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飛柳到主屋門口時,國公夫人王氏正在鑽研一本兵法,她是武将世家出身,雖是女兒身上不了戰場,但對兵法的熱愛絲毫不減。
面前的沙盤,模拟着戰場的地形,左右分布着代表紅藍雙方戰士的小人偶,王氏一邊看書一邊擺弄戰形。
沈飛柳在門口,踟蹰着不想掃了外婆的雅興,幾番猶豫正要掉頭回去的時候,屋裏王氏開口道:“杵在那做什麽?”
沈飛柳邁過門檻,向王氏走去,面上帶着笑:“外婆。”
王氏放下書,拉着外孫女的手去桌邊:“來來來,外婆這有好吃的。”說着,夾了一塊糕塞進沈飛柳嘴裏。
清甜的香氣溢滿了口鼻,沈飛柳細細咀嚼着,思索着如何開口合适。
吃了點心,又喝了茶,陪着外婆閑聊了會兒,沈飛柳才遲疑着開口:“外婆,我在這住的有些時日了……”
“才住幾天?安心待着,旁的不要想。”王氏沒給她把話說完的機會,又去擺弄沙盤了。
沈飛柳只得跟着過來,又道:“我是想着,總不能一直住在這裏。”
“嫌悶?寧蘭那小妮子不陪你玩?”王氏擺弄着手裏的小人偶,眼也不擡。
“不是,不是。”沈飛柳慌忙解釋,自己支支吾吾半天,話沒說完整,倒把顧寧蘭給連累了,只得再另想一番說辭,上前看着沙盤,贊道:“外婆真是女中豪傑,各類兵法都了然于胸,這些東西我都看不大懂。”
王氏笑道:“你若想學,外婆教你。”
沈飛柳帶着笑,湊到王氏跟前,若無其事道:“這些高山溝壑,我都沒見過呢,真想出去看看。”
“真的想出府?”王氏把書往沙盤上一扔:“還是怕連累安國府的名聲?”
王氏一針見血,沈飛柳不好再裝,今日來的張二姑娘,只是相信流言的芸芸衆生中的一位,外面不知道還有多少人等着看安國府的笑話,一切皆因她起,她不能繼續待在這。
更何況寧蘭還在閨中待嫁,更不能因她連累了寧蘭的名聲。
可這些又如何說得出口,沈飛柳索性跪下了:“外婆,讓我走吧。”
“你能去哪裏?沈府你還回得去嗎?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你爹那狗東西,來問過你一次嗎?”王氏一提起那狗東西,火氣就下不來,不自覺語氣加重了。
沈飛柳濕了眼眶,她面上不顯,心底還是有一絲期盼,被王氏挑明了,心內悲涼,鼻子一酸,一滴淚沒忍住滾了出來。
王氏覺得自己說得重了,放軟了聲音,扶她起來:“就你這小身板,還沒那個本事能毀了我安國府的名聲。你哪也甭想去,就在這住着,這裏就是家。”
“可是,外婆……”
“沒什麽可是,這些孫輩裏,數你心思最重。”王氏帶她到門口,帶她看看院子裏的一園春光,勸道:“甭想那麽多,沒事做就侍弄侍弄花草,找寧蘭玩去,萬事有你外公擔着。”
安國公自從上朝之後,不大表态,多數都順着首輔一派,亦或打哈哈和稀泥,忠義之士心中那點期盼的光,在安國公一次次令人失望的表現中,漸漸湮滅了。
朝中重位都被李家的人把持着,忠義之人位卑言輕,空有一番忠義之心罷了,安國公回來又能如何,不還是混入了泥潭之中?這些人,唯有在自家庭院裏醉酒以後,大罵這朝廷黑暗,悲恸大燕王朝将亡李或之手罷了。
只是今日,朝堂上有些微妙,安國公難得的與李閣老一派的人對立了起來,起因只是禮部提了一句“智王年已弱冠,尚未婚配”。
此事以前也提過,向來是被一句帶過,談及其他更關乎社稷的問題去了。
今日安國公卻站了出來:“皇族子嗣延續,難道不是重中之重?”
此言一出,鴉雀無聲。
并不是智王娶妻此事有多麽關緊,而是安國公今日的态度大有轉變,李閣老擺明了不想管這件事,安國公卻有些不依不饒之勢,殿內上下無人發聲,偷瞄着為首的兩人,各自心裏盤算着。
皇上體弱,多年不理政事,龍椅虛空,太子監國。
太子坐在龍椅左下首,此時被架在這裏,他只能表态:“智王确已弱冠,照理是該娶妻了,只是智王……情況特殊,既是親王,娶妻之事理當慎重,方不失了皇家體面,諸位愛卿有何良策?”
言外之意,王妃的身份也得門當戶對才行。
智王是個傻子,人盡皆知,能夠門當戶對的,也只能從有爵位的家族裏找,或者從朝堂上各重臣的家眷裏尋,不論從哪方面找,都不大好找,地位是匹配上了,人卻匹配不上。
誰願意讓自家女兒嫁給傻子呢?
家裏有女兒待嫁的,都低着頭,目不斜視看着地板,生怕引人注目,引火燒身。
工部尚書趙光掃了一圈,站出來道:“臣以為,皇族子嗣重要,重在質而不在量,智王的情況,諸位都明了,若是此病症傳給了下一代,損的亦是皇家的體面。”
此言發出,殿內官員多有附和之聲,太子見情形已定,正欲開口拍板。
安國公适時插口道:“趙尚書所言,老夫不能茍同,若如尚書所說,此病症是代代相傳,而智王乃是聖上之子,趙尚書此言——莫不是在污蔑聖上?”
“你——”趙光沒料到安國公一下子就把此事拔高到了聖上,氣得吹眉瞪眼,“你血口噴人!”
安國公雙手交疊握在拐杖上,與趙光相比,顯得淡然閑适,慢悠悠地道:“趙尚書方才開口前,先觀望了一番,見到家中有适齡待嫁家眷的官員,都默不作聲,才開口說了一堆污蔑聖上之語,為的是什麽?”
安國公冷笑:“趙尚書為了收買人心,簡直是‘忠義’二字都不要了!”
安國公火力全開,殿內那些一心期盼安國公能挑起大梁的人,暗中叫好,誰人不知工部與吏部兩位尚書是親家,而吏部尚書更是李閣老的長子,人稱“小閣老”,趙光擺明了是李閣老的人。而安國公針對趙光,背後的李閣老不知道能不能坐得住,他們心裏期盼的光,終于回來了。
趙光.氣得指着安國公叫罵:“顧慈言,你休要妖言惑衆!我不過是就事論事,何時收買人心了?”
太子見雙方要互罵起來,忙制止:“此事尚有争議,容後再議。”
趙光覺得委屈,想為自己辯駁,吏部尚書李伯隆給他使了個眼色,李伯隆是李閣老長子,也是趙光的兒女親家,趙光自是以他為首,不再多言。
散朝後,太子往鳳儀宮去,皇後正召見紫骁衛都督郝吉勝,見太子前來,揮手讓郝吉勝下去。
太子心中憋悶,把今日因智王引起朝堂相争之事,講與皇後,又道:“倒不是不給他指婚,只是這人選也得選上一選,顧慈言卻不依不饒起來,先前都不怎麽開口,今天怎麽就針對起趙光了?”
“他哪是針對趙光?”皇後自宮女手裏接過玉杯,輕飲了一口,放回到宮女手裏,“他是因為外孫女的事情,惱着咱們呢。”
皇後出自李氏,是李閣老的嫡長女,太子年少時也多虧外公李首輔的扶持,才坐上了太子之位,自是與李氏一體。
“他有什麽可惱的,他外孫女好胳膊好腿地回來了,李經連命都沒了。”太子今日被搞得頗為頭疼,如果安國公以後不受控制,專搞對立,往後将更加頭疼。
皇後斜躺在軟塌上,金絲繡鳳大紅長裙在身下鋪開,專注地看着自己指甲,随口道:“顧慈言回來上朝是好事,但萬事不能太過,得壓上一壓。”
母子正聊着,外侍進來禀告:“禮部精膳司主事李叔逢求見。”
皇後蹙眉:“不見。”
皇後近些日子,被李叔逢煩的頭疼。
太子聽到禀告,猜道:“為了他兒子?”
皇後冷哼:“非要本宮給他兒子賜婚。”
太子詫異,李經已經死了,如何賜婚,便是賜婚也是冥婚,估摸着是李叔逢怕兒子在地下孤寂,才想的這個法子,可自古以來,也沒有下旨給人配冥婚的。
“想給兒子配個婚是什麽難事嗎?怎麽求到母後這了?”
“他不要旁人,他要顧慈言的外孫女。”
安國公還有用處,若是給他外孫女配個冥婚,怕是再也拉攏不回來了,若是為了給李叔逢出氣,損失一個安國公,實在不值當。
太子思索着,忽又對安國公的外孫女起了興趣,李經為了她而死,那秘府首領見到她,能直接殺了李經,要把她占為己有,也不知這女子是何等姿色,竟引得男人都亂了方寸。
“不如……”太子起了私心,思忖着開口。
“不如就——”皇後突然坐起身子,眸光煥采,“賜給智王!”