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克商第二年的四月,連空氣裏都是不安的意味。

廣闊的寝殿裏只聽得到姬發虛弱而又急促的呼吸聲,此時還是深夜,清冷的夜風穿過簾幕撲在汗水密布的額頭上,一切蹤影都掩藏在夜色下無處尋覓。

自從病勢沉重之後,姬發反而越不願意身邊有太多的人,偌大的寝殿裏時常安靜的只聽得到他的氣息,倒讓他更确定自己還好好活着。

姬旦匆匆而入的時候,天子還半倚着床頭發呆。

略顯匆忙地行完禮的姬旦忍不住上前查看天子的狀況,寝殿裏掌了燈,昏暗的燭火将重病之人的側臉照出冷峭的線條,眼眸下是一片陰翳,任誰也看得出來,這是将死之人的面相了。

“慌什麽,我只是有些話要跟你說。”

但若是尋常事,又怎麽會深夜召人前來呢?姬旦沒有問,只是将滑落的寝被細細掖好。天子照例安撫着拍了拍手背,只是這次姬旦卻忽然翻過手心反握住了對方,靜靜地問道,“王兄可是有什麽要交代的?”

日漸病重的天子似乎讓太宰更加冷靜起來。

“我方才做了一個夢。”

“如何?”

姬發搖了搖頭,“我大約要去見先王了。”像是說着再尋常不過的小事一般,姬發望着自己的弟弟,仿佛對突然握緊的手毫無所覺。

“王兄的意思是,要冊誦為太子麽?”曾經說立儲之事不急的姬旦終于主動提起這件事,低垂的目光逡巡在姬發修長卻嶙峋的手上。

姬發撐起身體略起來些,細細打量着不願與他對視的弟弟,本打算再勸對方繼承王位的念頭終于還是放棄了,于是輕輕嘆了口氣,“你還是不願意啊。”

明白對方略帶遺憾的意思,姬旦寬慰道,“誦會是個聖明天子的,王兄不必擔心。”

姬發又搖了搖頭,“我不是擔心誦,我是擔心你。”

不待姬旦回答,姬發又道,“你若是肯繼承王位,我走之後,就算鮮和度他們有所不滿,只要尚父與奭支持你,便可諸事無虞。若你不肯……”

姬發沒有說下去,以太宰身份攝政行天子事恐怕比直接繼承王位要承擔更多非議,甚至不能得到太公與召公的支持也不無可能,這樣艱難,想起來便覺不忍。

姬旦垂了眼眸道,“臣必竭力而已。”

姬發伸出了另一只手攏着姬旦稍顯蒼白細瘦的手又是一聲長嘆,“哪個要你如此拼命……那日你與先王們說了些什麽?”

姬旦倏然擡眼望去,天子盡管病重卻依舊明晰透徹的雙眼裏似乎早已知道他在金縢裏藏了什麽。

“只是為王兄禱祝罷了。”

“若是先王們需要我前去侍奉,旦你又如何能阻止呢?”盡管死亡之于天子的年紀顯得過于殘酷,這個忙碌憂勞數十年的君王卻沒有太多的惶急不安。

“王兄……知道了。”

料到金縢裏的禱冊沒有瞞過兄長的姬旦只是平靜的肯定了對方的知曉。

“微氏一族受你諸多照顧吧。”

“本不打算瞞王兄的。”面對天子了然的眼神,姬旦倒也坦然。

當日唯一知情的祝冊史官微氏正是從前自微國奔周的微史,微史族人則居住在姬旦采邑劃出的五十裏之地,與姬旦交往不可謂深,卻也不算淺。*

現在看來,至少是十分信賴的人。

姬發明白自己的弟弟到底想瞞住誰,只是衆人的理解體諒似乎都被姬旦置之度外了。

“東邊和南邊還無法安定,只怕宗室裏不安分的人會與那些殷商舊族內外呼應為難于你,你須多加小心。”

姬發知道自己将要丢下的是個多麽不安穩的江山,能夠輔佐他打天下的人有很多,但能夠交付這個天下的,卻只有眼前這一人而已。

“宗室族人若是盡心王事,必不至于背叛周室,若不然,則必征伐之。”

“若他們是兄弟手足呢?”

“背棄先王之志則已非我兄弟手足。”

姬發仿佛松了口氣,像是懸心已久的問題得到了解答。他慢慢擡起手,像小時候鼓勵這個早慧寡言的弟弟一樣,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碰到支楞的肩骨,又引來天子的一陣嘆息。

極公忘私的人他見過許多,但從未見過姬旦這樣對自己毫不顧惜的。

他想起少年時便作為王室溝通天人的祭者的姬旦,穿着素色深衣,拈動手裏的蓍草,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說着造化休咎,生死榮辱于他實在太過淡薄了。

他在意的好似很多,凡事總是做得無不妥帖,反倒不覺得他特別看重什麽。

像是活着之于他如同主持好一場盛大的祭典,步步規矩,無波無瀾。

眼前日見消瘦沉默的姬旦倒是難得的更有幾分普通人的樣子。

“可惜了……不能欣賞到旦所作的《大武》*了。”姬發臉上帶着點遺憾的笑容,談話似乎耗去他太多力氣,連笑容都帶着勉強的意思。

旦沒有說話,握着的手卻又忍不住收緊了。

姬發安撫地拍了拍又道,“也沒什麽,本來也是給後世子孫看的,冀望他們不要忘了伐纣不易罷了。”

“藥也別換了,讓醫士就按昨天的進吧。”

姬旦的手指微微一動,緊抿着唇,半晌道,“好。”

姬發料到時常換着花樣進湯藥的必然不是醫寮裏那些只求不治出個好歹的中士下士們能想出來的,能有這份心思的也只能是眼前這位頗通藥理的人。

既然禱祝無用便只能托賴藥石,至尊至貴的天子在生老病死面前也與其他凡夫俗子無甚區別。

但他卻不知一次次的改換藥方總是這個他覺得從不顧惜自己性命的弟弟以身試藥,若知道了,只怕這藥都不肯喝了。

見姬旦必然陽奉陰違的神色,天子也沒了辦法。

姬發自忖盛年便油盡燈枯至此,應是早年過度損耗所致,只是年輕時總不太放在心上。且連年四處征伐,身上各處傷痛也不算少,此刻病勢洶洶一齊發作,當是大限将至了。

雖是感到不過拖延時間,也不忍拂了弟弟好意罷了。

“或者換個好入口的也行。”姬發忽然彎了彎眉眼道。

姬旦一時有些不明白,轉眼見天子一臉受盡苦口良藥的模樣,總算露出輕松些的表情道,“臣盡力吧。”

“既然要冊命太子,不如早做準備。”姬旦說着便扶着天子躺好,一面細說些冊命的事一面打落帷幕挑了燭火才行禮告辭。

人還沒到門口便聽到天子喚了一聲,旦轉過身,天子卻又沒了動靜。

良久,猜想對方是熟睡了,旦方才離開。

由于天子尚在病中,冊命儀式由旦擔任右者*,祭祀完成之後,世子誦便遷至東宮,是為太子。

冊命的儀式被簡化了許多,年幼的太子有些拘謹地站在天子的床榻前,聽他病重的父親語重心長的訓誡。

誦手裏拿着寫滿了《郊寶》的銅板和用細密小字寫着的《開和》,天子并沒有力氣細細講解太子手裏的文字,只能叮囑他,“既為太子,國之儲君,須記得敬畏天命。不知什麽應該做,知道了也不願去做,這是殷商滅亡的原因,這是寡人所不敢忘的。你要謹慎地守着它,切勿丢失它,時常誦讀它不要懈怠。”

姬誦低聲道,“明白了。”

太子畢竟年幼,捧着銅板的手不一會兒便發起抖來,姬旦不着痕跡的上前握住了太子的手,兩人行了禮便順勢将太子帶到一邊,一旁的內豎便将銅板接了過去。

天子眼睛微阖着仿佛十分疲倦,“你們先下去吧,旦留下。”

旦松開握着太子的手又走上前去。姬誦很是不舍地望着叔父清瘦的背影,他已經許久沒見到叔父了,但終究還是被一旁的內豎牽了出去。

姬旦微微俯下身聽着天子不再強撐而顯得異常虛弱的聲音。

“誦雖然還小,來日又是天子,你也不要避諱什麽,你是他的叔父,是他的父輩,若有不當之舉還須你分神教誨。”

事實上旦早已負責起了誦的教育,只是姬發擔心将來姬誦成了天子,往日的長輩成了臣子,便不再方便管束天子的言行了。

盡管早已做了安排,太公召公等人亦會保傅天子,姬發仍是有些不安心地反複叮囑着。

明明已聽了許多遍的姬旦仍是十分認真地聽着再鄭重地一一答應。

姬旦忽然道,“大姬*已在回來的路上了。”

天子逐漸朦胧的眼神忽然有了一絲亮光。

“自陳國而歸尚有些時日,但算來也不過這兩日了。”

姬發若有所思了一會兒道,“京師還是偏于西隅,若能建都郏鄏,諸侯朝觐貢賦均輸大可無虞了。”

許是在思量遷都的可行性,姬旦并未答言。

“阿齡還未封地吧。”姬發忽然道。

“姬齡*還小……”姬旦尚未說完便被打斷道,“姬達*都已封到應國了,阿齡下面還有弟弟們,怎麽能說小呢。”

姬旦搖了搖頭,“還是等他大了,王兄再給他封個地方吧。”

天子靜默一會兒,嘆了口氣轉而說起其他瑣事。聽到天子的聲音逐漸低微下去,姬旦這才悄悄離開了。

這年的冬季來的有些遲,到了十二月,姍姍而來的大雪覆滿四境。

天子內豎來尋姬旦時,面色蒼白的太宰聽聞精神不濟的天子數日不曾安眠,不顧雪地濕滑,幾乎踉跄着奔入王宮,跪在榻前時,連下擺都是尚未化去的雪水。

姬發的臉色倒沒有姬旦所想的那麽糟糕,反而有些血色,直直跪坐的身影竟看不出纏綿病榻多時。

一旁記言的內史正低頭執着簡冊,見姬旦到來當即施禮。

姬旦只覺得心下一涼,盡量平穩地開口問道,“長久的疲勞會使病情加重,王兄為何這幾日都不曾安寝呢?”

武王指了指一旁的茵席道,“坐吧。”

“上天不護佑殷商到如今已經六十多年了,當時夷羊出現在朝歌的郊野,飛蝗布滿天際,這已是上天不再護佑的預兆,到了如今終于有了結果。當日上天要幫助殷商,亦有三百六十人襄助,如今殷商失德,上天也沒有徹底滅亡他們。我們周民篤奉上天,卻不知道這樣的災難将來是否會降臨,我如何能夠安寝?”

“旦,我們能依靠上天的明命,依傍上天賜予的福祉,深惡殷纣殘民的行徑而時刻牢記不能再犯,日夜辛勞安定西土,如今周之德顯明于四方,正是使天下臣服的時候。”

姬旦靜靜聽着,面沉如水,深沉的悲傷漸漸籠上單薄的身軀,從阼階上只能看到他的發冠,衣擺處快幹了的雪水不知怎麽又是一片洇濕。

“旦,你是我最明達的弟弟,天子之位我将傳給你。”姬發頓了頓,見姬旦仍不肯擡頭,嘆了口氣又道,“先王們需要我去侍奉,天地神靈定下了我的歸期,而我還沒能将天下治理好。在王室宗族衆多兄弟子侄裏,你雖然年輕,卻是最具才智的一個,你能敘說先王們的遺德顯義,并将他們的期望告知于我,讓我如同農夫忙于稼穑一樣急于将天下治理好。我的所為仍有欠缺,以至于先祖無法與上天的神祗并列。如果你能弘揚我的遺志,便能治理好這廣闊寰宇,我才能安心。如果你心裏還顧戀家室,則德行無法上追先祖,我也無法與高祖并列宗祠。若因此上天要降下災禍,你又要如何免除呢?如果你我兄弟先後相繼,便不需再蔔筮吉兇,我即可立你為天子。”

姬旦的前額靠着手背,連肩膀都在發抖。一旁的內史雖略有訝異卻仍是将天子的話一一記錄下來。

天子只需要一個結果,一個姬旦會接過他手中權柄的結果。這是他能所想到的最穩妥的安排,他的弟弟一定會将他未盡的意志如願達成,将先祖的基業發揚光大。

他尚且年幼的兒子卻只能在這風雨飄搖的境地裏被吞噬犧牲。

他明白姬旦的疑慮,卻将他的猶豫歸結到顧戀妻兒家室,以上天,以自己的将死,以先祖的期望,甚至以自己死後的不得安寧為籌碼,将不蔔不筮的惡果歸于自己,只希望自己這個固執的四弟能答應繼承王位。

他自小最心疼這個十分逆來順受卻毫不在乎的弟弟,最不願旁人強迫于他,最後卻是自己迫他最深。阼階下無聲而泣的身影令強撐多時的天子感到愈加力不從心,姬發強忍不适接着開口說道:“旦,将來要平息那些殷人,則須依靠上天,若有重要的政令頒布,亦可叩問離我們不遠的先祖,若是上天矜憫我們,便會給予幫助……”強烈的眩暈感讓天子幾乎說不出話來,一旁的內史很是不安的望着天子。

姬發強吸了幾口氣,又道,“從洛汭到伊汭,那裏是十分平坦廣闊的地方,曾經是夏人居住的地方。那裏離天室山*很近,是個适宜建都的地方,若是建成,便名為度邑吧。”最後一句大約除卻內史,連姬旦都已聽不大清楚了。

姬發沒有等到姬旦的回答便支撐不住了,一旁的內侍們急忙将天子扶到床榻上休息。姬旦擡起上身,卻只是靜靜地跪在原地。

內史有些不安地望了眼姬旦,開口道,“太宰大人……”

“臣……遵命。”

說罷,也不顧殿外風雪凜冽,大步走了出去。

這一場雪直到第三日傍晚才停,殘陽當照,殷紅如血。

旦跪在榻前的時候,除了他,姜後,姬誦,姬虞,姬誕*,姬達都在,嫁到陳國的大姬卻還沒到。而另一側則立着太公,召公,畢公等執政大臣。

仿佛知道姬旦到了,天子昏蒙的神智最後一次清醒過來,不知将死之人哪來的巨大力氣,緊緊抓着姬旦的手,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姬旦緩緩将天子的手抵在自己的額上,一雙清澈平靜的眼睛裏竟還有清淺的笑意,“二哥,我答應你,你說的,我都答應。”

幾乎要捏碎手骨的力量驟然消失了,姬旦望着天子終于緩緩阖上了眼簾。

抵着面頰的手還有餘溫,松開的指尖卻已變得冰涼。啜泣的聲音不知從哪個人開始,很快,伴随着悲聲,天子崩逝的消息便會随之傳遍朝野。

年幼的王子們還不懂衆人為何要哭泣,姜後一向端莊的臉上滿是強忍的悲意,細看還有更深的擔憂。

姬旦卻顯得異常平靜,他将天子的手放回寝被內,甚至還一如既往細心地掖好被角,将天子有些散亂的鬓發理好,幾不可聞地道,“二哥,你放心。”

幾乎所有人都望着姬旦,忽然年幼的姬誦掙開了姜後的手走到姬旦身邊,拉着他叔父的袖子,尚顯稚嫩的面龐仰着,輕聲道,“王叔不要難過。”

姬旦一怔,緩緩蹲下身,看着仿佛二哥翻版一樣的小太子,伸出了一只手,“王上,先王已逝,請您随臣去朝見諸臣。”

姬誦酷似其父的一雙眼睛略帶不解地望着姬旦,卻仍是乖乖地點了點頭。

從燕寝到路寝并不是太遠,姜後已經領着王宮內豎們打理起先王的後事,其他大臣則随着叔侄倆同去路寝。

廣闊的宮殿裏還是一片寂靜,等待天子登上阼階之後再依次入內。

姬誦忽然站着不動了,“王叔,我們為什麽要來這裏?”

“您要在這裏,接受臣子的朝見,成為諸侯新的共主。”

“我?我不會……”誦的表情愈發不安起來,那高高的阼階,他懷疑自己能不能登得上去而不鬧出笑話。

姬旦轉過身蹲了下來,望着即将成為周天子的姬誦,低聲道,“臣會代您登上阼階,會幫您處理政務,會代您征伐殷商的餘孽,但您要學會這些,有一天您長大了,這一切便要您自己做了。”

“可、可是……”

“您是文王的子孫,您一定能做好。”

“王叔……那我父王呢……”年幼的太子似乎意識到叔父說的這些應該是他父親該做的。

“……先王,會在天上護佑着您。”

不待姬誦提出更多疑問,姬旦牽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不遠處高高的天子阼階。

一切不出姬旦的預料,衆人望見負庡而坐的姬旦幾乎立時掀起了議論的聲浪,而一向支持他的太公召公等人卻滿面沉重并不說話。

甚至有人越衆而出,痛斥姬旦趁先王新喪篡奪王位。

筆直跪坐的姬旦直到衆人将不堪入耳的言辭說完,才以一貫溫和的嗓音道,“諸位還有別的看法麽?”

衆人望着他,不再言聲。

姬旦慢慢站了起來,步下阼階,牽過了一旁的姬誦,溫和的面容驟然變得肅殺起來,用他祭告上蒼的語調道,“旦今日代天子登阼,絕非有不臣之心,乃為大周千秋基業計,不得已為之。自今日起,旦将代行王事,攝政當國,他日四境安定,則還政于王北面事之。此旦所以告慰先祖,從命神谕,爾等若戮力王事則功業可成,若懷二心,天可誅之!”

大殿裏仍盤旋着嗡嗡的回聲,方才慷慨陳詞之人卻隐隐覺得天譴已降在身上一般。姬旦在他們眼中本就是代天付谕之人,這番話倒真與神谕無異,一時竟無人出聲。

接着姬旦便宣布新王将于來年正月即位,而先王則肂于考宮。

說罷不再看議論紛紛的衆人,仍舊領着姬誦徑自離開。

許多年後,連姬旦自己也不記清武王崩逝後的那段時間,他究竟是怎麽過的。

首先發難的竟是一向以溫和寬忍著稱的召公,姬旦掃了一眼一旁的內史,當即面向庭外而跪,将自己絕非貪戀權位,而一心希望能将文王打下的基業,武王未盡的遺志繼承下來,保住周室的江山,而無愧于上天與子民的心意沉聲道來。

原本是向召公闡述的語氣到了最後卻像是姬旦獨自面對上天責難的申訴一般,一旁的內史有些不安地望了眼仍不作聲的姬奭,直到姬旦終于停止訴說。

姬旦的語氣并不高昂,但望天而誓的樣子仍使篤奉神明的旁人感到一陣心悸。若非心跡坦陳,又何以敢如此告于上蒼呢?

姬奭聽罷走上前,扶起了姬旦,“明日與公族會于宗廟,我會盡力幫你。”

一旁記錄完畢的內史早已悄悄退下,姬奭的臉上的沉肅煙消雲散,“你這幾日還是好好休息吧。”

“多謝。”

姬旦知道,最難的一關已經過去了。

他知道明日與公族會于宗廟會遭受多少指責,他也知道,姬奭與太公會站在他這邊,至少,他們不會坐視公族宗小子們毀掉武王留下的基業。

他不需要得到所有人的認同,甚至他也不在乎召公等人是否真心相信自己,他只要周王室不生變亂,武王打下的江山不被侵陵,他便什麽也不在乎了。

他答應的,不會食言。

第二日的□□比之當日路寝更加劍拔弩張,被衆人相逼背對着武王屍骨的姬旦顯得比威勢逼人的族人更加沉靜,鋒利的銅匕抵在要害處,說的是不得好死的咒,咒的卻是自己。

以命為誓,再沒有更懇切的誓言。臘月裏屍身仍如生時一般,只是稍顯青白,衆人終究是不敢亵渎先王的,更不敢再逼迫以命作約的攝政天子。

而此時,年高德劭的太公與一向深孚人望的召公亦出言相幫,衆人終于作罷。

自那日起,姬旦便一直宿在考宮,直到正月姬誦即位,命姬旦攝政當國,并宣布先王不日落葬,他才遷出。

庚午日,姬旦召集諸人于皇門,重申了周天子将親近宗室賢臣,寄望諸侯大臣能盡心王事而非只是顧惜自身甚至使政令混亂等語。

面色蒼白的攝政威嚴不減,不論底下的人是否真心臣服,至少表面上已承認眼前的人便是掌握周王室未來命途的人。

這個看似平和的京城,卻四處湧動着殺機。每日議事的大臣總會發現有些同僚或者忽然不在了,或者忽然被上首的攝政點了名,述說種種不臣罪狀,當即行刑。

沒人知道這個看起來十分清瘦甚至年輕的攝政是如何在不動聲色間,将所有反對的聲音淹沒于無形。

那些不為人知的兇險,在無數個夜晚,只有睡在考宮卻時常驚醒,看到先王依舊安放的屍身才能覺得安穩的姬旦才明白,輕描淡寫下是多少條人命與鮮血。

萬幸的是天子有個足夠保障他安寝無憂的外家,太公無論如何不會樂見姬誦有任何意外。這大大減輕了姬旦身上的重負。

只是他卻養成了每晚必去考宮的習慣。

姬奭進門時,只見階石上扔着一把銅劍,劍的主人卻不見蹤影。入夜的考宮顯得比別處又要昏暗許多,先王的屍身已移到別處,空氣中卻似乎還有陰沉腐朽的味道。

盡管尚未入殓,武王的神位卻是早已安放好的,姬奭毫不意外的在先王的神位下找到了獨坐的姬旦。

“旦……”

“二哥?”

姬奭看到姬旦滿帶希冀轉過臉,見到是他,眼中的火光便猝然寂滅了,過了一會兒才扯起了一點慣有的笑容道,“是您來了。”

“旦,我亦是你的兄長。”

“多謝兄長關心。”姬旦十分從善如流地答道。

鑒于殷商滅亡的教訓,除了祭祀與大禮場合,周人甚少大量飲酒。姬奭望着對方只是靜靜地走到中庭,拎起丢在石階上的銅劍,利落地揮動起來。

他差點忘了,文武全才的姬旦劍術亦是值得稱道的。他與先王同樣是長于文治武功的治世之才,只是同時能溝通鬼神的姬旦顯得更加淡泊罷了。

姬旦的劍招十分好看,仿佛合着某種節拍與韻律,姬奭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個故事,而這個故事令他十分熟悉。

許久,姬旦收了劍,淡淡道,“兄長覺得如何?”

“有金石肅殺之氣,可是《大武》的第二成?”*

“二哥走的前一天,樂正才與我定好第二成的奏曲……”或許當日命姬旦作《大武》的先王便料到,這是一部終其一生也無法見到的作品。

“兄長來日也會是被後世歌頌的賢臣。”姬旦忽而一笑。

“你也會是的。”姬奭不動聲色地應道。

姬旦搖了搖頭,拎着劍便坐到了石階上。姬奭鮮少見他如此散漫的姬旦,或許這才是真實的姬旦?

姬旦低頭細細擦拭着劍身,“幾年前的冬天,二哥還帶着我們去冬狩。如今只怕三哥再也不會答應我去他那兒田獵了。”*

內憂不過暫緩,外患卻已在醞釀。姬奭已經聽到來自殷商舊都的流言。

“二哥之前還說等到四方平定,還要巡狩東岳的,現在也沒機會了……”

“二哥喜歡肅慎進貢的楛矢和石弩,我倒覺得不好用,結果射禮時二哥不還是輸給我了……”

“二哥說等到東邊的藩國都臣服了,就将禽分封到少昊之虛,可現在奄國卻很不安分……”

“二哥……”

“旦,先王……”姬奭有些欲言又止打斷了姬旦似乎是自言自語的絮叨。

姬旦擡頭看了一眼,神色平靜地接着道,“二哥說我整天只知道跟龜甲蓍草較勁,肯定會被人欺負,他得護着我。”

“……他說他還要去東邊看看碧浪排空的盛景,看看富産魚鹽的地方是什麽樣的……”

月色裏姬旦的笑容看起來飄忽而不真實,像是很多年前跟旁人埋怨兄長沒帶他出門游歷一樣,“先王也會言而無信的。”

姬奭想說這一切并沒人願意發生,可生死,又誰能說的定呢?但他終究沒這麽說。

“逝者已矣。”

姬奭并不擅長勸慰人,他甚至覺得自己今晚過來可能是錯的。

像是被人提醒犯了什麽小差錯似的,姬旦仿佛不在意地點了點頭,“二哥不在了……我知道,我知道……”姬旦終于不再擦劍了,只是抱着劍,臉色掩在陰影裏,姬奭一時竟覺得他還是多年前看到的那個樣子,瘦弱寡言的少年,不辨喜怒。

姬奭忽然想起來,這把劍是姬旦行冠禮時,姬發贈與他的。

冬日的夜晚即便沒有雪,也依然寒冷刺骨。姬奭走上前,猶豫了一下,終究只是把手裏的外袍放在一側,“你若有難處,我也願意幫你。”

“多謝。兄長若得空,煩請多照看一下大姬。”

遠歸而來的女子只來得及見到停在考宮的屍體,那個會笑着抱她在膝上說些先祖故事的父王再也不會睜開眼喚她了。

姬旦那時站在考宮外,聽得那撕心裂肺的哭聲,竟忽然覺得輕松了些。

好像這悲聲原是壓在他的心上似的。

姬奭手指動了動,似乎想拍拍對方的肩以示寬慰,卻只是施了一禮,便轉身走了。

姬旦難得的失禮了,懷中抱着長铗,他摩挲着劍璏,月光給它鍍上了銀亮的色澤,白玉溫潤的光澤裏倒映着一雙足稱漂亮的眉目,眼瞳深處卻是曠野深淵,寸草不生。

六月時,武王下葬于畢,從文王而葬。

落葬那日,姬旦卧病未至,姬奭牽着天子一絲不茍地完成喪禮。

九月,天子加元服。

先王過早的崩逝使得衆人對天子如此年幼而行冠禮抱持了微妙的沉默,衆人知道,這無非是讓他們明白,天子非無知孺子,而是天下共主。

常人年二十而冠,即便是姬奭,也只是十九而冠*,而天子今年不過十三。

冠禮在宗廟舉行,唱贊辭的官員立于前方,“令月吉日,王始加元服……欽若昊天。六合是式。率爾祖考。永永無極……”天子立于阼階之上,盡管有點不安,卻也不敢失禮,只是偶爾轉頭望一眼站在一旁的姬旦,才沒了不安的神情。

畢竟年紀還小,冗長的儀式進行到這裏,姬誦看起來頗為疲倦。

姬旦把将要宣讀祝詞的雍叫到一邊,輕聲叮囑他祝詞須言簡意赅,意思盡到即可,不必太過冗長。

那人領命去了,祝詞果真只有二十一個字,曰:“使王近于民,遠于佞,近于義,啬于時,惠于財,親賢使能。”

加冠三次之後,天子才能回到燕寝休息,冠禮之後的宴請便是天子攝政的事了。

最後一次加冠之後,天子執摯去見諸位執政大臣,禮成之後由姬旦先将天子帶到燕寝,再獨自前往路寝參加燕禮,答謝觀禮諸臣。

年幼的天子佩着特意依着他的身量而鑄的長劍,一邊好奇地擺弄自己的新佩劍一邊不由看了眼姬旦的佩劍,仰頭問道,“王叔,你的佩劍也是別人贈與的麽?”

“是先王所贈。”

提起早逝的父親,姬誦顯得有些低落,“父王……真的不回來了麽?”

“臣說過,先王會一直護佑您的。”

“那王叔呢?王叔也會一直在寡人身邊嗎?”

姬旦的腳步頓了頓,半晌方道,“是,臣會一直陪着您。”直到再也不需要我為止。

“那就好。”

天子終于心滿意足地笑開了。

多年後,周公在豐,病重将殁,曰:必葬我成周,以明吾不敢離成王。

他的王叔終究沒有騙他。

*史牆盤中所載,烈祖自殷纣奔周,居于周公采邑,而微史家族歷代為周王朝作冊史官,《金縢》并未交代作冊史官為何人,此處僅為推測。微史之名由于銘文漫漶各家說法不一,此處則用作盤之人姓名代之。

*大武:完成于成王九年。

*“右”,冊命禮中負責引導受命者,一般而言地位須高于受命者。

*大姬即武王長女,嫁予舜的後人虞滿,即陳胡公,陳國君主。

*姬齡:周公三子,即蔣伯齡,蔣國開國始祖。

*姬達:武王庶子,雍妃所出,排行第四,封為應侯,一說為成王兄,一說為成王弟,莫衷一是。

*即嵩山

*邘伯,武王庶子

*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滅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國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複綴以崇。天子夾振之而驷伐,盛威于中國也。第二成為伐纣滅商,有隊舞與獨舞,主要表現攻伐交兵。

*武王時曾狩于管,當在封管叔為殷監後。

*《說苑 建本》:周召公年十九,見正而冠,冠則可以為方伯諸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