種潮流吧。”

“行吧。”

“……什麽叫‘行吧’?”

“沒什麽。”

吃完糖葫蘆扔了竹簽,小心地将那張拍立得收起來,祝饒拉住項雲海的小指:“再逛逛前面的店。”

前面是賣小禮品的店——書簽、包包、女孩的耳環戒指,還有各類其他文創物品,畫了小貓的護身符一字排開,五顏六色。

祝饒依然勾着項雲海的手指,眼睛卻被這些小玩意兒吸引,看這個也有趣,瞧那個也新鮮,摘了牆上挂的一個格格旗頭就往項雲海腦袋上比劃,然後自己把自己逗得直笑。

那旗頭上還簪了朵大紅花,項雲海看着對面鏡子裏映出的自己這副“俏麗容顏”,無奈:“有那麽好玩?”

“好玩。”祝饒還在笑,“我要買一個,哎,那個什麽財源滾滾符我也要,還有那個風鈴。”

“財源滾滾符?你缺錢?”項雲海很不理解。

“上面畫的那只招財貓有點像你。”

“……”項雲海對着那只大肥貓有點懷疑人生,“我有這麽胖???”

“你沉思的時候就那樣,表情一模一樣。”

項雲海實在跟不上小藝術家這個先鋒的審美,只能放棄理解,選擇當自動提款機,準備掏手機付錢。

不過他也挺開心的。

他對什麽文創産品、路邊小店、奇奇怪怪的格格頭不感興趣,但他看到祝饒開心,他就也開心。

祝饒很少有開懷大笑的時候,七年前倆人剛認識時他約等于一個小啞巴,不笑不吭聲,後來病得重的時候更不用說,能安安穩穩把日子一天天過去項雲海就要燒高香了。

即便是現在,小孩兒身體跟精神都好得差不多了,他也是極度內斂的,很少有什麽東西能燃起祝饒的快樂和熱情。

今天晚上也不知道為什麽——是酒喝多了?這麽高興。

兩個大男人抱了一堆零碎往收銀臺結賬,像守財的龍抱着屬于自己的稀世奇珍。

旁邊幾個高中生模樣的小姑娘打打鬧鬧路過,邊走邊吐槽:

“都是義烏貨啦,全國所有景點統一批發的,別買啦!看那個符,你現在去桃上搜,五塊錢一個,這邊翻三倍。”

“對啊對啊,大冤種才在這種地方買東西。看看得了,走,去旁邊吃章魚小丸子去!”

小姑娘們叽叽喳喳跑了出去,祝饒捧着那個簪了大紅花的旗頭,有點尴尬地跟項雲海大眼瞪小眼:“……呃,我買這些東西是不是有點兒傻?”

他從小到大,沒有逛這種景點的機會。

高中生都司空見慣甚至看得透透的商業套路,他還傻乎乎覺得新鮮有趣,像剛進大觀園的劉姥姥。

項雲海呼了一把祝饒的頭發:“不傻。我馬上都奔四了,還沒買過上面畫肥貓的財源滾滾符呢,你比我領先十年。”

祝饒就又笑了,剛才的那點尴尬和局促消失無蹤。

付了賬,老板給了個喜氣洋洋的紅色紙袋,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一一放進紙袋裏。

唯獨那個“財源滾滾符”,被祝饒拿了出來,挂在了腰間。

一走路,大肥貓的臉就在風中晃蕩。

項雲海忍不住拿出手機,給祝饒拍了一張。

人在心情很好的時候,總是想把眼前看着最順眼的事物拍下來的。

随手保存了照片,項雲海幾乎都忘了,就在一個小時之前,他還怒發沖冠地在某個KTV裏,準備跟祝饒算賬呢。

再次牽上祝饒的手,時間漸晚,商業街要閉門謝客了,他們就溜溜達達地往停車場走。

走了一會兒,路過後海的酒吧一條街,這個點正是熱鬧的時候,湖邊站了不少酒吧攬客的男男女女。

他們看見項雲海身上考究的西服,眼睛一亮,再一看男人和少年牽着的手,恨不得鼻孔都能跟着亮。

立馬“投其所好”:“帥哥,來我們家,我們這LGBTQ友好的,我們老板都是你們那個圈子裏的,進去喝幾杯呗,包管不後悔。”

項雲海原本調子已經升得很高的心情立馬降了兩度,沉着臉擺手:“不去,讓一讓。”

今天“那個圈子”的人怎麽就總要來跟他過不去?

他這麽說着,牽着祝饒的手卻沒松開,酒吧攬客的人就也不放棄,繼續跟在兩人後面游說。

祝饒一直沒說話,瞥了眼項雲海那副不爽又努力維持涵養的樣子,問:“幹嘛不高興?”

“煩這些人。”項雲海說。

“哪些人?”祝饒敏銳地捕捉到關鍵詞,“梁哥他們‘這些人’麽?”

項雲海不樂意道:“什麽梁哥?別管那姓梁的叫那麽親近,帶壞你。”

兩人說着話,那攬客的還在緊追不放,項雲海忍不住板着臉攆人。

祝饒問:“老項,你恐同麽?”

項雲海眉頭擰成川字,擡手把祝饒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扣上:“什麽恐同不恐同的,他們愛喜歡誰、愛玩什麽,我沒意見,但最好一輩子留在‘他們那個圈子’裏,跑出來禍害別人還有理了?”

他這話說得順溜又理所應當,沒經過思考,那只能是曝露了內心的真實想法。

祝饒有一會兒沒吭聲,等攬客的人終于走了,四下安靜了,才小聲說:“同性戀……也不見得像你想的那麽壞。”

項雲海道:“我也沒說他們都是壞人,我只是不想你跟這些不三不四的人沾上什麽關系。”

夜色濃了,柳梢上是彎彎一輪銀月。

更深露重,湖面吹來的風終于染了點兒涼意,順帶給祝饒因為今夜項雲海對他的百般在意而升騰的情緒降了溫。

“那要是,我也是你眼裏這些‘不三不四’的人裏的一員呢?”

他落後了項雲海半步,神色被額前的碎發遮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