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有人明白天子突然決定游于卷阿的決定從何而來,同行的召公總是一副溫和的笑容,更讓人看不出個所以然。
出游的時機選的極好,正是飄風南來的回暖天氣,在周王朝興起的地方,鳳凰高鳴的岐山下,天子自歌詩宴樂中抽身出來,和方才作詩規勸他的召公一起,往山更高的地方走去。
南麓林密,一時除了蟲鳴鳥叫竟聽不到其他喧嚣。
姬誦緩了緩腳步,忽然道,“莫怪王叔要選擇在此處頤養。”
自來到此地便不見一分歡欣的姬奭望着山前的沃野沒有答言。他們身後不遠處正是當日居于豐的姬旦的舊居。
“太保是否仍在怪罪寡人。”
姬誦負手而立,語氣沉靜,早已沒了當年的浮躁。
“王上立政至今二十餘載足稱勤勉,臣何敢怪罪王上?”姬奭攏着手淡淡道。
“二十餘載……王叔走了十一年了……”
姬誦的語氣有些低沉,好像并不需要姬奭的回答接着道,“寡人亦有二十餘載不曾來此了。”
當日周公居于豐,翌年,天子便輕車簡從來到豐地,見到站在屋前等他的王叔時,年輕的天子還很是詫異了一番。
他的印象裏總是王叔身穿玄端的樣子,衣袖飛揚間俱是家國天下的大事,甚少見到如此樸實無華的燕居之服,絕稱不上寬敞華麗的住處讓這位從前的攝政看起來不像是歸老倒像是歸隐。
天子一向不是拐彎抹角的性格,兩人坐定便開口希望姬旦能回到廟堂幫扶國政。
面對獨自前來的天子,姬旦沒有詢問此舉是否征得其他幾位執政的同意,姬誦是要做個乾綱獨斷的王者,盡管這個王者也需要尊重他的宗族長輩舊臣元勳。
“王上可是遇到了什麽疑難?”
姬旦畢竟看着天子長大,眼神流轉間生了什麽念頭他倒是少有不明白的。
“越裳氏遣使來朝之前,您說三苗合為一穗的祥瑞之物是天下合一的征兆,如今他們派人獻上了白雉,希望歸于聖人,歸于王叔。”*
“此乃王之聖明,當歸于王上。”姬旦長施一禮,以示謙恭。
“沒有王叔,便沒有今日太平,王叔受之無愧。”
成王的語氣十分溫和,帶着點勸慰的意思。姬旦卻是神色嚴肅,望着窗外在料峭春寒中顫抖的枝葉淡淡道,“天下有幸事,一乃天地所成,二乃先祖庇護,三乃王上盛德,若有不幸,則是臣下失責。臣忝為攝政七載,以臣子之分行天子之事,親戮兄長刑囚幼弟,但有天譴則是臣過,若天宥之,乃是君德。臣不當受。”
君臣之分幾乎貫穿了姬旦對天子自小至大的所有教導,姬誦料到對方會這麽說,只是嘆了口氣,也不再分辯。
他明知他的王叔很多事着實不願提起,可見對方總是再再提起的樣子,便覺得自己過分了些。
“王叔可願再次領兵?”
“王上打算再次征伐東夷?”姬旦平靜地反問道。
“東夷始終未曾徹底臣服,幸而如今禽與呂伋在齊魯兩地已對他們有所彈壓,即便出兵倒也可随時派遣,不至于贻誤戰機。”
姬旦不接話,姬誦只好再次開口,“諸大臣都希望王叔再次領兵,蕩平夷寇。”
“王上,撲伐不臣之國乃天子戎事,率軍出征是王上之責,沒有臣僭越之理。王上若是問臣是否願意領兵,臣不願,若是命臣領兵,臣謹受命。”
姬誦尚是第一次聽到他的王叔這樣直接了斷地拒絕。
“王叔為何……”
“王上,韓侯已經接到您的命令了吧?燕侯的軍隊與成周八師也許不久就要駐紮在韓城。”*
成王有些啞然。
“王上您胸懷韬略臣十分欣慰,臣只願廬舍數間以度殘年,王上實在是過慮了。”
成王一時覺得尴尬一時又覺得後怕。他始終有些忌憚他的王叔,這個哪怕遠居豐地也能将這個天下放在心裏的王叔,好像沒什麽能瞞過他。
往日這個不安的少年若是有這樣的試探,姬旦只作不知,或是溫和地打消他的疑慮,卻不像現在,似乎連那點溫和婉轉都少了。
“王叔……寡人不是那個意思。”
“王上之前東征便戰績斐然,臨事亦有決斷,何勞下問于臣?”
姬誦仿佛感到姬旦眼裏的了然,他知道自己真正想問什麽,卻又不肯主動點破。
“王叔看豐侯*如何?”
“無人臣之相。”
“那……”
“王上,臣子無罪而罰無功而賞都是大忌。昔日誅管叔囚蔡叔乃是他們叛周在前,若無此舉,臣之所為便當為天下所指,故王上萬不可擅為。”
此言一出,終于把天子不便開口的請求扼死口中再不好提出來。
他的王叔能夠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時候很多,但今後,怕是絕沒可能了。
他要當一個聖主,他的王叔卻不願再背惡名。
“東征在即,寡人放不下心。”姬誦終于把那番矜持的拐彎抹角抛在一邊,他總歸是有事相求,如此,也只能期望姬旦并不願見他當真為難。
“封賞諸侯皆是審慎而行,只要王上善加統馭,又有左右邦國扶掖,或有不臣之徒作亂,則聚天下之兵撲伐之,是為王道。而邦國冢君若有行事不當至于失國則是先祖不佑,王上仁德使其免于不存亦是王道。”
姬誦眼前一亮,似乎明白了什麽。當即行了一禮道,“小子明白。”
姬旦還了禮,神色仍是淺淡的,好似并沒有給年輕的統治者提出任何建議似的。至于幾年後,豐侯坐酒失國就更與他無關了。
天子平靜了自己的情緒後,與他的叔父一同望着窗外的春景,腦海裏卻還是日間諸多瑣務紛飛的影子,不由揉了揉眉心。
“王上平日須多休息。”
姬旦冷淡的聲線裏似乎帶了一些溫度。
“……寡人時常覺得累……阖上眼卻又歇不下來。”姬誦挺直的背影似乎都有些松懈,語氣裏的疲憊卻是實打實的。
與他父親相似的面容上也挂着相似的疲憊。
“王上若是累了,便休憩一會兒亦無妨。”
姬誦應了一聲,卻還沒等姬旦将他帶去另一處休息,天子倒是動作利索地往跪坐着的姬旦身上一躺,戴着玄冠的天子好似回到自己還年幼的時候,夏天酷熱中暑了,也是這麽賴在他王叔身上,纏着要他的王叔給他揉頭。
姬旦愣了許久,自姬誦即位之後,幾乎就再也沒如此親近過他。
良久,姬旦低下頭将天子的發冠摘去,像是往日一般輕輕地揉着幾處穴位。
天子有些僵硬的肩膀逐漸放松下來,輕聲道,“多謝……”
姬旦望着門外逐漸停止的凜冽寒風,聞言回道,“自家人何須客氣。”
“寡人……不會再來了。”半晌,天子低聲道。
按揉着的手指微微一頓,“也好。”
天子的表情似乎有些難過,又似乎只是當真有些身體不适罷了。
直到姬旦謝世,葬入畢原,姬誦都不曾再來豐地。
天子并不是不知道他的王叔臨終前曾說要葬在成周,方得知噩耗的天子甚至半晌沒能聽懂報訊之人到底在說些什麽。
那時他剛剛罷黜了豐侯,正想着他的王叔對此會如何看,見到豐京來的人還有些詫異。
有時候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不再如豐是因為怕面對先祖還是怕面對他的王叔。
他怕見的人終于再也見不到了。
天子還記得自己在宗廟聽一幹重臣不斷勸他,萬不可葬王叔于成周。那時他想的不是群臣擔心的問題,也不是召公說的上天不佑,只是想到他甫莅阼不久的時候,與王叔的交談便常有不歡而散的時候。
而連日大雨,殁于豐地的姬旦似乎也實在不方便将其送往成周下葬,在考宮呆了一晚的天子終于還是決定将姬旦葬于杜中,廣袤的畢原上新添了墳冢,與他的兄長父親葬在一處,要不了多久這裏便是蒿草茂盛随風搖曳,再沒人會記得這個曾經影響了整個王朝興衰的人長眠于何處。
如今仍是春日,早已将天下治理的井井有條的天子垂眸聽着從畢原吹來的風在周先祖興盛之地的山麓卷出鳴響,他知道自己有再好的目力,站得再高,也不會看到他的王叔。
太師已然不問世事,太保自姬旦去後似乎也少見他對天子諸多冊命有何疑義,有時他也不知是自己做的沒有差錯,還是沒人願意指出他的差錯。
只有他的王叔,無論是溫和還是嚴厲,總是毫不厭倦地教着他該如何當一個稱職的君王。年輕氣盛的他是不耐的,現在則有些懷念。
他不由哼起了方才太保所作的《卷阿》,鳳凰于飛,翙翙其羽,鳳凰鳴矣,于彼高崗……鸑鷟鳴于岐山已經過去了很久,姬誦忍不住想,能讓神鳥高飛的君子,不是他,而該是他的王叔他的父王他的祖輩們。
他看着沉默良久的太保,想起召公案幾上那卷系繩都幾乎磨損的斷開的《君奭》,忽然有些羨慕他的王叔。
他從不在意旁人的言論,如今人已不在,恐怕就更不在意。那麽,他會在意是否有人懷念他麽?
也許他的王叔也不在意。
豐地朔風凜冽,天子袍袖獵獵,姬誦望着空中,若風聲便是先祖魂靈的低語,他忽然很希望能聽到他王叔的聲音,哪怕只有一句。
可直到風停,他也沒能如願。
逝者已矣,劃過天子眼角的水色,隔着十餘載的光陰,終究落在了當日故人的屋前。
*越裳氏:又作越常氏,位於今越南、老撾一帶。此事應發生在周公居于豐同年,王國維先生所整理許在出居之前,此處稍作移動。
*王命韓侯,燕侯齊侯城韓城應是十三年事,此處稍作調整。
*豐侯,此處即周公東征滅豐國,并封豐侯于此地,為東方五諸侯之一。此說采唐蘭先生所言,詳見《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