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半夏小說獨家

文/天使的自動筆記

夏至之前的暴雨下了整整三天,天色沉得像要掉下來,氣溫驟降。

項雲海今天有個約會,出于社交禮儀,他一身西裝筆挺,頭發用定型噴霧稍微抓了一下,愈發突出英挺深邃的眉眼。

可惜人是硬帥的,出門是出師不利的。

他難得自己開車,快到十字路口的時候前面的大巴臨時變道,項雲海在心裏暗罵一聲,猛地往右打了一把方向盤。

黑色的庫裏南在密匝匝的車流中像一尾脫隊的鬥魚般哧溜了出去,撞上了旁邊的綠化帶,後邊的車反應不及,連環追尾。

他皺着眉頭下了車,恰好天上一道閃電劈下來,擡頭,眼皮直跳。

在原地等交警的時候手機跳出微信,項雲海一看,是自家媽發來的。

【今天是不是又去見徐家那個小女兒了?都快一個月了,你到底覺得人家怎麽樣?你徐家伯母剛打電話跟我說了,人家很喜歡你,依我看你們這婚事差不多也能定了。】

項雲海回:【還行。】

【還行是什麽意思?能結婚,還是不能?】

後邊不知道哪輛車在狂按喇叭,像個神經兮兮的吉娃娃。項雲海太陽穴突突直跳,把手機扔回了駕駛座,懶得回複了。

又是一記悶雷。

心頭煩躁的感覺愈演愈烈,他又半個身子探進車窗裏把手機撈出來,打開微信點進那個唯一的置頂。

聊天界面的上一句還是他發的:【下課了沒有?一會兒我去接你。路上有點堵,你等我一下。】

已經發過去半小時了,沒回複。

他一個電話打了過去,無人接聽。

他又發消息:

【下課了麽?看到微信回複。】

……

再打電話。

【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

【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

【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

……

首都音樂學院東館二層的琴房外面裏三層外三層圍了一堆人,暴雨天的封閉走廊昏暗又悶熱。

配上琴房裏飄出的沉郁散亂的樂聲,狹小的空間簡直就是個瀕臨爆炸的高壓鍋。

“誰踩我腳了?!擠什麽擠啊傻逼麽?”

“這麽小的窗子能看見啥,湊什麽熱鬧啊能不能讓一讓?!”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這裏面就是祝饒學長?”

“真是那個傳說中的祝饒?他不是職業鋼琴家麽,一個沒什麽難度的匈牙利舞曲彈成這樣?知道的曉得在彈鋼琴,不知道的以為在跟琴鬥毆呢……”

“你懂個屁,你行你上啊?”

走廊牆上挂了一副海報,海報中央的少年生了張弧度很精致的側臉,微微垂目,氣質清冷。

擡頭最醒目的位置印了幾個花體大字:【新銳鋼琴家祝饒-鋼琴協奏音樂會,6.30-7.02】

……

琴房裏比外面更悶,少年閉着眼睛,上半身俯下去幾乎貼着三角鋼琴的琴蓋,十指如飛快到出了重影。

他長了一張跟走廊海報上相同的精致側臉。

只不過現下是發洩式的、全然無視外界的姿态。

鋼琴上堆了一沓樂譜,從巴赫到拉威爾,全是嶄新的,明顯沒練過。

一首勃拉姆斯第一號匈牙利舞曲雜亂無章地彈了七八遍,學校廣播忽然播報暴雨橙色預警,讓師生們盡快該回宿舍回宿舍,該回家回家。

走廊上的圍觀人群這才漸漸散了。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祝饒将樂譜扔進包裏,單肩挎上包出了門。

掏出手機,十三個未接來電,六條微信消息。

他打開微信。

【下課了沒有?一會兒我去接你。路上有點堵,你等我一下。】

【下課了麽?看到微信回複。】

【在忙?】

【我車在東三環追尾了,在等交警過來,大概得一小時後到。】

【外面下暴雨,你下課了不要出來,我開車進學校接你。】

【怎麽不接電話?】

祝饒幾乎能想象出項雲海焦躁地在馬路中間越擰越緊的眉毛。

他就喜歡讓項雲海焦躁,尤其是現在這個當口。

再焦躁一點、再發瘋一點,更好。

……雖然估計也于事無補就是了。

他今天是上午九點的課,出門前跟項雲海一起在家吃了早飯,項雲海吃着吃着接了個電話,對面是最近經常聽到的一個女人的聲音。

項雲海也沒避着他,餐廳裏安安靜靜,電話那頭女人的聲音也就清晰可聞,他聽到對方約項雲海吃午餐,在城東某家以環境浪漫私密而聞名的高檔法餐廳。

“好的,徐小姐,那麽一會兒見。”項雲海當時一邊拿過他的吐司幫他抹果醬,一邊準備挂電話。

那頭的女聲笑了笑,留下一句引人遐想的:“好的,這頓午餐我從昨天期待到現在了——不過我們都什麽關系了,你怎麽還叫我徐小姐?”

項雲海沒正面回答對方的話,笑着扯了幾句別的,挂了電話。

随後把抹了厚厚一層果醬的烤吐司遞回給祝饒。

祝饒接了吐司,假裝不經意地問:“……還是之前那個徐小姐?你們在交往?”

項雲海神色淡淡的就應了:“嗯,算是吧。她家畢竟跟我家也算有些交情,我媽挺喜歡她的,各方面也算合适,如果繼續接觸下來雙方都沒什麽問題,你可能很快就要有嫂子了。”

祝饒:“所以,你會跟她結婚麽?”

“可能會吧。”

後來那頓飯他根本沒吃幾口,項雲海給他的面包被原封不動地扔在了盤子裏,他扯上包就出門了。

項雲海本來說要自己開車捎他去學校,他也沒搭理,讓司機趙叔送他了。

項雲海對他再好,也只是把他當弟弟。

以他的家世,遲早是要跟門當戶對的女人結婚的。

再過不到一周,項雲海就30了,今年以來他的相親活動逐漸密集起來。這位徐小姐,就是他一個月前經家裏介紹認識的。

那個很久以前就知道的“遲早”,幾乎确定地、很快就要來了。

祝饒在車上拉開雙肩包內部夾層的拉鏈,掏出了一個寶藍色的首飾禮盒,禮盒底部還刻了XYH三個大寫字母。

這是他從幾個月前就在準備的、給項雲海的生日禮物。

裏面是一個鑽石袖扣,他覺得項雲海穿西裝挺好看的,不過項雲海是個挺典型的北方男人,沒那麽精致,平時基本想不起來搭配配飾。

于是他選了這個袖扣,鉑金和鑽石的簡約搭配很襯項雲海的氣質,他在心裏想象了很多次項雲海佩戴它的樣子。

……

算了。

後來祝饒在學校門口下車時,随手把那個價值二十來萬的鑽石袖扣給了司機趙叔。

面對趙叔懵逼的臉,很淡地笑了一下:“趙叔,最近您也挺辛苦的,送您個禮物,權當我的一點心意。”

扔下東西和這句話,就直接關上車門走了。

……

回到現在。

外面的天氣果然很糟糕,雷鳴電閃,狂風把雨水刮成成片的水簾。

學校的地勢略微偏低,地上已經積起了一層水,大雨落下濺起水花。

一樓大廳裏滞留了幾個學生,有傘有雨衣也不敢貿然出去,一個個舉着手機拍外面的大雨,“卧槽”、“世界末日了吧”的吐槽聲此起彼伏。

祝饒視若無物,低着頭,淡定地穿過大廳往外走,甚至沒打算撐傘。

“喂喂喂!同學!別出去啊,危險哎!等雨停了再走呗!”

他剛跨出大門,肩膀就被後面的人抓住了。

“沒事。”祝饒沒回頭,身子往旁邊一側,對方的手便滑了下去。

他走進了雨幕中,留下身後仍在大呼小叫“喂喂!”、“你別走啊!”、“救命這哪個年級的啊他沒事吧”、“該不會失戀了吧——”的幾個人。

然而那些聲音很快就被雷雨聲吞沒。

祝饒慢吞吞地往校門口的方向走,少年的身形很消瘦,在狂風暴雨中如一葉飄搖的流舸。

中途手機又響起來,他不接,幾次挂斷,那邊又锲而不舍地打過來,祝饒面無表情地開了飛行模式。

他穿過首都音樂學院長長的白桦大道,冰冷的雨水跟鞭子一樣噼裏啪啦抽打在身上。

風很大,吹得他走不穩路,雨水把他澆了個透濕,一簇簇水流順着額頭跟臉頰流下來,流進了眼睛,視野一片混沌。

原本十分鐘的路走了快二十分鐘,祝饒走出了學校大門也不停留,随便進了馬路對面一家網咖。

類似的低端網咖在大學城開了很多家,生意大多很好,但首音的學生很少去。一推開門,裏面雲遮霧罩光線昏暗,空氣裏飄散的煙氣熏人眼睛,混合男人的汗酸味兒以及零食泡面的氣味。

祝饒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輕車熟路地去前臺遞上了自己的身份證。

前臺網管也在抽煙,一擡頭被祝饒水鬼一般的尊容驚得煙屁股都掉到了鍵盤上,“嗷——”的一聲驚叫。

他一邊撿煙頭一邊飚出一口大碴子味兒普通話:“小老弟,你沒四兒吧?”

“上機。”

最後網管瞧他那副樣子終究是沒敢多說什麽,扔給他一包紙巾,叮囑了兩句別把水滲機子裏,要賠的。祝饒也沒搭理他,徑直往開好的機子去了。

另一邊,項雲海配合交警處理好了事故。

期間他隔一會兒就給祝饒打一個電話,一開始還是無人接聽,後來直接提示對方關機。

他的心情快跟這狗屁天色一樣黑了,等事情搞定,直接當着交警的面一腳油門狠狠踩下去,速度直沖120邁,交警在後面拼命揮手,他當沒看見。

端莊的勞斯萊斯庫裏南被他開成了賽車,車屁股後面因為追尾還滑稽地癟了一大塊。

這些他都顧不上,只一路風馳電掣地駛向了首都音樂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